引子
话说大明末年,君主们仿佛相互攀比似的,一个比一个不肖,一个比一个昏庸。明世宗朱厚熜崇信道教,痴迷于炼丹;明神宗朱翊钧任情纵欲,沉湎于酒色;明熹宗朱由校喜刀锯斧凿、丹青髹漆之事,声色犬马,不理朝政。
于是,宦官擅权愈演愈烈,将个好端端的朱氏大明江山弄得满目疮痍,朝野颓靡,人灾不绝,再加天祸连迭,一时民生凋敝,百业萧条,那朱氏大明江山也随之日薄西山。及待崇祯帝践位,虽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欲挽狂澜于既倒。然社稷根基已圮,庙堂摇摇欲坠。比时,陕北张献忠、李自成趁势揭竿而起,群雄并驱,逐鹿中原,天下遂陷入一片混沌。
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闯王李自成率大顺军从德胜门攻入紫禁城,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歪脖子槐树上。
至此,自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应天(南京)称帝,延续了二百七十六年的朱氏大明王朝天崩地裂,寿终正寝。
三月二十一日,吴三桂在山海关大败大顺军;
四月三十日,闯王李自成被迫撤出北京城;
六月五日,清摄政王多尔衮率清兵在吴三桂的引领下,经东华门进入京城,建立起大清王朝。
自此,神州大地进入枭雄并起、群英逐鹿的南明时期。
一六四四年六月十九日,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弘光小朝廷。次年五月,扬州陷落,弘光小朝廷覆亡。
一六四五年六月,鲁王朱以海在绍兴自称监国。
一六四五年六月,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建立隆武小朝廷。
一六四五年八月初三日,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自称监国。
一六四六年十一月,桂王朱由榔在肇庆称帝,建立永历小朝廷。
一个个企图苟延残喘的弱小王国,趁火打劫般,在战乱中纷纷粉墨登场,扬戈挥戟,像走马灯似的,你往我来,此伏彼起;又像流星一划而过,像昙花一现而逝,最终被岁月的风尘吹拂得无影无踪,遮掩得无声无息。
如今且说南明永历四年(1650)十一月五日,老天爷一睁开眼,便紧绷着一张灰色无情的脸俯瞰着大地,初冬的一场大雪仿若一张鹅绒编织而成的洁白色地毡,将南国的桂林捂盖得严严实实的。山岭林木,银装素裹,大街小巷,铺玉洒珠,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
料峭的朔风恣意揉弄着雨雪,在天穹间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往昔清澈见底的漓江像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朦朦胧胧的,竹排、木船,三三两两,像木桩般丝纹未动地镶嵌在杂草荒芜的江岸边,万物萧索,了无生机。
城中独秀峰下的明藩王府——靖江王府,四扇城门紧闭。积雪覆盖的城垛上,肃立着荷枪持戟的士卒。
此刻,王府承运殿上,头戴翼云王冠、身着盘领窄袖大红王袍的第十三任靖江王朱亨歅与头戴凤钗环佩的白妃夫妻二人穿戴整齐地端坐在王座之上,焦灼、焦躁、焦虑,毫无遮掩地全垒在朱亨歅那张象征年轮的纵沟横壑的蜡黄色的脸上,尽管寒气袭人,鬓角仍渗透着密不可数的细汗。
桂林王城
留守辅臣文渊阁大学士瞿式耜、两广总督张同敞惴惴不安地端坐在王座下的左右两侧,一个个神情肃穆,凛若寒霜。
大殿上,开国公赵任选正颤抖着声音禀奏着兴安塘报:
清定南王孔友德率部二万余于四日破陷严关诸塘,卫国公胡一青、宁远伯王永祚、绥宁伯蒲缨、武陵侯杨国栋、宁武伯马养麟不敌,各领其军撤走,清八旗兵乘势直逼桂林……
空气仿佛凝固成千钧之石,沉甸甸地压在承运殿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鸦雀无声,万籁俱寂。
朱亨歅铁青着脸,厚唇紧抿,焦渴的眼神茫然无主地环顾闻讯赶来围站在殿下的王府属官、内侍、宫人及两位王子等众人一眼,眼眶一热,喟然长叹一声:
“大明江山,气数将尽,乃天意也,岂人力之所能及!恨只恨我靖江藩国,自太祖高皇帝洪武三年(1370)始封,延续至今已届二百八十年,叵料竟断送在本王手里。”
朱亨歅高大的身躯颤抖着:“本王自隆武元年(1645)受封践位,数载兢兢业业,勤于政事,未敢有丝毫懈怠,唯恐有负皇恩,有忤民意。没料得不仅未能光宗耀祖,反蒙国破君亡之辱,而今唯有以身殉国,以谢罪于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朱亨歅言咽语哽:“二位王子乃朱氏血胤,义不容辞随父王赴难,其他属官、内侍及宫人等即刻出城逃生,各安天命吧!”
