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侧耳聆听
科学只能描述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却无法分析用来理解事物的人心。就拿“声音”来说,科学将“声音”分为刺耳与悦耳两大类。刺耳之声只是噪音,而悦耳之声是谱写而成的旋律,其中单音与和弦被连续地连接起来。不管是刺耳还是悦耳,不同的“人心”都对它们各有喜好。而相同的刺耳或悦耳之声也会以类似的方式影响不同的人。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在辞国之初的那些年里熟悉华乐却对西洋音乐感到陌生。现在,我可以说自己已经熟悉了西洋音乐,但仍然说不清为何自己对其中的一些作品情有独钟。
我曾经尝试侧耳聆听西方世界的许多陌生声音。不幸的是,其中一些声音,如拥挤街道上咆哮的汽车喇叭声、头顶上飞机疯狂的轰鸣声、邻家广播的嘈杂声、地铁经过时沉闷的咔咔声,以及人群在一座高高的公寓大楼下咕哝细语的声音,不管是刺耳还是悦耳,全都强行钻进我的耳朵,迫使我熟悉了它们。
幸好,旧金山有三种陌生的声音从未强行敲打我的耳鼓,而是让我主动怡然谛听。虽然科学家会把它们描述为“刺耳”,它们却赋予旧金山独特的个性,其中之一便是金门大桥的雾号。
伦敦是闻名于世的“雾都”,据说那里的大雾浓如豌豆汤(不过根据我的经历,这样的浓雾多年只见过一次),河流沿岸却没有任何警报声保护航运。另一方面,伦敦的浓雾似乎为英国人提供了幽默的谈资。在1935年出现那场浓如豌豆汤的大雾的次日清晨,我从报上读到有七名伦敦行人直接跌入泰晤士河里的消息。我也写了一首小诗调侃一番:
全城都在夜中过,
对此茫茫唤奈何。
怪汝掉头狂笑去,
不知人世有江河。
最后一行诗句暗示很多伦敦人将大雾视作笑料,对其中潜藏的危险不屑一顾。当然,伦敦距大海尚有一段距离,大型船只仅可按照特定的路线沿泰晤士河溯流而上。就算有雾号声,伦敦的很多地方也听不到。
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海岸上的哈利法克斯(Halifax)也经常笼罩在大雾之中。尽管我在此地并未停留多久,却听说了很多渔夫被大雾吞没的故事。曾经有个渔夫在雾中驾驶帆船,他以为自己在向前行驶,实际却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点周围几码远的地方。另一艘船上有人冲他叫道:“如果你在雾中找不到方向,那你就做不了新斯科舍的渔夫!”然而哈利法克斯海岸上却没有雾号发出的警报。
我第一次听到雾号是1953年2月在索萨利托,乘坐吾友莫里斯夫妇的轿车抵达金门大桥时。我吓了一跳,但那种惊诧仅持续了片刻,因为当时我们正与平行车道上的其他车辆以相同的速度在宽阔的桥面上移动,而我全身心地沉浸于雾霭之中。次日清晨,我从湖滨街的劳森宅邸(Lawson House)醒来,耳边传来清晰而有规则的雾号声。然后它停顿片刻,又反复响起。乍然听见,我既惊讶又惊恐。它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战时的英国。在长达四年的“二战”期间,我有三年都不得不听空袭的警报声,几乎天天如此。我本应习惯这声音,但它每次都把我撕扯得肝肠寸断。它就像铁锤一般敲击着我的脑袋,逼迫我加快步伐。我从未想到居然有空袭警报那样令人不堪忍受的声音。现代生活有太多让人失衡的东西,我认为任何权力机构都不应该为演习之故而拉响警报。
