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变法与党争
一 初仕凤翔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的黎明,朔风凛冽,地冻天寒的晓色朦胧中,郑州城里出来一簇旅人,约有六七匹乘骑,跟着一辆大车,来到西门外。
这一行中,三匹马并辔联行在前面,中间那匹马上,坐着一个高颧大耳、浓眉插鬓、双目炯炯有神的青年,即是要赴凤翔府出任签书判官的苏轼;紧靠在他身旁骑着一匹瘦马的那个瘦长个子是他的弟弟苏辙;稍微落后一步的马上,则是年岁相若,但留着一把大胡子的他的朋友马梦得;后面那辆车上,是从行的内眷——王弗夫人、不满三岁的儿子迈和两三个婢仆。
苏氏两兄弟,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从来形影不离,未曾分开过一日,如今行至郑州的西门郊外,蓦然惊觉,必须于此告别,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来。
苏轼骤然勒住马头,看了那清瘦的弟弟一眼,脸色突然变得非常苍白,嘴角抽动了一下,差点流下泪来。
一路来,无论是在屋子里的,或是走在路上的行人,个个都很安详快乐,随行的僮仆们非常诧异,何以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却要这么悲伤。
兄弟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轼的头脑里,忽然变得茫茫的一片空白,骑在马上,心神恍惚,摇摇欲坠。今儿早上明明没有喝过酒,何以虚飘飘地直有晕眩的感觉?仿佛看见弟弟挥挥手,急急忙忙回去了,他还策马高冈上,一直眺望那个骑在瘦马上的颀长的身影。
忽然间,连这个熟悉的背影,也被无情的坡垄隔断了,只看到他头上那顶乌帽,一耸一耸地,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没到山坡后面不见了。
苏轼定定神,转上荒茫的驿路,然后,他就在马上构想一篇诗作,要寄给苏辙: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次,苏轼把朋友马梦得带到凤翔去,原因起于喜欢涂墙抹壁,写“题壁诗”。
杞人马梦得,字正卿,原在京师里做“太学正”的学官,生活清苦,性情耿介,所以“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有一天,苏轼去访他未晤,随手抓起笔来在他书斋壁上,题了杜甫《秋雨叹》的三首之一。苏轼自己说是“初无意也”,但那首诗却是以资质明丽的决明草,将在风雨中随百草一同烂死,用来比喻书生的命运,感慨最深的一章。原诗是: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写者无意,读者有心,马梦得看了,决心不做这终身坐冷板凳的学官,宁愿跟从苏轼到凤翔府去做幕僚。
从汴京陆行到凤翔,重过五年前旧游的渑池,再访奉闲的精舍。不料从前接待过他们的那位老和尚已经死了,变成庙后一座新造的墓塔;兄弟俩曾经题诗在上面的寺中墙壁,也已颓坏,更无字迹可循。苏轼觉得人生变幻无常,不过如天上飞翔的鸿鸟,偶然在雪地上留下一二爪痕,一忽儿便又各自西东飞散,了无踪影。作诗告诉苏辙:“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这满怀孤独的旅人,心里只是一片苍茫。
来自京华的苏轼,行程所经的关中地区,尽是地方残破、村落萧条的景象,这还是仁宗康定、庆历年间,西夏兵连年入寇陕甘,所造成的破坏和灾害,到现在仍未恢复元气。
宋代两大外患,契丹之外,就是西夏。
契丹本来亦是游牧民族,其富以马,其强以兵。但自五代时,辽太祖阿保机立国后,竭力倡导耕织,已渐次进为农业社会。宋辽关系亦自改观,澶渊和谈后,辽每岁坐得大宗银绢,建设内部,似已无意南侵,所以北宋当前之患,实为西夏。
西夏的祖先,原是唐末庆州党项族的酋长李思恭,当时做夏州(今陕西靖边)节度使。至宋,他的儿子虽曾一度叛离中朝,但至李德明继位后,一方面受宋朝西平王的封号,一方面又受契丹大夏国王的册封,身事两朝,相安无事。
然而,李德明的儿子李元昊,野心勃勃,不以他父亲的保守态度为然,屡屡劝他不必臣事宋朝。德明说:“吾族三十年衣锦绮,都是宋朝的恩赐,不可负!”元昊却说:“穿皮毛,事畜牧,这是我们番人的本等。天生英雄,应当自为帝王,何必要穿别人赏赐的锦绮。”他也确有能力,率兵西破吐蕃、回鹘(纥),夺甘州,尽取河西的土地,因此被立为太子。仁宗明道元年,德明病死,元昊继立,他便整军经武,建立政治体制,大力发挥他的抱负,国势日强。不久,就据有了现在的宁夏、陕西、甘肃的大部分和内蒙古西南部分的领土,分立一十八州,奠都兴庆(今宁夏银川),实现了自当皇帝的野心。立国后,遣使奉表宋朝,说他已自建国,国号“大夏”,建元“天授”,要宋朝“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仁宗不能忍受元昊的公开叛逆,便下诏削夺他的官爵,断绝双方的互市,并且揭榜边城,重赏缉购元昊的头颅,于是西夏兵便连年入寇陕甘了。
康定元年,元昊引兵攻保安军,破金明寨(今陕西安塞),直薄延州城下,宋兵大败。朝命韩琦安抚陕西,韩又举荐范仲淹知永兴军,同负经略招讨之责。不料韩主集中兵力,先发制贼;而范则稳重,主张屯兵营田,备边观衅。主帅的意见不同,政策遂不一致。至庆历元年二月,西夏倾全国之力,入寇渭州(今甘肃陇西县西南),好水川一役,宋军又是大败,于是朝廷将陕西分为四路,以韩琦、王㳂、范仲淹、庞籍各领重兵,都二十万人环边守御,以抑西夏凶焰。但是庆历二年之秋,西夏兵又再度入寇渭州,幅员六七百里之间,焚荡抢掠,几成赤地,自泾邠以东,各地都只闭垒自守,莫能救御。
西夏军虽然年年入寇,屡屡得胜,但其人马的伤亡也很严重,财用亦复不继。而宋朝既于西边布下重兵,韩范两人虽然战守意见不同,但其治军严明,风纪大振,则是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倾全力收拾边疆的人心,诸羌畏威怀恩,不敢轻犯。所以西夏兵于大肆焚杀掳掠之后,无力长期占领,就撤兵自去。
基于此一情势,宋与西夏终于庆历四年,达成和议,由宋朝册封元昊为夏国主,岁赐币帛,西边自此才得安静。事距苏轼之去凤翔,已经相隔十八九年了,但是陕甘两地,经历那种野蛮的焚烧劫掠,原始性战争的杀戮和破坏,西夏兵所至城邑,不但庐舍田地都变成了废墟,所有壮丁牲畜又全被掳劫而去,连资以恢复生产的人力、畜力和工具也都没有了。劫后荒原,亘二十年而不得恢复。苏轼一路所见,地旷人稀,萧条满目,处处都还是战争留下来的残迹,以及苟活在残迹上赤贫的百姓。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苏轼到凤翔府签判任。
现任太守宋选,字子才,郑州荥阳人,进士出身,早年在京,曾与司马光、韩宗彦、沈遘同为三司僚属,做地方官又一向声望甚好,温文尔雅,颇能敬礼同僚。他也是今年八月才来凤翔的,待苏轼尤其温厚,使初次出仕的这个青年人颇有“幸遇”之感,如《和子由除日诗》说:“兄今虽小官,幸忝佐方伯。”《东湖诗》说:“予今正疏懒,官长幸见涵。”日后与宋选的儿子,画家宋汉杰书说:“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顾遇之厚,话及畴昔,良复慨然!”
