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郑板桥传

一枝一叶总关情:扬州八怪 作者:宁志忠 著


郑板桥(公元1693—1765年),名燮,字克柔,号板桥。郑板桥乃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扬州八怪”之一,中国“诗书画三绝”的一代才子。他在思想界、文学界和艺术界,都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他的自信自豪自强的人格特征,在民间广泛的影响力,使得他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化名人。

第一节 成长经历

1.清苦童年

郑板桥生于江苏兴化东门外古板桥。兴化当时是一个小县城,幽静而质朴。兴化古称邵阳、楚阳、阳山,隶属于扬州府,作为典型的南方古城,岁月的精心浇灌和沧桑人世的堆砌使得小城散发着钟灵毓秀的特质。郑板桥的诞生和成长是兴化这片沃土滋养的结果,而兴化也因为郑板桥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康熙三十二年即1693年,十月二十五日这天是“小雪”,按照兴化百姓的说法,今天是“雪婆婆生日”。郑立庵在屋里时而踱步时而思忖,坐卧不安。因为今天他的妻子汪氏要临盆产子了,这可是他晋升父亲的关键时刻。古时候的生育水平很低,不是因为生的孩子少,而是医疗、卫生、营养等条件跟不上,造成胎儿夭亡的概率很大。

“更何况,我妻汪氏体弱多病,身子骨一直是病恹恹的,唉……羸弱的妻啊,不知道你能不能熬过这一劫……”立庵先生心里焦急不已,自顾自地念叨个不停,“祖母啊,您老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郑氏子嗣兴旺啊……”又想到不久前辞世的祖母陈老太太,立庵不禁悲从中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死者为大,按照当时的风俗是不允许产妇在刚有人过世的家里诞子的,认为那样血光会冲煞了亡灵。所以挺着大肚子眼见得就要生产的孕妇汪氏在自家婢女费氏的陪同下,好不容易在乡下觅得愿意收容自己的一家人。

以至于郑板桥人到中年、升任县令以后,还是对这家人景仰不已。“下甸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郑板桥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中嘱咐弟弟郑墨往乡下带回些钱财,记得给当年收留母亲产子的人家也送去一些。

就这样,十月二十五日子时,汪氏生下了板桥(后来,与“雪婆婆”同一天出生的郑板桥也觉得自己很不一般,并刻有一方“雪婆婆同生日”的印章,沿用到中年)。板桥打娘胎里就不是很壮实,幼年清瘦弱小的体格一直是疾病缠身。为此,家人为他取了一个小名——“麻丫头”。在农村,生养孩子,夭折的概率是很大的,大人们认为名字越是“贱、丑、俗”,小孩子越好养活,所以小板桥被家人唤作“麻丫头”,家人希望他能茁壮成长,远离疾病灾祸。当然,小板桥的脸蛋上确实有些麻子。同样的,板桥还有一方刻有“麻丫头针线”的印,将自己的作品戏称为“针线”。直到入学之后,郑板桥才因为算命得知五行缺火,起名“燮”,字克柔。

郑板桥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读书人。他的父亲郑之本,字立庵,号梦阳,廪生,靠在家授徒为生。《郑板桥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中提到翻检家中旧书箱,找到了前几代家奴卖身的契约,立刻就在灯下把它们都烧光了。说明郑板桥祖上是大户人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郑板桥的父亲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作为一个老秀才,他和郑板桥的祖父郑清之都没有走上坦荡的仕途。但作为书香门第的郑家,还是将通过读书举业实现平治天下的传统延续下去。郑板桥的父亲和叔叔郑省庵在祖父郑清之的培养下,都成为饱读诗书、严谨认真的学问人。

正是看中了郑家的朴实好学,兴化名士汪翊文才不顾郑家贫寒,将爱女嫁给了郑之本。可是汪氏在生下小板桥后,仅三年就命赴黄泉了。“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是郑板桥三十岁时的诗作,设想了当年母亲辞世的情景,令人动容;“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毕竟当时三岁孩童的他还不能理解生离死别的含义。

当时的立庵先生是粗枝大叶的男人,又要外出教书养活一家人,看着嗷嗷待哺的幼子,他是一筹莫展。所幸的是,当年服侍汪氏的侍婢费氏并没有离开郑家,尽管年成不好,郑家甚至管不起费氏的饭,费氏还是毫无怨言地每天赶到郑家帮忙,然后回自己家吃饭,只为了尽心尽力地抚养怀里这个小“麻丫头”。