朱亨歅满眼噙泪地望了白妃一眼,神情痛楚地闭上了眼睑。
“王爷,太史公曾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臣式耜心意已决,城存,吾与之同存;城亡,吾与之偕亡。即如今日城破,被那叛贼孔友德杀戮,争得个赴国难而死,吾也是死得其所,不亦乐乎!”瞿式耜慷慨激昂地站在殿下,一身的凛然正气。
那张同敞听得此番言语,也霍地站起,哈哈一笑道:“古人以独为君子为耻。如今城中已无一兵一卒,王爷与留守大人誓与王城共存亡,同敞先祖张居正曾被神宗皇帝视为股肱,张家数代享尽皇家恩泽。同敞如贪生畏死,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谒见先祖?同敞愿与诸公共赴国难!”
铿锵顿挫,掷地有声。
朱亨歅抬起泪眼望望瞿、张二公,嘴唇嚅动:“疾风知劲草,扳荡识诚臣……”
“启禀王爷,只是那别子朱若极当如何发落,请王爷明示。”
朱亨歅闻言一怔,拿眼望去,却原来是宗室的黑旧爷。
朱亨歅稍思忖片刻,左手一摆道:“上苍有好生之德,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是,王爷,微臣这就教他逃生去。”黑旧爷转身疾步走出承运殿,向殿后独秀峰山脚下的梅亭奔去。
霎时,承运殿笼罩在一片慌乱之中,属官、内侍、宫人们如遇大赦,一个个神情慌张,像疾风扫落叶般地四散而去。
树倒猢狲散。宽敞的大殿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朱亨歅夫妇、二位王子、李长史及瞿式耜、张同敞诸人,茕茕孑立,相顾而怜。
朔风料峭,雨雪飘摇,大厦倾圮,凄凄惨惨。
独秀峰梅亭石桌旁,年仅九岁的朱若极正聚精会神地朗诵着前朝张养浩的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童声童气,稚语稚音。小若极忽而掩卷,偏过小头颅眨巴着澄澈无邪的小眼睛,望着侍读在一旁的宦官阿亮不解地问道:“阿亮,何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被朱若极唤作阿亮的原本是靖江王府侍候次妃的一名小太监,俗名亮。明崇祯十四年(1641)朱若极之父靖江王朱亨嘉携次妃到湘山寺进香,身怀六甲的次妃在寺前的民居内生下羸弱多病的别子,道是与佛有缘,遂寄养在湘山寺内,由阿亮陪伴。后朱若极被接回靖江王府,便一同回到王府伴读,照料小若极的饮食起居。
阿亮比朱若极不过大十岁,听若极如此一问,摸摸后脑言道:“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如果天下安定,皇家定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再则贪官污吏当道,横征暴敛,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如果国家灭亡,灾难四起,战祸不断,百姓也要受苦。”
阿亮见小若极蹙着眉头,似懂非懂的,言犹未尽:“就像桂林这座古城,古为百越之地,战国属楚,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在岭南设桂林、象郡、南海三郡,西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始安县,三国置始安郡,郡治方设于今日之桂林。自那以后,桂林屡毁屡建,饱受朝代更替战火的熏陶,一方百姓也饱受离乱之苦。”
朱若极一手托腮,凝思半晌,方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若极,快,快跟阿亮即刻离开王府逃生去吧!”黑旧爷气喘吁吁地闯进梅亭。
“黑旧爷,怎的了?”朱若极、阿亮闻言惊恐而起,望着神色慌惶的黑旧爷。
“桂林已成无一兵一卒把守的空城,定南王孔友德率清兵就要破城,王府眼见得大祸临头,将遭倾巢灭顶之灾,趁清兵尚未围城之际,你二人速速离开王府逃命去吧。”黑旧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黑旧爷,教若极逃往何处去躲藏避难?”宛若五雷轰顶,一下子将朱若极轰得手忙脚乱慌了神,急得眼泪夺眶而出。
那黑旧爷望着小若极瘦弱的身子,举手爱怜地抚摩着若极的小脑袋,一股辛酸涌上脑际。