凤翔县令胡允文,在蜀时曾从老苏问学,至此方才识面,相得甚欢。
苏轼住居官舍,在府衙之东北,为州长官官邸之西邻,府衙的后圃,高柯乔木,森荫繁茂,城北的终南山色都为这丛丛树木所遮蔽。而他的园内,却只有一株老槐,一株榆树,一株不够大的枣树,非常荒伧。苏轼在廨北葺一小园,开辟一方隙地,筑一亭,亭前为横池,分堂屋北厦的一部分,装置轩窗曲槛,可以俯瞰池水。堂屋南边,加建回廊,廊之两旁各凿一池,引府廨的水注入池中,种莲养鱼于池内。
池端造一板桥,以达池北,手植桃杏松桧三十余本,使与原有的槐榆相映带,老槐树上有野鹤巢居,又买了一丛牡丹花,种在池北。
苏轼辛辛苦苦经营这个小园,只为“临池饮酒”而已,但一想到任期有限,“三年辄去岂无乡,种树穿池亦漫忙”,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抵任之初,时逢新年假期,苏轼得有闲暇,遍游凤翔附近的名胜,浏览古物。
首谒孔庙,参观了保藏在那里的石鼓。这十个石雕的大鼓,表面刻有铭文,唐时出土,当时大家认是周文王时代的石刻,但据最近研究,推定为战国时代秦灵公(?—前415)或秦襄公(?—前766)时的制作。很多唐代诗人为此古石刻作诗,而以韩愈的《石鼓歌》为最知名。初时这批石刻还随便散置在原野的露天里,雨淋日晒,无人看顾,还是韩愈的朋友郑余庆将它搬进凤翔县的孔庙里保存起来。
石鼓上的铭文,欧阳修录时存四百六十五字,磨灭不可辨识者过半,但仍是古文字学和考古学上非常重要的资料。苏轼用心辨认,在所作《石鼓歌》中,说他“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初寻偏旁,再一点一画地推详,只能认得十之一二,其余的文字,像雾里的月,稂莠间的禾,见面不识,它似乎只是轩辕、仓颉的朋友,李斯、李阳冰的前辈,苏轼虽有“余生也晚”的惆怅,但当面对这个古代战鼓的形象,禁不住要缅怀周代的王化政治,而慨然谴责暴虐的秦政,对帮凶法家李斯更投以无情的讽刺,如言:“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当年何人佐祖龙(始皇),上蔡公子(李斯)牵黄狗。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掊。……”自古以来,野心家一旦拥有权力,便都挂起救国救民的招牌而无所不为,也不愁没有人来歌功颂德。
苏轼游城北街开元寺,看了先秦的诅楚文碑,观赏了吴道子画的佛像和王维的画竹。吴道子画的是双林树下,朝暾晕彩,中有菩萨正在讲说寂灭之理,很多人在听道。王维画竹两丛,交柯乱叶,飞动若舞,而一枝一叶都有来处。
在性情上,苏轼很喜欢吴道子雄放得浩如波翻的笔墨,称他“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王维本是诗人,以诗心写竹,苏轼称其“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两者比较,苏轼认为吴道子的画虽然“妙绝”,但总还是画工之画,而对于王维所写的竹,则衷心倾倒,说道:“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长安,从前有座故藏经龛,唐明皇所建,四边各有一门,门各两扇,门板的两面,都是吴道子画佛像真迹,阳面是菩萨像,阴面是天王像,共十六躯。
广明之乱时,藏经龛遭贼兵焚烧,有个和尚抢下四扇门板从兵火中舍命逃出。奔至半途,力竭不支,他想了一个办法,将门板各穿一洞,套在头颈上跑路,如此辗转来到凤翔,寄住在乌牙僧舍里。他死后,这四扇门板留在那里已经有一百八十多年了。
有人花十万钱将它买了下来,恰巧给苏轼看到。其时,他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官,身边稍有积蓄,想到父亲平生别无嗜好,就只喜欢书画,收藏一百余件,但没有吴道子的真迹,他就和这个画主商量,照原价购买,以此献与父亲,这四扇门板就成了老苏收藏中天字第一号的珍品。
苏轼再游凤翔东北郊的天柱寺,参观了杨惠之雕塑的维摩像。维摩的造型,显得病骨支离如枯龟。苏轼不禁生出一个感想,天下的至人,本来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人的肉体像天上的浮云一样,随时变灭,全不足恃,只有心灵才是主宰的永恒。世上尽多体格非常壮硕而心病独多的人,宛转人间,才堪悲悯。
岐山风物,实在不堪入目,“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苏轼老是怀念他家乡澄碧的蜀江,后来发现东门外,有个东湖,为古饮凤池的旧迹,“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才使他的休沐假日,有个去处,一游再游。
以上诸游,各有诗篇,连同《真兴寺阁》《李氏园》及《秦穆公墓》三诗,合为《凤翔八观》。
苏轼到底年轻,又是一个文人气质偏重的人,被派到这荒凉的凤翔来,不免时有“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人生营居止,竟为何人卜”的慨叹。趁着新年假期,游山玩水,访古、读画、写诗,是他的兴趣,而“扶风古三辅,政事岂汝谙”则又是初仕当时的心理压力,但见别人都很忙碌,只能独自一个,往东湖去寻求一醉,借求片刻的解脱。
所幸者,王弗夫人贤淑,使他由衷敬爱;与弟辙虽然远别,但是还可通信。“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一月寄一篇,忧愁何足掷。”
二 怀乡念弟
嘉祐七年(1062)正月,到任谢执政启,述其任务曰:
所任签署一局,兼掌五曹文书。内有衙司,最为要事。编木筏竹,东下河渭;飞刍挽粟,西赴边陲。大河有每岁之防,贩务有不蠲之课。破荡民业,忽如春冰。于今虽有优轻酬奖之名,其实不及所费百分之一。救之无术,坐以自惭。惟有署置之必均,姑使服劳而无怨。过此以往,未知所裁。
上面所说的,都是苏轼在签判这个职务上该做的工作。核判五曹文书,虽已甚繁,但是本等的工作,且不说它。凤翔府有两大特别任务,一是终南山特产的木材,每年均须编成木筏,自渭水放入黄河,运往中央,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二则凤翔是对西夏边防军的兵站基地,要负责集运粮米和刍秣,供给军需。这两大事务,且都以“衙前”被征召的老百姓来义务工作,困难重重,何况黄河堤防,每年要修,贩务征课,更是繁杂。苏轼是甚不耐烦的人,苦于被事务工作所困。
衙前之役,始自五代,而宋承之,是由政府征召百姓义务担任官物之供给或运输的一种制度。老百姓服役“衙前”,费时失业不说,更须担负运输中途的风险,如公物损失,就必须赔偿,这无穷无尽的负担,使老百姓几至无以为生的地步。凤翔这地方,原来土地富足,中产之家所有土地,不以亩计,而以顷为计算单位,上户不可以顷计而计以赋。但自西夏之变,经历战争以来,如汤沃雪,顿见消融,有产者残存不及十之三四。战争的伤残未复,而又重之以衙前重役,一般人民,既负劳役,更苦于赔偿,因而破产者,比比皆是。
苏轼遍问老校:“何以至此?”老校说:“木筏之害,本来还不至于到此地步,假如政府能将时间安排得好,趁渭水黄河都未涨水时放筏操运,以时进止,费用省而危险少,衙前服役的老百姓负担就轻。目前的毛病,出在政府令不以时,叫木筏逆拒水势挽运,就造成数不清的灾难了。”苏轼分析后,认为有理,就着手修订衙规,使衙前可以自择水工的运作时间,筏行不发生危难,老百姓就不必于出力冒险之余,再来承担公物的赔偿。此案经过宋太守的核可后实施,从此衙前之害,减了一半。
七年二月,诏令淹水诸州减决囚禁。凤翔所属共有十县,苏轼被派往宝鸡、虢、郿、盩四县,督饬减刑释囚的公事。至十七日事毕,回程朝谒盩厔东南二十余里的太平宫,瞻仰二圣御容,泛舟南溪,复游楼观、大秦寺、延生观,访玉真公主遗迹,观仙游潭,取中兴寺玉女洞的飞泉,从郿县归府复命,就整个游程,写成五百字的五排一首,寄与苏辙。
