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株忘忧草,带不走忧伤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白朴《庆东原》
撷一株小小的忘忧草,多少烦恼都可以被抛诸脑后;摘一朵含笑花戴在头上,如麻思绪在馨香中飘散开去。过去人把忘忧草叫作紫萱,认为吃了之后就像酒醉般,忘却了一切凡尘俗世,故有其名;南方人把含笑花作为百花之首,四时皆开,奇香无比,妖娆娇俏。其实,忘忧草不过是黄花小菜,含笑花也不过是茉莉而已。然而,他们被想象力极丰富的先人赐予了古色古香、文气十足的别名,化作诗词歌赋里的托物,以言作者志向。白朴在他的《庆东原》开篇,同样挪用二草,来抒写他的真情。
《庆东原》一曲,是杂剧大家白朴的信手拈来之作,他的曲中主人公浅笑晏晏,劝世人忘掉忧伤,将忘忧、含笑二草带在身边,告别悲伤的苦难。文辞看似浅显,实则意境深远。
在元代纷乱的社会背景下,经历了人世的各种动荡,令诸多世人想抛却各种烦恼,消除自己苦难的记忆。曲中抱着忘忧、含笑草的人,是众生的化身,同时也是白朴自身的写照。他想借两种植株背后的内涵来奉劝世人,把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却,因为它们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白朴甚是怕自己的奉劝不能打动人们追逐名利的心,便以许多因求名而变得不幸的古人来作证。他举了汉代能言善辩的陆贾、西周足智多谋的姜子牙、文韬武略的东晋大臣张华,这些大名鼎鼎的古人都遭遇被放逐远方的命运,是非功过不被帝王记着,反而成了渔樵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古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我辈闲中人了。
白朴的感叹不无道理。元王朝朝政黑暗,让身在官场的人心灰意冷,过去那些直到功成才打算身退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非死即伤,因此何必留恋官场?不如看开,不想是非功名。《庆东原》中的寥寥几语,言辞看似潇潇洒洒,轻松洒脱,事实上曲人本身并不轻松。元王朝的大多数曲人,都如白朴一样,对命途多舛发出许多牢骚,不乏名家之辈,例如乔吉。
曲人乔吉很善于写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他是写这方面杂剧的专家,但因长年的漂泊生活所苦,在政治上又屡不得志,忍不住发出“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之语。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
霞缕烂谁家画锦,月钩横故国丹心。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乔吉《折桂令·毗陵晚眺》
乔吉喜欢自称“倦客”,在这首散曲《折桂令·毗陵晚眺》中,首句便自诉身份“江南倦客”。他一生落拓江湖,纵有千秋之志,始终得不到功名。曾经的书生意气没了,雄心壮志也没了,都化作对生活的疲倦、对官场是非的看轻。想当年,苏轼纵横官场几十年,三起三落,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于是抛却一切,在阳羡买了块田,过起田园生活。乔吉在曲中提到“买田阳羡”,指的便是苏东坡的经历,也借此来比喻自己想要归隐的心意。与此同时,他也以“挂剑长林”来形容自己对世俗厌倦,欲超脱其外的感慨。
徐逊是晋朝的一小官,因看透了仕途的险恶,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乐趣,收拾收拾包袱求仙问道去了。有人说徐逊成了仙,每每到人间神游的时候就来到艾城镇(江西南昌附近)的冷水观,习惯把佩剑挂在观内的一棵松树上,再访问人世。
徐逊历尽了渺渺程途,走过漠漠平林,叠叠高山,看过滚滚长江东逝。见惯了寒云惨雾,受尽了苦雨凄风,知道了汲汲营营不现实,到头来黄粱梦一场。徐逊看淡了现实的玄机,所以清楚地认清功名利禄不值得留恋。乔吉在诗中用“挂剑长林”的目的,该是与徐逊的经历是符合的,因为徐逊抛却功名、远离尘俗正是乔吉所要追求的。
乔吉的人生经历比苏轼、徐逊还不得志,他连个芝麻小官的官印都没见过,如何能不成为官场倦客?而且,乔吉的命不好,成不了徐逊那般的“仙”,只有睡时对着“窗影灯深”,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灯即将要熄火,人生还没过得如何,仿佛便要被山鬼勾去了魂儿。
乔吉自诩文坛英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可英雄消沉,变得贪生怕死,还称得上英雄吗?人生过得如此,的确悲哀。
数十年梦一场,对红尘一笑置之,不怕风雨招摇,因为比风雨更自在的是人的心。乔吉当该像白朴一样,不再因成为官场倦客才选择放开,应早早地抱着忘忧、含笑二草,打开心扉,才活得逍遥。正像佛家的偈语说的那样:“有钱也苦,没钱也苦;闲也苦,忙也苦,世间有哪个人不苦呢?”不被俗事叨扰,能忍的就忍,把痛苦当成磨炼;不能忍的就不忍,转身毅然离去。人生叹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到处皆有鱼羹饭,还怕没有出路吗?
不过,乔吉用他的一生都没有实现逍遥的境界,对名利双收的生活过分的奢求,使他只能在红尘里继续消沉,驻足不前。这恐怕也是该时代大部分文人都有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