不过,一旦习惯了雾号的声音,我便觉得颇为惬意了。它是一种警报,带着几分哀伤,如泣如诉,但不会扰乱人的心神。“哀伤”暗示了对他人如父母、亲朋的关切。例如,母牛呼唤离群的牛犊或对饲草心满意足时,就会发出哀伤的“哞哞”叫声。旧金山的雾号必定架设在金门大桥外相当远的地方,如此方可指引船只进出港口。那些住处临近金门大桥的人经常听见它的声音,当我住在湖滨街时,它差不多每天早上都会传入我的耳鼓。在远离金门大桥的地方偶尔也能听到,但那不过是随风飘来的声音,它忧伤的腔调柔化为令人宽慰的声音。我曾经在攀登塔玛佩斯山的途中侧耳聆听它随着一阵强风传来,感觉自己如同回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仿佛听到了牧人所唱的约德尔调(Yodelling)[8]的回响。我意识到,身为大都会的旧金山在内心深处仍保留了昔日乡村的宁静。我还曾经意外地在俄罗斯山、电报山和双子峰附近听到雾号。有天夜里,我意识到次日便是复活节,早上会有大型唱诗班在戴维森山(Mount Davidson)顶上的十字架周围唱歌。我一大早便溜出寓所,并设法叫到一辆出租车载我来到彼处。节日庆典业已开始,一大群人正在歌唱。我并非基督徒,但我怀着对所有宗教的敬畏倾听他们的合唱。突然之间,一阵柔和而略带呜咽的声音随风传来:我凝神细听,发现雾号居然融入了合唱曲调的节拍。我就这样倾听着,直到雾号声与歌声都逐渐消失。
每次我到旧金山,都会听到别人抱怨雾号声令人无法忍受。但在我听来,雾号声却与我对旧金山的感情联系起来。若是在这座城市待上几日却没有听到雾号,我就会特意前往金门大桥,去听它的声音。每当我想起旧金山,耳畔就仿佛会响起雾号声。我坚信,很多旧金山本地人就算以前从未想到它,也会在远离这座城市后反复说:“真希望再次听到雾号声!”
电缆车的声音也对我产生了相同的影响。在它第一次进入我的耳朵时,就像雾号当初一样,听起来并非全然陌生。它顿时将我带回上海街头,四十年前,作为年轻学子的我曾在那里乘坐有轨电车。这些交通工具早已从上海街头消失,我想城里那些由欧洲人、美洲人和中国人构成的多民族人口不会对它们的消失表示反对。倒不是因为有轨电车与上海的历史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几乎没人——尤其是中国人——对这座城市的历史抱有任何感情。尽管上海最初只是一片平坦的沼泽地,但已崛起为全球最富有、人口最多的商业城市之一,只是它的辉煌时代却并不属于中国人。在发展达到鼎盛时,上海被分割成众多外国租界,其中比较大的被称为“国际租界”。有轨电车的经营者是一群外国人,唯有他们能够决定这个企业的存废。要等到中国在1942年成为公认的二战盟国之后,这些租界才放弃其治外法权。想到只有战争才能带来这样的结果,未免令人悲伤,但另一方面战争也确实有助于抹去人类史上的一个污点。我在上海生活了两年,但从未喜欢上它。不过有轨电车的铃声却在我的记忆中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旧金山独有的景致
讲述上面的事情是为了说明为何电缆车的声音对我具有特殊意义。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它跟有轨电车一样。在翻来覆去地听过这声音后,我意识到它宣告的是电缆车的抵离,而非如有轨电车铃声一般作为警报。电缆车司机有一套特定的打铃方式——先敲击一下前面的铃,再敲一下侧面的铃,然后很快地把这个过程重复三遍。这铃声不单是科学上所谓的刺耳之声,也是以固定节奏联系起来一系列声响。我渐渐开始喜欢上它——当它让我忘记那些飞驰的汽车时尤其如此。它会对我产生奇妙的影响,它微弱的声音即便远远传来,似乎也能盖过附近一辆“凯迪拉克”或“美洲虎”汽车刺耳的喇叭声。我喜欢从诺布山(Nob Hill)上倾听电缆车的铃声,如果是上山的电缆车,它的铃声就会发出悦耳的颤音,让人顿觉宽慰,脸上绽出微笑。如果是下山的电缆车,其铃声便会逐渐减弱,由响亮变得越来越柔和,直至消失殆尽,缭缭余音,充满深情,仿佛一个年幼的孩童不断回首,向自己深爱的某个人道别,直至渺不可闻。