三月,因久旱不雨,苏轼赴郿,祈雨于太白山之上清宫。数日后,虽有微雨,父老以为不足,于是,再陪宋太守亲往祭祷,回程路上,便见道中有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而至车座左右,苏轼一时好奇心起,开笼收云归家,作《攓云篇》。
太守祭祷灵应,不久,大雨沛然而下,老百姓奔跃欢呼,垂枯的二麦,立见复起,生气洋溢。苏轼以北亭为喜雨之所,作《喜雨亭记》。凡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对这篇名文,大多耳熟能详,所谓:“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
苏轼有位好夫人,王弗夫人非但精明干练,而且颇识大体。苏轼在外面做些什么,回到家去,夫人一项一项地要问个仔细,她说:“你离开父亲远了,凡事没人指点,不可以不谨慎。”她常引用公公说过的话来警戒苏轼。苏轼在家里见客,她就站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说些什么,然后对丈夫说:“某某这个人,说话模棱两可,一味逢迎你的意向,你何用与这种人谈天。”有的人惯会拍马,跑来表示热络,夫人说:“这种朋友,不会长久,交情套得那么快,其去也必速。”苏轼非常佩服她的眼光和见识。
一年大雪,住宅庭前积雪甚厚,只见古柳树下约有一尺见方的地方,独无雪迹,等到天晴了,这方土地又高起数寸来,苏轼怀疑是古人窖藏丹药之处,丹药性热,所以地不积雪而土又坟起,他想发掘。王弗夫人说:“假使先姑在,一定不会许可的。”
这是引用程太夫人不许发掘纱縠行老宅中地下大瓮的故事,如此婉转谏阻,使苏轼觉得惭愧而止。
然而,西北的强风黄土,凤翔府的官吏生涯,处处都使苏轼感觉厌倦。重九日,他不愿参加群官欢聚的“府会”,独自一人跑到东门外的普门寺去玩,怀乡念弟,心情郁闷。作《壬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诗:
花开酒美盍言归,来看南山冷翠微。
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
明年纵健人应老,昨日追欢意正违。
不问秋风强吹帽,秦人不笑楚人讥。
西北早寒,九月下旬,天已微雪,再作怀子由二首,如言“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等,情绪非常低落。
苏辙十九岁登第五甲进士第,二十三岁中制科,一鼓作气,可以算得其进也锐了,不料除命商州推官,被知制诰王安石驳回词头,不肯撰告,事情便在执政间琢磨拖宕了整整一年,弄得意气消磨殆尽。一直到今年七月,诰命才下来,而老苏在京,身旁别无侍子,苏辙便以这个理由,辞不赴任。
商州与凤翔毗邻,假使苏辙赴商,还可希望能来凤翔一聚,现在又落空,寄诗慰弟说:“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漫去乡。”再说,商山也不是一个什么好地方,苏轼听商州县令章惇说,商州人说话像外国语,一句也听不懂,很多人生着大脖子(甲状腺肿),不辨肩颈,这个样子的地方,不去也罢,诗言:“夷音仅可通名姓,瘿俗无由辨颈腮。答策不堪宜落此,上书求免亦何哉!”
自秋徂冬,苏轼身体一直不好,十一月间,大雪数日,索性赖在床上不起来,年前年后,怀念故乡度岁的年中行事,作《馈岁》《别岁》《守岁》及《和子由踏青》《蚕市》诸诗。
八年正月十五,大家都在欢度元宵夜,只有苏轼在家,独坐无聊,一个人跑到城北街的开元寺东塔院去看王维的壁画。其时,夜色已阑,苏轼凝眸注视,但见残灯影下的画中僧人,个个都栩栩欲动的样子,竟是看得呆了,对于诗人画家的笔墨,自此便有更深一层的领悟。
三 陈希亮
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皇帝崩于福宁殿,四月一日,皇太子赵曙即位,是为英宗。英宗自少体弱,时方卧疾,由光献太后曹氏权同处分国事。
是年正月,宋选罢凤翔太守,眉州青神县人陈希亮(公弼)自京东转运使来代。
陈希亮身材矮小、清瘦,而为人刚劲,面目严冷,两眼澄澈如水,说话斩钉截铁,常常当面指责别人的过错,不留情面。士大夫宴游间,但闻陈希亮到来,立刻阖座肃然,语笑寡味,饮酒不乐起来。他对待僚属,自然更加严厉,竟然有很多人吓得对他不敢仰视。
苏轼虽是以京朝官差充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仍是幕职,有如现在地方政府的秘书长,职掌赞襄郡政,综理诸案文移,斟酌可否,签拟后报告首长,或罢或行。他与长官公事上的关联,非常密切,而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如此的冰炭不相融合。
苏轼性豪阔,不会官僚滑头,而做事却勇于负责,意见不同时,便要据理力争。这二十七八岁的签判,年少气盛,就不免形诸辞色,一点不肯屈就退让。
陈希亮也有意要裁抑这个锋芒太露的后辈,对他也一样地端起架子,毫不客气,使苏轼更难忍受。
府衙中的吏役,为了对这位制科出身的判官表示敬重,大家尊称之为“苏贤良”,这颇类似现代人之称某博士者一样,实是一件平常小事。不料被陈知府听到了,大怒,愤然骂道:“府判官就是府判官,有什么贤良不贤良的。”把那吏役打了板子,这当然使苏轼十分难堪。
苏轼写的公事,他也毫不客气地涂抹删改,往返不休,此在以文章自负的苏轼,更不容易忍受。
陈希亮官僚架子很大,同僚晋见,任在客座中等候,久久都不出来接见,甚至有人在客位中打起瞌睡来。苏轼心生不平,作《客位假寐》诗,讽刺他: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两人之间的摩擦,造成日深的成见。苏轼益发落落寡合起来。他不预府宴,中元节也不过知府厅。陈希亮抓住这一点,竟然上奏朝廷纠劾他,被朝廷罚铜八斤,苏轼也都不管,只是日后作谢馆职启中,才说:“一参宾幕,辄蹈危机,已尝名挂于深文,不自意全于今日。”
陈希亮于廨宇后圃,筑造一座凌虚台,以望南山,请苏轼作记,轼乘此机会浇了他一头冷水,如言: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日的荒草野田,岂知有今日的凌虚台?而从前秦穆王的祈年、橐泉,汉武帝的长杨、五柞,隋之仁寿殿,唐之九成宫,其宏丽坚固,将百倍于凌虚台,而今复为破瓦颓垣,又安在者?所以结尾狠狠地讽刺他道:“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这是对陈知府奏劾一事,给予针锋相对的答报。
陈希亮是眉州人,苏陈两家原是数代世交,论辈分,且比老苏还长一辈,当他读过《凌虚台记》的稿子后,不易一字,吩咐上石,并且慨然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
后来,苏轼因其子陈慥之请,为作《陈公弼传》,其中有一段说: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原任凤翔法曹张琥,本与苏轼为进士同年,共事两载,曾同游真兴阁寺。嘉祐八年十一月,调职回京,苏轼作《稼说》送其行,其中有一段说: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也,其亦以是语之。
读此文所言,显见苏轼当时已经体谅到陈希亮这位老前辈,为要矫治他少年早达的弊害,所设下的苦心,因此说“已而悔之”,因此作《稼说》以赠同年张琥。但是赠文张琥,却真个是“与非其人”,此君阴险贪鄙,热衷利禄,元丰年间,改名张璪,官知谏院兼侍御史知杂事,诗狱案起,他与李定共治此案,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者,就是这个同年。
陈希亮于凤翔任上,因将他州馈送的公使酒,据为私有,坐赃去职,抑郁而殁。后人造作希亮之所以获罪,系由于欧阳修代轼报复的谣言,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妄人妄语。