费氏总是在清晨背着小板桥去集市,用自己的钱买个热乎乎的饼子塞在小家伙的手里,自己却什么都舍不得吃。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必定是先让小板桥吃……费氏对小板桥胜过对自己的亲儿,就是这种舍己育人的品质令郑板桥念念不忘:“平生所负恩,不独一乳母。长恨富贵迟,遂令惭恧久。黄泉路迂阔,白发人老丑。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

板桥五岁时,父亲迎娶郝氏,小板桥从此又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郝氏虽是后母,却视板桥如己出,对他呵护备至。另外,之前提到的板桥的叔叔郑省庵,虽比郑立庵只小两岁,但是成家立业较晚,所以一直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这样,板桥就可以在父亲出门教书的日子里和叔叔一起玩耍,同吃同睡。

小板桥总是在夜里尿床,叔叔也从未责怪过他,还帮他把湿处用体温暖干,一床败絮零星、薄如空橐的布被盖不住全体,挡不住寒风,却能让板桥倍感温暖。“护短论长潜覆匿”的叔叔在郑板桥的童年里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因为有这些疼爱他的家人围绕着小板桥,这段时光成了郑板桥虽苦犹甜的难忘回忆。

兴化四面环水,湖泊连缀,渔船往来江湖之上,穿梭不停。小板桥家在城东南角古板桥。住宅背靠城垣,门临城河,日光下碧水荡漾、波光粼粼。板桥与小伙伴们取鱼捞虾,撑船结网,自得其乐。郑家宅院虽只有茅屋几间,但是院子南面却育有一片小竹林。

每到夏天,新竹长成,片片绿荫盖满院子。小板桥常常搬出一张小床放在林中,日光斑驳,星星点点洒落在身上。清风徐来,也吹得这些光影摇曳起来。冬日里,小板桥便在屋里,看着阳光下竹枝竹叶的影子投影在纸窗上,风吹影动,竹子的各般情态便生动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正是从小对竹子细心的观察造就了板桥日后画起竹子来得心应手。

然而,在郑板桥七岁那一年,兴化闹了饥荒,就算是无怨无悔的乳母费氏也忍冻挨饿到了极限。费氏悄然离开了郑家,但三年后,日子好过了许多,费氏又回来照顾已经是小男子汉的板桥。即使是次年费氏的儿子做了官,多次请母亲回家享清福,也没能把她从板桥身边唤走……

板桥幼年时就很好学,因为江南寒门子弟只有高中南闱,走上仕途,才能不沦为贩夫走卒。像郑家这样的寒儒之家,挣扎在依靠体力过活的农民和读书人家之间。所以,小板桥很懂事,读书格外用功。

“东邻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这副郑家大门上的对联,尽管破旧不堪、字迹难辨,却可以看出郑家殷切希望自家子弟能学有所成、光耀门第的愿景。

“随其父学,无他师也”,父亲立庵是村馆的教书先生,小板桥就跟着父亲完成了他的启蒙教育。另外,板桥的外祖父汪翊文是本地的名士,学识渊博,隐居未仕。同时,还有后母郝氏的族叔郝梅岩。梅岩老先生也是盐城(郝氏是盐城人)当地的名儒,设私塾于郝家庄西北的净土庵,教出了一大批水平颇高的学生。每每郝氏归宁省亲就会带着板桥同去拜访梅岩老先生。

当年梅岩先生赴考,卷子为考官所垂青,单放一旁,结果放榜时,忘记了这份优秀的答卷。后来又补上了,但梅岩先生对此很是无所谓:“既已落榜,何必再补。”说罢又转身教书去了。难怪中年时,板桥赠这位桀骜的老师这样一副对联:“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这两位老先生的细心指教使得小板桥的诗文水平不断提高,自云:“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所谓“外家”说的就是这两位外家亲戚。

有一次,梅岩先生令众学生各言其志,拟对联一副。板桥也在其中,他略一思忖,挥毫纸上:“其人如碧梧翠竹,其志在流水高山。”梅岩先生颔首捋须,从此更加重视这个志存高远的小徒弟了。