“黑旧爷在哪,我就到哪儿?”小若极见黑旧爷眼眶湿润,沉默不语,一把拉住黑旧爷的大手乞求地摇晃着。
“我虽是朱氏旁支,但终归是宗族子孙,国破君亡之际若苟且偷生,恐死后也不准进入宗庙。而你乃是亨嘉王爷孤脉,承嗣香火,延续子孙,义不容辞!”黑旧爷双唇一抿,言辞诚朴。
黑旧爷忽觉鼻儿一酸,眼帘渐渐迷蒙,五年前亨嘉王临危托孤的那生离死别的凄怆场景宛若就在眼前。
一六四五年六月,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建立隆武小朝廷。
一六四五年八月,不甘他人之后的靖江王朱亨嘉也在桂林自称监国(代皇帝)。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那隆武帝闻知靖江王朱亨嘉在桂林妄自称尊后,不觉大怒,不顾清军一路攻城略地,横扫了大半国土,决意奉行攘外必先安内之策,举戟伐异讨逆,同室操戈。
十月,两广总制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奉隆武帝之命遣思恩参将陈邦传与中军官焦琏等串通一气,突然发兵,生擒了靖江王朱亨嘉,并于三日后将朱亨嘉及家人关入囚车,解送福建,所幸小若极此时正寄养在湘山寺内,方得幸免于难,为朱亨嘉一脉保存下一点血脉。
临上囚车之际,亨嘉王望着前来饯别的宗室心腹黑旧爷嘱托道:“本王此去料无再归之日,只一事尚难以释怀,便是次妃所生别子若极尚寄养在湘山寺内。望黑旧爷念在同为朱氏血脉的情分上,好生照看,赡养成人。本王九泉之下若是有知,必不胜感激。”
朱亨嘉被解至福建,囚于连江,后被隆武帝赐缢杀之。
按正统论,福王、鲁王、唐王、桂王皆是明太祖朱元璋皇家嫡系血脉,理应嗣承皇位,而靖江王后裔乃是朱元璋之长兄兴隆的血脉,也就是皇族旁支,非皇室正统。朱亨嘉自称监国,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按明律当满门抄斩,斩草除根。
毕竟是血浓于水,那新继任靖江王的朱亨歅乃朱亨嘉伯父之子,一向以仁爱著称,念在同为一脉的情分上,再加黑旧爷求情,方将朱若极寄养在湘山寺一事匿瞒下来,救得若极一命。
如今朱亨嘉既已伏法,黑旧爷一禀明此事,待王府诸事调理停当,风声稍一松缓,朱亨歅便于次年初遣黑旧爷前往全州湘山寺,将年仅五岁的小若极接回靖江王府。令内侍悉心照料,又请来塾师授业,视若己出。再加黑旧爷日常关心,问寒嘘暖,孤独无依的小若极将黑旧爷与阿亮视为唯一可依赖的亲人。
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望着聪明伶俐的小若极,黑旧爷生怕让小人儿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忙抬头仰望着雄峻挺拔的独秀峰。
“未若独秀者,峨峨郛吧间”,南朝文豪颜廷元曾在山脚东麓的读书岩苦读数载,与山峰日夜相伴,说出此番相识相知的肺腑之言。
此时,涂彩的晨曦辉映着陡峭高峻的山体,孤峰似披着紫袍金衣,气势显得愈加雄浑。
“擎天一柱!”黑旧爷低头望望小若极,又抬头仰望独秀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无论如何也要保存朱门这点血脉!黑旧爷牙关紧咬,冥思苦想着脱身之计。
小若极似乎未解黑旧爷之意,仍两眼巴巴地仰望着心事重重的黑旧爷,乞求他说出避难逃生之所。
黑旧爷双眉紧锁,目光茫然地望着远处的礼忏坛沉吟不语。
不远处的礼忏坛前香烟缭绕,传来一阵阵木鱼声和诵经声。
半晌,黑旧爷忽而眉开眼笑道:“有了!佛说: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阿亮,若极与佛有缘,你与他就到湘山寺里避难吧。”
黑旧爷浓眉微敛:“不过,此时节若北上全州,途中必与南下的清兵遭遇。为躲避清兵的盘查,须将你二人打扮一番。”
阿亮闻言,摸摸自己的后脑壳,然后双手合十,装作和尚化缘模样:“阿弥陀佛,吾佛慈悲。黑旧爷之意是教我二人化装成小僧,以避沿途清兵盘查。”
黑旧爷抚掌大笑道:“正是此意。素闻清军所到之处,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无论官员百姓,一律勒令剃发。还有便是寺院僧人,一律宽宥有加。你二人唯有装扮成化缘小僧,方有逃生可能。阿亮,速去礼忏坛借来剃刀、僧袍!”