希亮有四子,唯幼子陈慥(季常)不乐仕进,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苏轼在岐山碰到他,他正带了两个朋友,骑马携箭,在长林丰草间出入射猎。两人自此相识,高谈用兵及古今成败之事,陈慥自以为是“一世豪士”,苏轼很喜欢他的游侠气概,遂成莫逆之交。
仁宗崩,以韩琦为山陵使。兴筑皇陵,需用竹木,饬由凤翔供应,而“编木筏竹,东下河渭”,则为签判苏轼的专职。不幸其时天旱,渭河干涸,挽木不下;而山陵工期迫切,运材须于限定时日内到达,否则,这延误王事的责任,怎么担当得起。诗言:“桥山日月迫,府县烦抽差。……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苏轼整日忙于督抽差役,集材付运,弄得寝食不安,整整忙了五个多月,直至是年秋间,才算交完差,透了一口气。
然而刚刚交完皇差,又逢地方大旱,苏轼祷雨于太白山,不验,再经虢县,渡渭水而祷于磻溪。回程自阳平入斜谷,九月至终南,住在太平宫的溪堂里,得遂一读《道藏》的宿愿。
自来凤翔,他对于这么许多牵连不断的吏事,厌倦不堪,以为除了浪费生命之外,身名两皆无益。案牍劳形,问囚理讼,不知所为何来,从前所学,完全抛弃,而一官在身,却又不得不奔走劳役,弄得心神俱疲。他在《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诗中,大发牢骚:
役名则已勤,徇身则已媮。
我诚愚且拙,身名两无谋。
始者学书判,近亦知问囚。
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
士方其未得,惟以不得忧。
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
…………
然而,在这一年中,苏轼仍有出其所学,极论民生国是两篇大文章,一是《上韩魏公论场务书》,以所见凤翔老百姓为衙前之役所困,请求政府行宽大久长之政;二是《思治论》,指出嘉祐政治之弊,症结在于没有一定的国策,所以法弊而事无成。
关于前者,苏轼指陈凤翔的老百姓所最怕的,莫如衙前之役,而课役的标准,从每一人家的盘碗锅罐算起,长役十千,乡户及二十千者,都该占股一分。一分之役,名为十千可办,其实须十五六千至二十千,役重如此,老百姓焉能不穷。
课役本只限于上户,但事繁而役不足时,则递取其次,而现在家赀二百千者都须服役。事实上,连盘碗锅罐都计算在内,家赀不满二百千者,何以为民,则任何人已皆不免于衙前之役,困穷可知。
苏轼希望政府行宽大久长之政,以官榷优与人民,先裕民而后裕国。
苏轼作《思治论》,立论甚大。他说,世有三患,终莫能去:一是宫室祠祷繁兴,钱币茶盐法坏,加以庞大的军事费用,天下常患无财;二自澶渊之盟后,辽与西夏,日益骄横,而宋则战不胜,守不固,天下常患无兵;三则选举法严,吏不重视考功,考铨之法坏,天下常患无吏。
这三大问题的形成,是由于国家没有通盘的计划,没有一定政策之故。五六十年来,规模未立,虽有很多人对这三个重要问题,游谈聚议而上,但都各就个人的见解,做枝枝节节的议论,人心不同,好大者欲王,好权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朝廷发一政,则曰“姑试行之”,成功与否不可知,前政尚未见效,而后政又发,政令纷纭而法日弊,故症结在于“其始规模未立,其卒事功无成”。
他的主张是政府应该于众论中“从其可行者而规模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规模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模之外。其人专,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
苏轼虽然以最大的政治热忱上书时宰,力求稍解老百姓衙前之役的困苦,但是韩琦方欲持重,决不能用这新进的书生之言。
英宗即位,覃恩各有升迁,苏轼在凤翔,其本官为大理评事,是年晋升为从八品的大理寺丞。
翌年,改元为治平元年(1064)。
正月,苏轼自清平镇至盩厔县,商洛令章惇率同僚苏旦、安师孟自长安来谒,同游楼观,访老子出关时的关令尹喜的旧宅与授经台,经五郡城而至大秦寺、延生观;下山西行十余里而至黑水谷,谷中有仙游潭,潭上有南北二寺,倚峻峰,面清溪,林木深翠,怪石不可胜数;潭水深不可测,以绳缒下数百尺不得其底,以瓦砾投之,翔扬徐下,好久才不见;水深如此,而两岸万仞绝壁,山壁之间架一独木为桥,危险万分。章惇邀苏轼过桥去题字山壁,苏轼谢不敢,诗曰:“犹有爱山心未至,不将双脚踏飞梯。”
章惇说:“你不去,我去。”他平步过桥,乘索挽树,摄衣而下。以黑漆濡笔,在石壁上书大字曰:“苏轼章惇来。”再照样攀绳拊树而还,神色不动。苏轼拍拍章惇的背脊道:“子厚他日必能杀人。”
“为何?”惇问。
“能自判(拼)命者,即能杀人。”轼答。
苏轼既不敢过桥,遂与诸人向潭北循黑水而上,至南寺,以章惇远来,留他们在寺午餐,诗有“野馈惭微薄,村沽慰寂寥”句。饭后,章惇等将往渼陂,遂别。
苏轼还至岐山,与文同相遇于岐下。文同,字与可,梓州梓潼人,他们是西蜀的同乡。与可长得眉清目秀,而志气方刚,淡泊名利。他是画竹的名家,倾谈之下,苏轼称他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为作《文同画竹赞》。与可向人说:“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自此订交,以后相见之日虽不多,却成为死生不渝的好朋友。
治平元年八月,西夏又大举犯边,入寇静边寨,围童家堡。仓猝之间,朝廷暂以当地的转运使摄帅事,而他却与军中的副总管发生严重的摩擦,军无纪律,民心惶恐,沿边各城,风声鹤唳,整个西北边区都为之动摇。
大军云集西边,凤翔为边军的粮秣供应中心,苏轼职掌所在,就日夜忙于“飞刍挽粟,西赴边陲”的任务,疲惫不堪。
幸而朝廷诏以端明殿学士王素再知渭州,自许州移镇平凉,泾原故老互相欢贺,沿边将士听说老将重来,踊跃传呼,从此旗帜鲜明,鼓角欢亮,军容大振。西夏习闻王素威名,闻讯立即撤兵,至素到任时,虏围已解,他不过宴劳将佐而已,而人心大定。
韩琦以派驻陕西的戍兵太多,军粮不足,请科陕西民户,三丁抽一,籍为义勇军,得十四万人。军粮不足而籍民为兵,因为义勇可以不必供食之故。当时的谏官司马光上疏累谏,不听。诏下之日,苏轼便须巡回所属各县,亲自提举这件“刺勇”的大事,而他所亲眼目睹的,则是“愁怨之民,哭声振动”。但这是诏令,地方官责在奉命行事,一点办法也没有。
幸而三年任期届满,苏轼遂于是年十二月十七日罢签到任。宋有“磨勘”之法,文资三年一迁,武资五年一迁,苏轼以磨勘得升官为殿中丞。宋吏,殿中省监、丞各一人,掌奉天子玉食、医药、服御、幄帟、舆辇、舍次之政。其实有官无职,只是衔名而已。
苏轼携家带眷,回开封去,自长安而至华阴,时又寒冬腊月,霪风凛冽,道路泥泞难行,只得全家留在华阴的旅舍里度岁,忍寒苦吟:
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
腊酒送寒催去国,东风吹雪满征衣。(《华阴寄子由》)
四 亡妻·丧父
治平二年(1065)正月,苏轼返京,与父亲和弟弟一家团聚。旋奉诏命,差判登闻鼓院。
这登闻鼓院是谏官组织中的一个单位,隶属于司谏和正言,掌管收受官民投递的章奏表疏,不论是说朝政得失、公私利害,还是理雪冤滥等,皆许到鼓院来击鼓进状,如为告密或检举官吏,并许密封呈进。吏民如有冤屈,都可借此申告,是北宋政制中一个很好的制度。
英宗皇帝自在藩邸,久已习闻苏轼的文名,是时,便欲循唐朝的先例,特命召入翰林,知制诰。
宰相韩琦以为不可,对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
英宗说:“且与修注,如何?”
琦对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
英宗说:“未知其能否,则试之。如轼,有不能耶?”