电缆车的声音仅在旧金山有限的区域内才可听到,以那些与市场相连的繁忙街道为核心。在最初几次造访旧金山时,我听到此起彼伏的铃声,因为当时这里尚有三条电缆车线。如今仅存一条,即加州——鲍威尔线。在最末几次造访旧金山时,我听到越来越多有关彻底废除电缆车的议论。它们已经难以为继。我对上海取消有轨电车无动于衷,但听到人们谈起废除旧金山的电缆车,却忍不住翻来覆去地说:“这真是一大憾事!”我通过阅读得知,它曾在旧金山的历史中扮演重要角色。我曾读到安德鲁·S.哈勒迪(Andrew S.Hallidie)在它设计完成和投入运营时感到兴高采烈,读到它仪式性的首次运行所引起的轰动。它是人类最早在这座城市创造的成果之一,至今仍是一处吸引游人的景致。很多城市都想方设法地要吸引游客和观光者,旧金山为什么就不能投入足够的资金维持其运营呢?在我看来,它是旧金山的一大特色,我很高兴记录下自己对它的赞赏。
第三种让我想起旧金山的声音是海狮的叫声。我说的可不是渔人码头(Fisherman's Wharf)一家古玩店外养在水池里的一头孤零零的海狮,而是大海中那些经常光顾海豹岩(Seal Rock)的野生海狮。如果风向正好,偶尔便可在悬崖小屋(Cliff House)的露台上以及大洋海滩一带和苏特罗高地(Sutro Heights)听到它们的叫声。海豹岩虽以海豹命名,却并非普通海豹的游戏场,它们的叫声亦很难随风飘到海岸上来。说到这里,我必须引用J.G.伍德(J.G.Wood)写于1875年的一段话:
它们(加州海狮)是些特别吵闹的动物,只要身在陆地上,就会一直嚷嚷个不停。年老的雄性是其中嗓门最大的,会发出刺耳的鼾声,或者像庄严的雄狮那样咆哮。雌性则会以哀怨、响亮的声音作答,而年幼的海狮也会为这一片吵闹添上自己音量较小的叫声。一大群海狮的嘈杂叫声堪称震耳欲聋,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因此这些在海豹岩上独霸一方的哺乳动物并非普通海豹,而是加州海狮。我不在意伍德用“吵闹”(blatant)一词形容我这些哺乳动物伙伴的交谈。根据《牛津英语词典》,“blatant”的意思是“粗野地大喊大叫”。不管它们的大喊大叫从近处听起来是如何粗野,当这声音穿过雾岚,或远远地越过海面,古今一辙地飘向航海家及其水手和乘客时,音量都会减弱,变得十分柔和。在一次次海上旅行中,一连多日望着茫茫大海之后,我一想到即将到达陆地,那种喜悦从来都是那么强烈。不幸的是,我尚无机会经海路抵达旧金山,但我可以想象,在旧金山朦胧的轮廓映入眼帘之前,海豹岩上加州海狮的叫声是多么令人满足。如果说雾号善意地警告水手当心前方的金门大桥,那么海豹岩上的海狮则像一支大型乐队,向即将到来的访客奏响欢迎的乐曲。拥有这样一支独特的自然乐队,旧金山是多么幸运!
在莫斯比奇(Moss Beach)的望后石港(Pillar Point)到德雷克湾(Sir Francis Drake Bay)之间的太平洋海岸上,我曾看见很多礁石,我不明白为何海狮单独选中悬崖小屋对面的三块礁石建立自己的领地。我曾透过望远镜观察它们的滑稽动作,还曾在大洋海滩和悬崖小屋的露台上倾听它们的叫声。不时传入我耳鼓的叫喊其实只是温和的吠叫,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满足感。我发现,跟惊涛拍岸的单调声音以及高速公路海滩另一侧那个康尼岛(Coney Island)[9]似的游乐场传来的嘈杂声相比,海狮的叫声倒显得和谐动听。众所周知,海豹与海狮的叫声都跟犬吠声类似。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从远处倾听犬吠,不过我也非常清楚,这种吠声并不意味着狗儿对我的到来充满恶意,实际上它很可能是在热情地欢迎我。
海豹岩上的海狮
我不知道雾号是何时设计、安装并投入使用的。这是一种人造的声音。不过,只要金门大桥周围有雾,它无疑还会继续存在。电缆车的铃声虽然也是人造声音,但我必须遗憾地承认,它的消失是迟早的事情。至于海豹岩上海狮的叫声在遥远的未来是否会消失,那就很难说了,因为人类作为最聪明的哺乳动物,狡诈而又灵巧,而他们的新发明——海洋学——又如此不可预料。不过,我却庆幸自己能够同时侧耳聆听到这三种在旧金山如此典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