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幼年在福州
对幼小的洪业来说,生活充满着色彩。一天到晚有兜售各种东西的贩子经过,他们各有各独特的叫卖声。
洪先生谱名正继,学名业,号煨莲,煨莲谐音于他英文学名,是他二十三岁到美国留学时自己取的。
洪业生于一八九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当时光绪皇帝治下的福州虽是福建的省城,而且是世界有名的海港,但因它地势崎岖,却是个车轮罕至的地方。石子铺的街道狭隘,到处是高高低低的台阶。高墙环抱的城里,盛长着榕树、荔枝、龙眼、枇杷、芭蕉、竹子,及颜色耀眼的亚热带花卉;但也有成千成万的坟墓,棋布在山坡上,令人触目惊心。年幼的洪业,已常为那么多的土地被死人占有,不能让活人利用感到惋惜。因为洪家经济拮据,住无定所。他与他父母亲、祖母、伯父、两个姑姑,及几个堂兄弟从一间租赁的房子搬到另一间,表面的和谐难以掩盖拥挤下造成的紧张气氛。
洪业幼年的岁月大半在福州城外南郊,闽江三角洲一个称为南台的岛上度过。在城里,洪业是洪家第三个孙儿;在城外,他却是林家头一个孙儿。林家则有宽敞的住宅。
洪业外祖林锺皋的“永吉茶行”面对着闽江一条支流,土墙上开了个桐油漆的大门。一进去,屋子里有二三十个女工拣茶叶,仰头可见粗大的木梁及屋顶上的天窗。她们拣完茶叶以后,便有另一批工人把茶叶装入垫了锡片的大木箱里。大屋子的右边有窗户,左边有几间屋子,有伙计的卧室、账房,还有一间上房,是用来招待远方来谈买卖的客商的。长外孙洪业也偶尔用这间屋子。其窗外有两三棵荔枝树,他最喜欢从窗户伸出手摘成熟的荔枝。林家住宅设在茶行后,隔了一堵墙,有个大门,里面又另有一堵墙,叫“影壁”,挡魔鬼用的。住宅的房子方方正正围着两个天井而筑。天井水缸里养着荷花、金鱼。房子多是两层的,上层绕着走廊。屋盖是灰瓦,屋脊上有些陶制的小人、动物。朝南的大厅由台阶上去,中间摆了一台很大的八仙桌,两边有太师椅,两墙上挂了对联,一边是舅舅的卧房,另一边是外祖母的屋子。外祖母晚上常带孙儿跟她睡觉。外祖住在朝东的楼房里,与茶行的账房是相通的,上层有几间常锁着的货栈。朝西的楼房则有个时期赁出去。洪业的母亲、阿姨、孩子们都有屋子,另外有饭厅、厨房和佣人的住所。最后面是个木板钉的墙,洪业小时候从木墙的夹缝可看到后面人家的厨房,那一家也是开茶行的,住宅与林家相背。
对幼小的洪业来说,生活充满着色彩。一天到晚有兜售各种东西的贩子经过,他们各有各独特的叫卖声。一早有来挑粪的卒子,粪还要给钱买,这点钱归佣人收入。再一会儿,有叮叮当当送水的车,水缸弄满了就给多少钱。另有磨刀的,拍棉被的,肩挑着火炉卖熟食的,头顶着竹篮子卖糕饼的。还有那摇着铃把麦芽糖吹成小人、小马、小狗的,只可惜洪业家里从不让他尝那逗人可爱的麦芽糖,说它不卫生。
洪业要掉乳牙的时候,光顾过一位沿街叫卖的牙医。这牙医胸前挂了一串牙齿,后面背了一个药箱。从街上请了他进来,他便把止痛药涂在病人牙上,用一条丝线把牙齿拴上,把线的另一端系在门上;他一边用手在病人肩上一拍,一边把门一踢关上,牙齿便被拉下来了。
洪业小时候常在永吉茶行前面的河里捉螃蟹,看人家下石阶在河边打水洗衣服,看河里的船夫用竹竿撑船。沿河走下去,可看见两个“三条簪”妇女踏着水车,唱着山歌。车上挂着水桶,轮子往上转,水桶便向下倾,把从河里盛上来的水倒进渠里,以灌溉蔬果园。“三条簪”的妇女是不缠脚的,个子很大,不穿鞋袜,跟男人一样自由行动,而且做粗工,头发上插了三支蛮可怕的长簪。
有一天洪业自己漫步走到一条寂静的长巷,两边都是白墙,完全迷了路,他看到有道朱门,但害怕不敢敲人家的门,便坐在朱门的一个石基上哭起来。突然朱门开了,有个比洪业年长的男孩走出来,问他为什么哭,而且肯带他回永吉茶行。这男孩牵着洪业的手,走过一个庭院又一个庭院,经过一个月门又一个月门,似乎过了几十个院子,终于回到大街上。永吉茶行桐油漆的大门果然就在附近,洪业才知道那一定是人家好几代同堂的大宅深院。
洪业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热心肠而信仰不分宗派的人。洪业小时候外祖雇了个奶妈看他。有一次洪业病了发高烧,外祖便到附近所有的佛寺、道观、孔庙、天主教堂、基督教堂去祈求神佑。外祖母说她有第六感,她说她每个孙儿出生时,她虽不在场但都知道。洪业终生对这些超感觉的现象都持存疑的态度,但对人类的潜意识一直很感兴趣。
洪业的母亲林飞是外祖的长女,而且是他最钟爱的女儿,他对他的大女婿洪曦的学问人品都极为欣赏;但他发觉把女儿嫁给做官的读书人,一生颠沛流离,委屈了她。于是到次女谈婚论嫁时,便把她配给一位开当铺的商人。外祖没有儿子,就领养了一个,可惜这孩子脑筋迟钝不灵,后来把家产都荡光了。
洪业幼年很少见到他父亲,洪曦在一八九一年中举后,屡次踏上漫长的路途,往北京应三年一次的京试。洪业五岁时,他父亲便到山东做官去了。他父亲每次回到福州时,洪业则与他母亲及弟妹乘轿子回城里洪家。他母亲每次分娩也得回婆家,因为按照那时中国社会的规矩,孩子是不能生在外家的。
洪曦的家眷在一九〇四年随他搬到山东之前,他的夫人已给他生了四男一女:业、端、沚苹、绅、绶。五男绂是在山东生的。后来还有一个最幺的名纯,未满周岁就出天花死了。孩子们的年纪都差两岁,大概与洪曦回福州的日期有关。可是第五个和第六个孩子隔了五年,是因洪曦替母亲守三年孝期的缘故。
最早的回忆中,洪业模糊地记得曾去参观父亲在孔庙跳舞,三四十个穿着颜色鲜艳的礼服的男人,拿着竿子、羽毛、旗帜、随着音乐起舞。当天孔庙里依汉朝传下来的规矩宰牲口。父亲分了块猪肉回家是很宝贝的。因为在洪家平常只有蔬菜送饭,有时加点咸鱼,再热闹点就有鸡鸭之类,难得吃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