韩琦仍然坚持苏轼年少资浅,未经试用,不可骤与侍从之职,最后决定依照一般通例,召试学士院,且与馆职。
殿陛间这番讨论的言语,不免外传,欧阳修还怕执政官中有与韩琦不睦者(暗指曾公亮),借此挑拨是非,所以特地向苏轼解说,苏轼道:“韩公所以于某之意,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对于韩琦此举,倒是后来的史论家有很多批评,以为韩琦号为名相,但面对杰出异能的人才,仍计寻常尺寸,不能破格擢用,认为他太官僚化了。
二月,召试学士院。试两篇论文,题一为《孔子从先进论》,一为《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轼复以最高分的“三等”入选,于治平三年(1066)二月乙酉,得以殿中丞直史馆。
宋设三馆——集贤院、史馆与昭文馆,掌管校雠典籍,管理图书等事。馆职首重文才,故试论文,一经入选,便为名流,其职位高者为修撰,次为直馆,再次为校理,卑者曰校勘、检讨等。苏轼作《夜值秘阁呈王敏甫》诗,一时也颇有些许富贵气象:
蓬瀛宫阙隔埃氛,帝乐天香似许闻。
瓦弄寒晖鸳卧月,楼生晴霭凤盘云。
共谁交臂论今古,只有闲心对此君(藏书)。
大隐本来无境界,北山猿鹤谩移文。
苏轼既已回京供职,老父得人随侍,闲居南园已历三年的苏辙便开始活动,三月得为大名府推官。
但至五月二十八日,苏轼忽又逢丧妻之痛。夫人王弗时仅二十七岁,只有一个儿子,还不满七岁。他俩的婚姻生活只有十年,而这十年里面,正是丈夫出外求取功名,家庭残破,离合无常的艰难时期。她在家侍奉翁姑,勤俭谨肃,声闻戚党;到随夫游宦凤翔,深知她的丈夫缺乏社会经验,生性又大而化之,她就专心注意他在外面的每日行事,细心观察与丈夫交往的朋友,以她精明的头脑,帮他辨析人情事理,及时谏诤,避免上当。
王弗夫人的谨言慎行,正是苏轼所最缺乏的修养。她的精明干练,使苏轼对她产生很多依赖,隐然做了丈夫的护身神,而今一旦丧逝,怎不令他痛恸。
父亲也嘱咐儿子道:媳妇从你于艰难,将来,你必须要将她葬在其姑之侧。这在当时的家族观念里,是一种崇尚与敬爱的表征。所以苏轼作《亡妻王氏墓志铭》说:“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苏轼对夫人王弗的敬爱,也永远不衰。后十年,熙宁八年(1075)的正月二十日,他在密州梦见夫人,犹是凄切难遣,作《江城子》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六月初六,殡王夫人于京城之西,后来运柩回籍,葬于翁姑茔墓之西北八步。
这些年来,苏氏的家运实在不好,死亡相继,骨肉凋零,苏洵《极乐院造六菩萨记》说:“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苏澹),又一年而长子(景先)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父苏序)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嫁程之才之八娘),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越四年,轼、辙兄弟又丁程太夫人之忧,所谓“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这也是促使老苏誓去远游四方的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曾不几年,丧母之后,苏轼又悼妻亡。距妻亡十一个月,治平三年(1066)之四月,老父忽又疾革,二十五日逝世,享年五十八岁。苏洵所编礼书,甫经脱稿,由欧阳修领衔,与礼官李柬之、宋敏求、陈绎、李育、姚辟、苏洵等联名奏上,尚未得报;而私撰《易传》,亦未完稿。临终前,苏洵遗嘱两件大事:“未完成的《易传》,希望他们两兄弟续写成书;兄澹(希白)过世得早,子孙未立,要他们照顾;妹嫁杜氏,死而未葬,要轼负责葬事。”苏轼涕泣受命。后于熙宁元年遵遗命为这个杜氏姑母茔葬于眉山,又当他官可荫补亲族时,奏请荫补大伯父(苏澹)的曾孙苏彭,都决定于这个时候。
苏洵逝世事,奏闻于朝,英宗诏赐银一百两,绢一百匹。苏轼辞赐银绢,为父求赐官爵。六月九日诰赠光禄寺丞,同时特饬有司备具船只,载送灵柩归蜀。
韩琦、欧阳修各致厚赙,均辞不受。
据欧阳修所撰墓志,苏洵的著述有《文集》二十卷、《谥法》三卷、又《易传》未成。另见于其他著录者则有《洪范图论》《皇祐谥录》(《宋史·艺文志》)及《批点孟子》二卷。
六月,兄弟扶护父亲的灵榇和王弗夫人柩,一舟两棺,自汴入淮,溯江而上。
至江陵,初识他夙所敬佩、风骨嶙嶙的刘挚,其时他为江陵府的观察推官;在途中又与史馆的同事李师中相遇,其时师中方欲出守凤翔,赴任中山。
兄弟护丧还乡,遵礼在家守制。治平四年八月,合葬父母于武阳(彭山)县安镇(蟆颐)山之老翁泉;同时葬王弗夫人于其侧。
家居无事,苏轼在整理旧书中,发现父亲疏写数纸祖父(苏序)的事迹,似乎是想要写篇行状而并未完稿的残篇,于是决定代他父亲了此心愿,撰《苏廷评行状》。然后又将这篇行状抄录副本,写了信托人携交曾巩,求撰墓碣书。《曾南丰集》有《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即是轼所求文。
居丧期间,听了许多道家的神秘故事,也看了不少名画,他的族兄僧惟简从成都来看他,以苏辙所得的河朔兰亭拓本交他带回寺去刻石,并为作跋。苏轼在凤翔所购得的四扇吴道子画四菩萨真迹的门板,这次也带回家来,就代他父亲施舍给惟简的庙中,要惟简造一大阁,专藏此画,且绘苏洵像于其上,以为永念。造这大阁预算需钱百万,苏轼认捐二十分之一。
熙宁元年(1068)七月除丧。十月,苏轼续娶王弗夫人的堂妹王闰之为继室。闰之夫人字季璋,青神县王介(君锡)的幼女,其弟王箴(元直)于苏轼前次母丧归乡时,两人尝同坐在庄门前吃瓜子炒豆者,现在则已长大,时从苏轼问学。
十二月,轼、辙兄弟再度携同家属还京,将乡中祖坟的修护照看,田宅的出纳经纪,亲戚家的酬酢等事,委托了老邻居而又总角之交的杨五哥(济甫),如遇大事,则要堂兄子安做主。
同乡的父执辈王淮奇(庆源)、蔡褒(子华)、杨宗文(君素)来送行,蔡褒在他纱縠行的老宅中为种荔树一棵,说待荔树长大,望能见他回来。
但是苏轼此去,过了二十二年,他还在杭州任上,不能还乡,《寄蔡子华》诗,无限惆怅:
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
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
五 荆公变法
宋代继承天下于唐之安史、黄巢之乱,五代十国的军人割据之后,国家经历长达六十余年的分裂和战争,民穷财尽,积弱已深,而开国不到二十年,外患又起,初受北方契丹族辽人的入侵,一败于高梁河,再败于歧沟,大小八十一战,宋只胜了太原一仗。太宗两次亲征,被辽兵包围,仅得身免,而股为箭伤,每年都要发病,自此签订了不平等的“澶渊之盟”,年输大宗币帛,暂得相安。
不料羌夏又崛起于西北,他们以游牧民族强悍的骑兵,环伺边境,年年入侵。沿边地方,遭受扫荡式的洗劫、掳掠和破坏,政府不得不在沿边设置重兵,又须消耗极大的军费和补给。后来虽稍平靖,但是宋朝每年均须输与白银一百二十五万余两,其他庆节、聘问、赂遗近幸诸费,几是正额的一倍。似此敲骨吸髓的剥削,使原本疲弱的国力,不但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更是斫伤日甚,几至衰竭的困境。
何况辽居上游,俯以临宋,夏与辽结,托以自重,掎角之势已成,宋朝腹背皆是强敌,这是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而年轻有为的神宗皇帝,适于是时践祚。
神宗赵顼,是英宗的长子,母为宣仁太后高氏,生于濮王府邸,嘉祐八年始侍英宗入居庆宁宫,隆准龙颜,仪表英伟,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被立为太子,四年正月正式即位。
神宗在藩邸时,留心国事,已知民穷财困,军政敝弛的情况,有志于富国强兵,而深患历来的执政皆非其人,譬如“濮议”,只是讨论如何尊礼他的祖父一事而已,无关国计民生,但是朝臣聚讼纷纭,数年不决,舍大论小,心里甚不谓然。
神宗好学深思,即位后,更欲奋发有为,心里隐藏着一段国恨家仇,曾于滕元发(范仲淹的表弟)陛见时,因他向以熟谙兵学出名,所以留他长谈天下事,语及北辽,神宗说:太宗自燕京城下兵败,被北虏穷追不舍,仅得脱身。行在服御的宝器,都为所夺。随行的宫嫔,皆沦陷虏中。太宗股上中了两箭,每年都要发病,其崩,也是箭创复发之故。像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要年年捐献金帛以事之,为人子孙者,应当这样的吗?