板桥常在净土庵里随手写写画画,成名以后,这些字迹都被郝家庄的乡亲们保存了起来,只可惜后来的净土庵,毁于1931年腊月初八的一场火灾,板桥少年时那些悬挂于净土庵的作品也荡然无存了。

郑板桥从小身体瘦弱,长相很不出众,不是个看着讨人喜欢的孩子。成年板桥的画像上是这般模样:脑门儿宽阔,颧骨突出,略显尖嘴猴腮,眼眶大、双眼微眍,全无神采,一对招风耳奇形怪状,鼻似悬胆,溜肩垂坠……这副模样没有一点儿古人所谓的“富贵相”,甚至可以说有些难看,若非熟识,他的形象确实不太招人待见。乡人“人咸易之”,板桥自己也说自己的长相简直是“寝陋”,即相当丑陋。所谓“人讳言之我极言之”,不遗余力地表达自己的满不在乎,只是为了缄他人口,其实可以推想其内心的自卑和敏感。然而就是这个从小被唤作“麻丫头”的板桥,其“针线”还是备受后人追捧,这便是他对讥笑者最有力的回应。

尽管如此,小板桥还是展露出他极其聪慧的一面。郑板桥家隔壁有个铁匠铺,立庵先生曾以此为题,出上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帮孩童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在大家低头沉思念念有词之时,小板桥脱口而出:“一个千锤百炼人!”立庵先生又惊又喜,为师为父的他甚至有点儿自豪。

这则小故事中的对联不由得让人想到徐渭在《青藤书屋图》上的题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徐渭是明代著名文人,并且对板桥的一生都影响深远,何其相似的两副对联,仿佛冥冥之中暗示着两人相像的性格品质和命运走向。

乡人都知道郑家的小子聪明得很,立庵先生更是在教育小板桥方面倾注了很多心血,也希冀小板桥能中举成名有所作为。

“无端涕泗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时缺一升半升米,儿怒饭少相触抵。伏地啼呼面垢污,母取衣衫为前洗。呜呼三歌兮歌彷徨,北风猎猎吹我裳。”

这是郑板桥在其诗《七歌》中对养育了自己将近十年的后母郝氏的追忆。板桥对于悉心照料自己,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后母充满了感激之情。但是就在板桥十四岁时,后母郝氏也与世长辞了……

光阴荏苒,小板桥已经逐渐从毛头小子长成大男子汉,尽管日子过得清贫,时常青黄不接,可读书不曾间断;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他,但有这些呵护他疼爱他的人陪着他一起成长,想来,总还是幸运的。

2.青年板桥

在郑板桥看来,兴化有三人是他所佩服不已的:种园先生陆震、竹楼王国栋和桐峰顾于观。郑立庵对陆种园的才学和为人也是由衷地钦佩,所以郑板桥在十五岁左右时被父亲交给陆种园。古人推崇“易子相教”,即彼此交换孩子进行教育,避免教育过程中父子相互求全责备,造成关系疏远,感情生隙。

陆种园,家住扬州以南数十里的真州毛家桥村,祖先陆蓉是洪武、永乐年间的名臣,出使过朝鲜,并被明成祖称赞“诗书画三绝”;父亲陆廷伦,明亡清兴后,拒不仕清,把自己关在小竹楼里30年,不曾下楼;而陆种园少负才气,长于古文和草书,行为完全不受世俗所拘束,简直是当时的狂人,而且他淡于名利,不求显贵宦达,完全是体制之外的闲云野鹤。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虔诚的爱国者,青年时写有《兀鲁特入寇·调寄沁园春》等诗,表达了对外族入侵边疆的愤怒,和渴望请缨杀敌、投笔从戎的壮志雄心。他一心要“扫尽胡尘”的愿景是他热爱祖国山河的体现,这种爱国情操在学生板桥身上得以延续和传承。

《重修兴化县志》中记载:陆种园贫而好饮,痛饮之后经常把自己的笔抵押在酒铺,如果有人求他写字作画,就只得先去酒家帮他将笔赎回来,方才请他动笔。虽然陆种园家里一贫如洗,却还是多次救济朋友于危难。