不多时,那阿亮将剃刀递在黑旧爷手里,“唰、唰、唰,”旋即就在梅亭内将若极和阿亮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又教二人穿戴上僧衣、僧帽、僧鞋,昔日的王孙公子须臾间便变成了云游四方的小和尚。
天堂与地狱原来就在咫尺间!黑旧爷鼻子一酸。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记住,到了湘山寺后一定要隐姓埋名,无论何等情形下,切勿泄露了王家身世。否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临别时黑旧爷眼眶红润,又恐节外生枝,横遭变故,一直伫立在雨雪中,直到望着二人的背影匆匆消逝在广智门外,方折回承运殿。
雨雪兀自酣下个未休,树梢被冷飕飕的罡风恣意摇曳着,坠落在樟树叶面上的棉雪簌簌飘落。寒风、冷雨、冰雪,肃穆、凄清、萧瑟。
承运殿孤零零地耸立在飘摇的雨雪中,靖江王朱亨歅孤零零地伫立在寂寞的大殿中。
凝视着朱漆圆柱、朱漆横梁、朱漆门窗,金碧辉煌的殿宇,转眼间便灰飞烟灭,荡然无存,昔日的繁华尊荣,仿若南柯一梦。
命运多舛!
靖江藩国的命运!
自己个人的命运!
朱亨歅迷惘的目光穿越过时空的隧道……
洪武三年(1370)四月初七日正三刻,金陵(南京)奉天殿内外旌旗伞盖招展,铠甲武卫罗列,笙歌缭绕。
明太祖朱元璋端坐在大殿上,正举行着盛大的册立亲王仪式,典礼官声若洪钟地宣读着册封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唯帝王之子,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其诸子当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国家。朕今有子十人,即位之初,已立长子标为皇太子,诸王之封,本待朕赏功臣之后;然尊卑之分,所宜早定。乃以四月七日,封子樉为秦王、为晋王、棣为燕王、橚为吴王、桢为楚王、榑为齐王、梓为潭王、杞为赵王、檀为鲁王,从孙守谦(侄朱文正子)为靖江王,皆授以宝珊,置相、傅、官属。
也就是说,在册封的十位亲王中,有九位是朱元璋的亲子,第十位乃是被追封南昌王的朱元璋之长兄朱兴隆的孙子,也即朱元璋之从孙朱守谦。
为此,典礼官又特地宣读一诏:
朕稽古帝王,抚有方夏,必茂建亲支,所以敦族固本,其来尚矣。朕既为天子,追念吾兄,以尔守谦,兄之孙也,俾王靖江,以镇广海之城,毋忘训语,益修厥身,尚尽慎哉!