言下,不禁唏嘘哭泣起来。
宋太祖对于唐及五代藩镇之祸,亲身体验,非常警惕,所以建国之初,竭力裁抑兵权,建立一个文治国家,是其基本政策。文彦博对神宗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是说明宋代行士大夫政治的特性。
士大夫十有九为文章之士,果于有为者少,乐于无事者多,尤其是出身高门华族的子弟,更缺乏淬厉奋发的志气;而且表面上国家承平百年,大家也就耽于苟安,但求逸乐,因而形成非常保守的政治风气,民心士气,也一样萎靡不振,这是神宗所不满意的现实。苏轼也说: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厉而不至于怠废。……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激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本集·策略第四)
神宗所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一个墨守成规、无人乐有作为的朝局。神宗首先试探几个老臣。
一日,对文彦博说:“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
彦博对曰:“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但他并无具体建议。神宗认为国家当前最大的困难,在于欲举兵而兵不足,欲足兵而饷不济,所以“政事之先,理财为急”。过了几日,又试探他说:
“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宜共留意节用。”
神宗的心事,不便直讲,恐怕引起敌国注意,只好说“养兵备边”。文彦博的对答,就更不着边际。
四月,知汝州富弼入见,神宗与他从容坐语,竟至日昃。帝问以治道,富弼知道皇帝锐于有为,对曰:
“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之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久之,帝又以当前大事为问,则对曰:
“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干戈一起,所关祸福不细。”帝默然良久。
环顾盈廷朝士,几乎无人可以与言大计。神宗苦闷之中,马上想起一个夙所闻知,“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的王安石来。
在当时的政治社会里,大家心目中的王安石,是个馆阁之命屡下,辄辞不起的高士,朝廷数欲授以美官,他都辞不应召。嘉祐时,来朝为知制诰,未及大用,又因母丧而出居江宁,韩维和吕公著和他比较接近,非常佩服他的品德和学问,逢人便为称扬。北宋官场里面,人人勇于猎官,争权夺利,视为本等,像王安石这样耿介自重的人,实所罕见,使国之大老如富弼、文彦博、韩琦、司马光等都视之为“圣人复出”,非常钦重。
神宗在颍邸,韩维为太子记室,讲书时,如获神宗称许,便说:“此非维之说,维友王安石之说也。”韩维迁官庶子时,又荐王安石自代,因此,神宗对王安石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即位未久,便欲召见其人,而安石不至。神宗问辅臣道:“安石历先帝朝,屡召不赴,人以为不恭;现在召又不至,果真是病还是有所要求呢?”
其时左相韩琦专权,右相曾公亮很不服气,他就趁这机会力荐安石,想用他来离间韩琦,遂对曰:“安石真辅相材,必不欺罔。”
韩琦求去,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入对,帝泣曰:“侍中必欲去,今日已降制矣。然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于是召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安石迟迟其行,六七个月后,才到閤门报到。熙宁元年(1068)四月,越次召对。
帝问:“治国以何者为先?”
安石对曰:“择术为先。”
帝又问:“唐太宗如此?”
安石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晓,以为高不可及耳。”
帝曰:“卿可谓责难于君,朕自视眇躬,恐无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辅朕,庶同跻此道。”
接着一日,讲席终了,群臣告退,帝独留安石坐,说:“有话欲与卿从容谈论。”接下去说道:“唐太宗必须有魏徵,汉昭烈必须有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但魏徵、诸葛,都不是随时可有的人物。”
安石对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为不多,而虑无人助治,是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即有贤者,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帝曰:“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世,亦不能无四凶。”“惟能辨四凶而诛之,此所以为尧舜!”
安石退而进《百年无事札子》,论曰:“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急,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这番话,针对神宗亟欲有为的兴奋心理,发生极大的作用。越日,遂再召安石问曰:“卿条陈众失,想必已一一有所经画,试为朕详言设施之方。”
安石对曰:“天下风俗法度,一切颓坏,在于廷臣。庸人则安习故常而无所知,奸人则恶直丑正而有所忌,有所忌者创之于前,而无所知者和之于后,虽有昭然独见,恐未效功,早为异论所胜。陛下诚欲用臣,恐不宜遽,谓宜先讲学,使于臣所学本末不疑,然后用之,庶粗有所成。”
神宗对于当时的保守政风及那些老成的旧臣,本不满意,一听安石变风俗、立法度的新论,有深得我心,契合非常之感。这情形,很像秦孝公之得商鞅,刘备之见孔明,君臣遇合,如鱼得水。
自此,神宗专任安石,而安石之主张变法,也确为时势之所急需。强敌压境,外患严重,幸无战争,但须年付北辽和西夏无穷的需索,割地献金,了无餍足。而庙堂内外,泄沓成风,人皆安于无事,不乐有为。按照实际,大宋帝国到这时候,早已民穷财尽,国用空虚,军备政事两皆窳败的衰颓局面,再不及时振奋求变,则未来的命运,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王安石倡言变法之初,朝中重臣莫不对他高远的理想寄以厚望,也都钦佩他那任劳任怨的政治勇气与抱负。不幸他自视过高,而个性又非常偏执,满朝臣士,在他眼中,不是庸人,就是奸人,目无余子,而独行其是。譬如与人论政,难免两议不合,他就当面骂人:“公辈坐不读书耳。”有人提出与他相异的意见,他就一概诋之为“流俗之见”。甚至对神宗说:“陛下要以先王正道,胜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轻重。流俗权重,则天下之人归流俗;陛下权重,则天下之人归陛下。”
安石既目盈廷朝士皆为流俗,则这番话不啻是教皇帝与群臣对立。这种绝对排斥他人的态度,使人人对他不满,如御史中丞吕诲说他“好学而泥古,不通世务”;参知政事赵抃、唐介说他“难当大任”;侍读孙固认为他“狷狭少容”,没有宰相的度量。
然而神宗仍欲付以大政,对安石说:“人皆不能知卿,以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
帝问:“卿所设施,以何为先?”