一次,一个朋友急需钱用,找到陆种园帮忙,他二话没说拿出自己祖上出使朝鲜时带回来的诗卷,这宝贝是代代相传的,但种园先生还是爽快地借给了朋友,让他拿去典当。结果朋友不慎把这宝贝弄丢了,羞愧难当,感到没有办法交代,但是陆种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一卷破诗,丢就丢吧。”

所以,陆种园的豪放不羁直接影响了性格气质正在形成中的郑板桥,陆种园“沉着痛快”的文风也深深烙印在郑板桥的笔上。种园曾写有《忆江南·辛巳清明》,有两首分别这样写道:“清明节,不异峭寒时。燕子来比前日早,梨花开较去年迟,闭门雨丝丝。”“清明节,僻县人也忙。十里红裙山子庙,一船春酒郭家庄,两岸菜花黄。”词中都是本地风物,透露出非常浓烈的乡土气息,家乡的草木景物都是词人所热情讴歌的。

在郑板桥的《端午五首》中,亦用《忆江南》为词牌,其中两首是:“端阳节,正为嘴头忙。香粽剥开三面绿,浓茶斟得一杯黄。两碟白洋糖。”“端阳节,妇子乱忙忙。寸剪菖蒲和滚水,一杯烧酒拌雄黄。额上字涂王。”可以看出,两位词人都从本地风俗的细节处着眼,生动形象描绘出生趣盎然的农家张罗过节的轻松氛围。后者的模仿痕迹甚至有些过重,这些诗词是由兴化本地学者收集并提供,这些郑板桥早年的诗词可以看出师出种园的板桥对老师的敬仰和尊重。

从小就在贫苦生活中挣扎着的郑板桥,面对这位和自己有相同经历却能将困顿生活描写得如此别开生面的老师,知遇之情难以言说。良师益友,得之有幸,种园老师对郑板桥的培养和提点使他难以忘怀,郑板桥在《七歌》中大书“吾师”二字,无不自豪,并在《词钞》的“自序”中写道“陆种园先生讳震,邑中前辈。燮幼从之学词”。

除了种园先生陆震,还有“竹楼王国栋”和“桐峰顾于观”也受到青年郑板桥的推崇。这两人是郑板桥学于种园先生时的同窗。

王国栋,字殿高,一字竹楼,工于作诗,书法更是一流。常年客居扬州、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等地,并与“扬州八怪”其中的黄慎、李有过来往。而桐峰,即顾万峰,名于观,“桐峰”是他的字,此人也是长于诗书,古诗古文很精通,对于科举考试很是不屑。就是这样两个有点愤世嫉俗却才华出众的青年人,和郑板桥意气相投,成为相知一生的挚友。顾于观的文字奇特,不拘一格,为人亦是如此。郑板桥曾这样形容两人之间的友谊:“百年若个是知音?日观峰高渤海深。”这友情堪比山高海深,更经得住岁月洗礼,时光考验。

而板桥又带着几分狂傲之气,这点也很像老师陆种园。郑板桥少年的狂名在给堂弟郑墨的家信中有所体现,他自称“狂兄”,并且“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而他自己少年时也是“放言高谈,臧否人物”,无所顾忌,口无遮拦。

在性格塑造上,除了恩师陆种园的影响,还有他一生所崇拜不已的明代艺术大师徐渭。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山人,是个才华横溢、思维敏捷的人。他的诗、画、书,以及剧本都独树一帜、堪称一流。偏偏命运捉弄他,使他成为怀才不遇的典型,只得感叹“笔低明珠无出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他对自己一生辛苦遭逢有所自嘲。

但徐渭的诗、书、画都体现出自身狂放的性格和独到的艺术见解。郑板桥虽然狂放,经常看不起别人,但是对于徐渭,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拜读徐渭所写《四声猿》,数十年手不释卷,很是欣赏。曾刻印一枚“青藤门下牛马走”,极言对徐渭的崇拜之情。

在陆种园的教导下,郑板桥的诗词基础得以夯实,并且最终词胜于诗,名扬江南。这时的郑板桥,依然怀揣科举功名梦,将“学而优则仕”奉为圭臬,启蒙教育已经完备,接下来对经书和应试文章的研究,以及书写要力求“乌、方、光”便是走向科举考场的开端。郑板桥以自创“六分半书”闻名于世,然而青少年时期的郑板桥书法还未自成一家,早年作品《秋声赋》为一联楷书,字迹工整隽秀,显然是专门用于应试。他的楷书学于钟繇、王羲之、赵子昂、董其昌,时人临摹赵董之帖成风,郑板桥也是如此,对赵董之“帖学”精通熟稔。