大典已毕,朱元璋又赐予每位藩王一阕五言绝句,以作藩王后代辈次。赐予朱守谦的二十字乃是:赞佐相规约,经邦任履亨,若依纯一行,远德袭芳名。
洪武九年(1376)十二月二十九日酉初,年仅十六岁的朱守谦千里就藩。广西布政使司布政使、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及地方官员、属吏、耆老、绅士数百人将朱守谦迎进王府端礼门,两名侍臣扶持着朱守谦跨下绣着蟠螭、云鸟的黄盖珞车,朱守谦手捧始祖南昌王朱兴隆神主牌位,毕恭毕敬地安放在承运殿正中。
从此,开始了靖江王十代、十四人的坎坷命运。
也从此,开始了靖江藩国二百七十四年的崎岖历程。
悲剧,喜剧,闹剧,亦悲亦喜亦闹,一个个浓抹淡妆登场,又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黯然离去,演绎出一部荣辱兴衰的藩国史。
其实,早在册封朱守谦为靖江王后,被任命为广西行中书省参议的蔡仙,就选定桂林独秀峰下的元顺帝潜邸作为靖江王府,并按工部之制着手规划、清理。
据明黄佐纂《广西通志》所载:邸第洪武五年建,二十六年复命指挥同知徐溥、工部主事戈祐韩、毛知理督工修理王城一座,周若千丈,下用巨石,上砌以砖,辟四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外缭以垣,各为棂星。垣左为宗庙,右为社稷。门墙内为承运门、承运殿、王宫门、王宫,南向如祖训之制,唯风云雷雨山川坛在德胜门外,旗纛庙在坛之西。外有迎恩馆,在伏波门外,为进送表笺、迎接诏敕之处。
然而,好景不长。洪武十三年,践位不到四年、刚满二十岁的第一代靖江王朱守谦便因“不法祖德,暴虐慆淫”被废为庶人,贬回安徽凤阳老家种田。七年后,委为云南镇守,然而不到两年,因“不守法度”,再度贬回凤阳,未几,召回南京,痛打一百鞭。
洪武二十五年,朱守谦死于宗人府禁锢之囚室,享年三十二岁。
永乐元年(1403)十二月十九日,第二任靖江王——朱守谦之次子朱赞仪抵达桂林就藩。
好人命不长。在祖父、父亲阴影中长大的朱赞仪虽然以仁善好学著称,但忧思恐惧太深,年仅二十六岁便弃世而去。
永乐九年(1411)十月十五日,册封朱赞仪不满十岁的庶长子朱佐敬为第三代靖江王。
天顺二年(1458),追封未袭而卒的怀顺王朱相承为第四代靖江王。
成化七年(1471)二月二十三日,册封靖江庄简王嫡长孙规裕为第五代靖江王。
弘治三年(1490)九月十五日,册封靖江王昭和王嫡长子约麒为第六代靖江王。
正德十三年(1518)六月初六日,册封端懿王朱约麒嫡长子朱经扶为第七代靖江王。
嘉靖六年(1527)九月二十六日,册封朱经扶庶长子邦苧为第八代靖江王。
万历三年(1575)四月十六日,册封靖江王邦苧长子任昌为第九代靖江王。
万历十三年(1585),册封任昌之子温裕王朱履焘为第十任靖江王。
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初六日,因朱履焘无子,册封靖江恭惠王邦苧次子、履焘之叔任晟为第十一位靖江王。
万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二十日,册封履祐为第十二位靖江王。
崇祯十一年(1638),册封履祐长子朱亨嘉为第十三位靖江王。
清顺治二年(1645)十二月二十八日,册封履祥长子朱亨歅为靖江王。
二百七十四年,十代、十四人,宛若过客,你来我往,匆匆而去。
浮浮沉沉,承运殿见证了靖江藩王兴衰的摇曳风雨,承载了太多的历史沧桑。
沉沉浮浮,一切像白驹过隙,烟云过眼,昙花一现,瞬间灰飞烟灭!
失去了!失去了!
朱氏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基业!
结束了!结束了!
朱氏靖江藩国二百七十四年的基石!
国破山河在,城深草木春。
朱亨歅痛苦地闭上缀满泪水的眼睑,瘫倒在承运殿的王座上。
十一月六日,定南王孔友德率清兵长驱直入承运殿,将靖江王朱亨歅、二位王子、黑旧爷等囚于西门一民舍内。
十一月十七日,孔友德将朱亨歅与世子、宗室共六人,缢死于西门外舍,并掘一土坑埋掉。
同日,瞿式耜、张同敞二公就义于叠彩山麓。
临刑前,瞿式耜提笔写下《绝命词》:
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瞿、张二人整肃衣冠,向南行五拜三叩之礼。
瞿式耜笑着与张同敞说道:“今日真是死得其所。”
张同敞大笑道:“我死后当为厉鬼,为国杀虏击贼!”言毕,从怀中掏出珍藏的网巾戴于头上:“服此于地下见先帝!”
张同敞受刑时,头颅落了地,身躯竟然还向前跃起三步,方始倒下。
然而,杀戮并未休止,流血仍在继续。
次日,孔友德再度扬起屠刀,将靖江府属官、内使、护卫、宫女共四百七十三人杀了个一干二净、鸡犬未留……
昼夜南流的漓江呜咽着,流淌着猩红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