安石说:“末世风俗,贤者不得行其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变风俗,立法度,最为方今之所急。”
安石更揭橥“人主制法,而不当制于法。人主化俗,而不当化于俗”的大原则,来坚定神宗的信心,神宗也决心付与大政。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遂除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开始执政。这个月里,苏轼、苏辙兄弟刚刚回到汴京。
安石在朝,得皇帝的专任于上,独行其是,大家只好暂时缄默,而整个行政中枢,几成瘫痪,只有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当时人说中书省里的人物,有生老病死苦之分,盖指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抃苦。
安石执政,神宗首从其议,诏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以安石与知枢密院陈旭(升之)共领其事。
宋朝本有三司使之设,包括户部、盐铁与度支三使,掌理全国财赋,而王安石所另设的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其范围为“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实为一个最高国策的企划机关。这个议变法、定国策的组织,却以财经组织的形态而成立,则新法的目的,完全侧重财政需要,已经十分明白。宋朝老百姓的税负甚重,熙宁时全国的岁入,比唐代已经高出二三十倍,生产总额的增加有限,哪里还有增税的余地?如要在此之外设法搜括,其流于聚敛,实为必然的趋势,而聚敛造成民生的痛苦,也是持重的旧臣群起反对之最大原因。
苏轼还朝,依例请求注(派)官,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这官告院属于吏部,掌管官吏和将士的勋封、官告等事务。一般来说,这是一个储才之地;对苏轼来说,则是被投闲置散,所谓职务,不过司官方辞章的撰制而已。
苏辙到京后,闻神宗有“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之语,因以上疏曰:“所谓丰财者,非求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官,一曰冗兵,一曰冗费。”疏上,神宗批付中书说:“详观疏意,知辙潜心当世之务,颇得其要,郁于下僚,使无所伸,诚亦可惜。”即日召对延和殿,亲任为新设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检详官。神宗面命,辙不敢辞。
安石又起用章惇为三司条例官,曾布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推荐吕惠卿同为条例司的检详文字。
惠卿,福建泉州人,自真州推官秩满入京,与安石论经义,大蒙赏识,即加延揽。从此事无大小,安石皆倚惠卿为主谋,凡所建请章奏,亦都由惠卿主稿,而苏辙与他却常议论不合,时生龃龉。
安石被命执政,御史中丞吕诲首先发难,袖章弹劾。当时司马光还说他:“众喜得人,奈何论之。”吕诲说:“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将败国事。”疏上,神宗不听,还其章,遂求去,出知邓州。
熙宁二年(1069)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使薛向主其事。均输本以“从贵就贱,用近易远”调节物资,平定物价为主,用意很好。不过此事如由政府来做,不免有官营买卖、与民争利之嫌,诚如苏轼所言:“虽不明言贩卖,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苏轼更说,若官吏更从此中贪黩,则商贾之利未必可得,而整个政治风气,却将为之败坏。(《上神宗皇帝书》)
知谏院范纯仁奏言王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又进所作《尚书解》,阐明尧舜禹汤文武的行事。神宗亟于求治,轻易延见小臣,纯仁谏曰:“小人之言,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愿加深察。”及均输法行于六路,纯仁奏曰:“陛下欲修先王补助之政,今乃效桑弘羊均输之法,掊克生灵,敛怨基祸。”疏中攻击王安石“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异己者为不肖,合意者为贤人。……人才不可急求,积弊不可顿革。倘欲事功急就,必为𪫺佞所乘”。神宗留章不下,纯仁只好求去。其后,侍御史刘述、刘琦、钱顗劾奏安石,皆被遣出。
朝廷从制置三司条例司之请,派遣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卢秉、王汝翼、曾伉、王广廉八人分赴各路,视察农田、水利和赋役。苏辙深知这八位专使分赴各路,必将力求民间余利,设法聚敛,以迎合上意,民不堪命矣,而众莫敢言。苏辙往见本司另一长官陈旭(升之),向他陈说,从前嘉祐末年,朝廷遣使宽恤诸路,尚不免造事生非,还奏多不可行,为天下笑,现在又何以异于曩时。希望他能加以阻止,而陈旭不敢言。
安石拟变常平广惠仓法为放贷青苗,与吕惠卿商议定案后,拿出一本小册来给苏辙,苏辙研究后,列举种种理由,大加反对,安石当时说:“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
一个多月后,京东转运使王广渊来说:“放青苗钱,年可获息甚巨。”安石就决定付诸实行。苏辙上书力争,触怒安石,将加以阻挠之罪,幸陈旭解救,才得无事,苏辙只得求去,上疏言:“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动皆不合。臣已有状申本司,具述所议不同事,乞另除一合入差遣。”
皇上问曾公亮该如何安置苏辙。曾对曰:“可堂除差遣。”帝从之,诏除河南府留守推官。
实施新政的最高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现在已由诡诈善辩的吕惠卿当家,而一切新法的草拟,安石说个纲要,都由曾布斟酌条目,编为法典。其他如辩驳反对派的议论,解析法理以坚定皇帝的信心,也都由曾布主稿,他是新政派的理论家。
在吕、曾二人的翊赞下,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法,于短短的两三年间,相继兴作,令行天下。
王安石新政后面,不能说没有高远的理想。如方田、青苗、均输、市易,原是想要造成一个裁抑兼并、上下富足的社会;如保甲制度,为想造成一个兵农合一、武装自卫的社会;如兴学校、改科举,为要造成一个开明合理、教育普及的社会:都是适应时代要求的革新措施。问题在于操之过急,流弊自生,而“徒法不能以自行”。王安石最大的失策,始因于他的性格之“举一偏而尽沮公议,因小事而先失众心”。像推行新法这样的大事,经纬万端,人事上的助力非常重要,而他却刚愎自用,不惜牺牲本来很好的关系,如欧阳修、富弼是竭力掖进他的前辈,司马光是同辈中的好友,程颢、苏辙且都与他共事,他都轻予放弃。而失败则在于“所用非人”,君子不愿与他合作,则小人就乘虚而入,人言安石独善柔佞逢迎之辈,其实也是事势使然。史言:安石秉政时期,“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少儇辩者取之为有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这说法固然有点偏颇,但是后来事情证明,“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熙宁变法的失败,这是最大的症结。
六 党争的发端
熙宁元年(1068)十一月,将举行郊祀,执政以河朔伤旱,国用不足,乞请南郊勿赠金帛。帝召学士会商,司马光说:“救灾节用,常自贵近始,可听也。”
王安石则以为:“大臣不能,当辞职,不当辞禄。国用不足,是由于未得善于理财的人才之故,徒节用为无益。”
司马光曰:“善理财者,不过头会箕敛而已。”
安石答曰:“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
光愤然道:“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彼设法夺民,其害乃甚于加赋。此是桑弘羊欺武帝之言,司马迁书之,以见武帝之不明耳。”
这次御前会议的争论,是这两个时代巨人观念对立,第一次发生的直接冲突。
王安石抱有极大的理想,要富国强兵,以救国家贫弱,所以认为区区节用,无济于事,而司马光则是实事求是的稳健分子,认为养民乃治国之本,夺民所有,官未必富而民乃先贫,远不如节用以积余财,培养本源,徐徐取用。
王安石与司马光,品德学问,都是当代第一流人物,同负社会重望,但是两人的学术背景和政治思想,却又完全不同。荆公是经学家,著作有《三经新义》,他是个高调子的理想主义者,所以诵述尧舜,执持周礼,他所要实施的新法,都从古制中传承而出。如青苗法自比于《周官》的泉府;免役法本于《周官》;保甲之制,起于三代的丘甲;市易法则如周之司市、汉之平准。他认为宋代开国百年,至今贫弱已甚,但幸天下无事,正宜及时讲求正道,本诸先王之意,变更法度,为富国强兵之计。
而司马光则是史学家,所以编纂《资治通鉴》,他是个标准的经验主义者,以为生今之世,时与古异,三代的古制,极不适用于今日。所以他主张有选择地承袭近代汉唐相治的法制,仍须按照实际利害,逐步改良应用。
温公认为仁义是治国之本,有为之政,往往背义而言利,利国者未必不病民,他更不信王霸之辨,认为治道“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养民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而已”。
这两个政治思想绝对相反的人,同在政府,形成尖锐的对立。宋代实行士大夫政治,而士大夫政治本质上就含有政党政治的特性,于是王荆公成了革新派的领袖,司马光做了守旧派的代表人物。如从地缘关系来看,安石新政,代表南方知识分子开明进取的精神,而司马光则代表北方人稳健和保守的传统。
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开始执政,请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司马光甚不以为然。一日,光侍讲席,讲述曹参代萧何的史事,从而论及变法,安石的左右手吕惠卿起而辩驳,两人竟在御前争论起来。
司马光说:“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公卿侍从皆在此,愿陛下问之。三司使掌天下财,不才可以罢黜,不可使执政侵犯它的职权。今又置三司条例司,是为什么?”