郑板桥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同时博览群书、博闻强记,不仅将经书记得烂熟(据说其能默写“四书”),而且根据自我需要进行判断,广泛涉猎各种书籍。他认为历史才是书籍优劣的筛选者,只有真正有价值、使读者受益终身的经典才能长久留传,他将自春秋如孔子以来的大家或经典进行赞扬或批判——其读书之广博、见解之深刻,都是他多年以来刻苦攻读的结果。

板桥并不排斥八股文,一度认为文章只要写得气韵深沉、沉着痛快就好,尤其喜好“《左》、《史》、《庄》、《骚》、杜诗、韩文”。再后来认为文章要贴合实际、关心民生,写出来要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如果一味讲求“言外之意”、“言外有言”,那必定是作者在抒发小我,不会引发共鸣,或是笔力不逮,难以说清。

郑板桥二十三岁时,迎娶了同乡徐氏。徐氏的母亲很会解诗,板桥很尊崇这位岳母大人,曾作诗颂之。这位小家碧玉的徐氏不仅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同时尽心尽力服侍板桥,是一位贤惠的夫人,两人琴瑟和鸣,情深意切,“荆妻试研磨新墨,弱女持笺索楷书”。但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时常揭不开锅,缺衣少粮的生活确实难熬。板桥二十五岁时,叔叔省庵与婶婶生下堂弟郑墨,家里人丁骤增,而此时的父亲立庵又是疾病缠身。板桥觉得是时候将自己所学报答给家人了,于是告别娇妻弱儿,子承父业继续做教书先生,同时也准备着科考,此时的他还未考中秀才。板桥科举之路多艰,直到父亲立庵先生故去,他才考中秀才。板桥教书是从兴化东乡竹泓港开始的,在这里教了一年书,这里尽是郑氏族人,接下来郑板桥赴真州江村就馆教书,这段经历构成了他日后弥足珍贵的美好回忆。

当年郑板桥的父亲郑立庵就是在真州毛家桥设馆教书,也就是在毛家桥,郑板桥师从陆种园完成了自己的启蒙和读经阶段的教育。这江村也属真州,只不过是一处园林住宅。康熙年间,安徽富商郑肇新是这里的主人,他悉心经营,将江村打造成山水环绕风光旖旎的13处景点。郑板桥就受聘于当时江村大户人家所办的家塾之中,这家塾里都是富人的本家子弟,他就教授一些启蒙教材或者提前给他们讲讲《四书》、《五经》。

郑板桥在江村教书的几年,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声应气求的文人朋友:鲍匡溪、米旧山、方竹楼、吕凉州诸人,他们都是真州文化名人,与板桥诗文同道,酬唱不断。他们结伴而游,走访了真州的许多名胜遗迹,“真州漫笑弹丸地,从古英雄尽往还”。虽然真州地界不大,可是古往今来与真州结缘的历史人物也有不少。

相传春秋时伍子胥逃楚投吴,途经真州,在“浣纱女”和“渔丈人”的舍命帮助下成功脱险。他当年解剑渡江处即为“胥浦”,河畔建有伍相祠和浣女祠。郑板桥曾写有“伍相祠高百尺楼”、“雨后桃花浣女祠”等诗句。

文山庙地处真州东门外水边处,此庙建于明初,是祭祀宋末文天祥用的,他曾在此领导宋军,组织抗元力量。郑板桥和种园老师一样敬仰有气节不畏死的英雄,有“雪中松树文山庙”等句;明末的黄得功将军在史可法死节扬州之后,宁折不弯、誓死抗清,最终为奸人所害,死后葬于真州西南方山。他这种品格神似板桥一直钟情的高风亮节的翠竹,“行过青山又一山,黄将军墓兀其间”,板桥曾于墓前驻足,深感仰之弥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板桥遍览古今诗书还不满足,他更希望游走大江南北去领略真实的世界。“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他把用双脚丈量山川也视为“读书”的一部分,是“书外之书”,而在真州的游历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郑板桥正式开始绘画生涯是在二十二岁左右,在书法精进的同时开始进行绘画练习和创作。他在晚年所画《墨竹图横幅》上题有:“今年七十有一,不学他技,不宗一家,学之五十年不辍,亦非首而已也。”家信中说:“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

江馆的清晨,晨雾氤氲,日光朦胧,光影浮动于竹林的疏枝密叶之间,这些美景激发了他无限的创作灵感和热情。根据对大自然的观察,他师法自然,总结了关于眼见、心想、手绘三个环节的相互联系以及深刻启示:“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当时的李(扬州八怪之一)已经名噪京师以及江淮一带,引得板桥“无不望慕叹羡”。李辞官回到故乡兴化,可谓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求画之人登门造访、络绎不绝。晚辈后生虚心求教者更是慕名而来,板桥不仅佩服李的画作更加推崇他的为人。郑板桥认为李“笔精墨妙”,自己则是“家数小小”。

虽然在画艺上自叹弗如,但是板桥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谄媚之意。周围人都小心翼翼地规劝他尽量向李靠拢,可他却有意与李在艺术风格上保持距离。身为名满天下的前辈,李对此并不反感,反而很是欣赏郑板桥这样我行我素、不循规蹈矩的年轻人。看了郑板桥的兰竹图,大为赞赏:“是能自立门户者。”这样的评价让郑板桥更加坚定了不走主流画派路线的自我理想。两人彼此欣赏,友谊的种子就此生根发芽,直至滋蔓彼此一生参天的长青之树。

得到提点的郑板桥算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如果就此专心习画鬻画做个画匠,顺应市场需求,凭借自身卓越的才华,一定能让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郑板桥可不认为自己的才华仅限于此,“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他还是渴望通过金榜题名改变命运。对当时止步于学古复古的画坛主流思想,青年板桥有着自己的理解。

郑板桥在江村期间潜心作画的同时,眼前美景也使他无不动容:“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迭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这是郑板桥四十三岁故地重游时的情景,江村之美再一次令他折服。

郑板桥是骨子里带着浪漫洒脱气质的诗人,常有“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般的闲情逸致。虽然没有童仆相伴,但自带长琴一把,路边休息的闲暇,抚琴一操,亦是聊以自慰的好办法。跨上一匹白马,于五更天穿梭山林间,正是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刻,听月落乌啼的天籁,感受万物行将苏醒的生命力,感慨:“劳劳天地成何事,扑碎鞭梢为苦吟。”这便是他的七律《晓行真州道中》所描绘的情景,这种游历在美景之中的畅达心情使命途不顺、穷困潦倒的他能暂时忘却现实的苦恼。真州美景始终是板桥脑海里梦魂萦绕,终身眷恋的一幅山水画卷。

郑板桥在江馆有几个颇为满意的学生,在《寄许生雪江三首》中写道:“诗去将吾意,书来见尔情。三年俄梦寐,数语若平生……小楼良也静,还忆读书声;闲吟聊免俗,极贱到为儒……时时盼霄汉,待尔入云衢……”他们师生之间的絮语完全像是朋友一般,贴心而真切。追忆往昔,教小小蒙童识文断字,先生一板一眼地教授学生句读文法,就像一辈子教书育人的父亲一样一丝不苟。

这些孩童中一个叫许既白的学生知道恩师对江村情深意切,难以割舍,在若干年后特意为板桥先生备舟一条,请先生重游江村。即便如此,板桥的经济生活还是没有得到改善,依然是不名一文,时常阮囊羞涩。

“山光扑面因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潮。”这副挂在真州茶肆的楹联表现了板桥对真州江村怡人景色的钟情,也透露出因教馆生涯遇到难以释怀的苦恼:“傍人门户度春秋。”因为家塾主人为教师提供食宿,年终发放的微薄薪金实在是难以养家糊口,因而板桥形容这种状态是:“半饥半饱清闲客。”郑板桥还曾在学塾门上贴着一副手写对联:“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这是一副典型的板桥式对联——调侃、诙谐、机智、幽默。何况郑板桥为人古怪,不太擅长对人情世故的把握,所以他在美丽的江村书馆只教了三年书。

三年韶华逝去,他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了,家庭状况一如既往,毕竟独木难支,真是难为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然而该来的总会来,板桥就这样踉踉跄跄毫无准备地走进了人生中最低落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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