惠卿语塞,就掉转头来对司马光做人身攻击,声色俱厉,纷訾不已。皇上说:“相与论是非,何必如此。”
既罢讲,司马光气貌温粹,而吕惠卿则怒气冲天,过了许久,还说不出话来。
旁观者道:“一个陕西人,一个福建仔,怎生厮合得着。”
当时反对新政的元老旧臣,如张方平、范镇、富弼、司马光等,都很器重苏轼的才华和人品,也都欣赏他的议论,鞭辟入里。盖因苏轼为学,基于传统的儒学,比较守旧,他的政治思想,以“人性本善”为出发点,认为道德乃人性之根本,政治不过用以矫治人类后天的浇薄,所以道德与政治必须相辅而行,才成治道之大备,故上皇帝书曰: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
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他在新政“富国强兵”的目标上,加上了一顶道德风俗的大帽子,这不但是急求有功的王安石所不愿闻,也与神宗的愿望南辕而北辙。
新政的重点,在于富国,是要以政治的强制力量来达到充裕府库的目的。君相之意如此,奉行的官吏就变本加厉,唯利是图,使青苗法变成强派的“必借之债”,免役法使贫民不免于追逋,保甲法使农民不得安于畎亩,市易法成为不肖官吏的市利之具,不但流为“聚敛”,甚至不惜严刑以求利,斫丧国本,为害甚烈。苏轼道:
夫兴利以聚财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费以养财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何以言之?民者国之本,而刑者民之贼。兴利以聚财,必先烦刑以贼民,国本摇矣,而言利之臣,先受其赏。
安石推行新政,为环境所驱迫,因习惯之推移,为欲迅赴事功,不惜用刑赏来推动新政的施行。奉行的官吏,莫不畏刑乐赏,就不择手段以更重的严刑酷罚,来压迫小民,贯彻法令。安石这样的做法,使他倾于法家的唯法主义而不自知,使原已困穷不堪的生民家破人亡而不恤。
苏轼对法家的攻击,更是激烈,他说: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
服膺儒学的苏轼,自少反对法家,在凤翔作《石鼓歌》,初见其端,后作《志林》中有一节,“商鞅用于秦”,更说:“商鞅以苛法治秦,桑弘羊以理财佐汉,二子所操皆‘破国亡宗’之术。后世虽谬加称道,而自君子视之,二子之名如‘蛆蝇粪秽’,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
苏轼坚决反对新法,针对时事,特别攻击“聚敛”和“法家”两端,在当日保守派的议论中,确实具有代表性的作用和地位。而他的语言文字,又那么愤激,含有非常强大的煽动力量,足以风动四方,元老重臣们或多或少会受他言论的影响,馆阁清流间不良舆论之所以形成,新政派也有理由怀疑是苏轼鼓动起来的。
安石对三苏的为学,本来存有甚深的偏见,认为苏氏所学是春秋战国时代的霸术,正是他所倡导的王道政治之正面敌人,所以一提到苏氏,总认为他们都是“纵横策士之流亚”,表示不屑的态度。
当苏辙辞去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检详官时,神宗有意用苏轼来接替这个位置,以此就商于安石:“苏轼如何?观兄弟俩的学问,颇相类似,可使代辙否?”
安石对曰:“轼兄弟大抵以飞钳捭阖为事。”
神宗问:“如此则正宜配合时事,何以反为异论?”
“轼兄弟学本流俗,朋比沮事,如朝廷不行先王正道,才合这班流俗朋比者的心意。”安石的悻悻之情,如闻声口。
不久,神宗对司马光说:“谏官难得,卿为朕择其人。”司马光退而举苏轼、王元规、赵彦若三人。安石立即反对道:“与司马朝夕切磋者,即此刘攽、苏轼之徒耳。”
因此,神宗未用司马之荐。
王安石眼中,苏轼是个可恶的游说之士,是反对派领袖司马光幕后的智囊人物。
七 新政暴风
熙宁二年(1069)九月,实施青苗法,引起朝廷内外一片反对的浪潮。
青苗法是用政府籴常平米的本钱,春散秋敛,借与农户,出息二分,本意在于青黄不接时,救济农民的困乏。不料付诸执行,官吏竟将此一优良的社会融资政策,变作政府放债取息,增加库收的工具。二分利息,本已不轻,照韩琦说:“春贷十千,半年之内,便令纳利二千;秋再放十千,至岁终又令纳利二千。则是贷万钱者,不论远近,岁令出息四千。”则政府竟自成了盘剥重利的高利贷,难怪范镇要说:“物议纷纷,皆云自古来未有天子开课场者。”
宋代老百姓的租税负担,已经非常沉重,韩琦论青苗,又说:“今天下田税已重……更有农具、牛皮、盐钱、曲钱、鞋钱之类,凡十余目,谓之杂钱。每于夏秋起纳,官中更加细绢斛斗,低估价例,令民将此杂钱折纳。……诸如此类,不可悉举,取利已厚,伤农已深,奈何更引《周礼》,谓放青苗取利,乃周公太平已试之法。”
欧阳修说:“田野之民,安知周公泉府为何物?但见官中放债,每钱一百文,要二十文利耳。若使天下晓然,知非为利,只乞除去二分息,但纳本钱。”
青苗法不但重利盘剥,实行后,产生一个最大的流弊,就是“抑配”,即强迫摊配。原来诏令规定青苗钱的贷放是“取民情愿”则与之,不许追呼、均配和抑勒。而提举使务以多散(放)为功,订立各郡的定额,州郡要达到定额,只能不分贫富,像配给一样强迫借与,又使贫富相保,终于致使贫者还不出钱流散逃亡,富者为之破产。韩琦疏言:“今所立条约,乃自乡户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陌,三等以上,更许增借。借钱一千,纳一千三百,是官自放钱取息,与初诏相违。又条约虽禁抑勒,然不抑散,上户必不愿请;下户虽愿请,请时甚易,纳时甚难,将来必有督索、同保均赔之患。”所以苏轼说:“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果不抑配,其间愿请人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
从此以后,全国各地的地方政府,每日忙于逮捕积欠官钱的贫户,官厅里则日夜鞭打这些穷人,很多人“因欠青苗,至卖田产、鬻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
顾名思义,贷放青苗钱,当然只以农户为限,但官吏为欲邀功,竞争贷放的实绩,城市里本无青苗,也强迫市人接受放款。事闻于帝,神宗便问安石道:“坊郭安得青苗,而使者亦强与之。”安石勃然进曰:“苟从其所欲,虽坊郭何害。”
其性情的固执,不惜强辞夺理来卫护己见,实已到了不讲道理的程度。如三朝老臣富弼,看到皇帝如此专任安石,自忖无法争得过他,只好称疾求退。神宗问他:“卿即去,谁可代卿者?”弼荐文彦博,帝默然。良久,帝问:“王安石如何?”富弼也默不作声。
张方平极言新法之害,不忍亲见这样的朝局,力求外放。神宗多方挽留,而方平去意甚坚,遂出知陈州。陛辞时,神宗还问:“能复稍留乎?”对曰:“退即行矣。”
方平辟苏辙为陈州学官,二月,辙亦离京,苏轼更是孤单,后作《次韵子由初到陈州见寄》诗,有曰:
旧隐三年别,杉松好在不?
吾今尚眷眷,此意恐悠悠。
闭户时寻梦,无人可说愁。
还来送别处,双泪寄南州。
苏轼是个最不能忍事的人,面对如此的政事,不堪满怀失望,但也无处诉说,就又常常怀念故乡的祖宗坟墓,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还乡之梦。
其时,神宗欲用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光固辞不拜。
神宗将这事就商于王安石,安石说:“司马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而欲置之左右,使与国论,此消长之机也。”
司马光是反对派的领袖人物,王安石不欢迎他,是当然之事,所以更进一层说:“光才岂能害政,但在高位,则异论之人,倚以为重。”
理想主义的人,常常看不起保守人物,认为他连害政的本事都没有,皆是他身边那些异论之徒在掀风作浪,意指苏轼、刘攽等人。
参知政事赵抃,为反对派遣青苗提举官,四出扰民,恳求去位,又出知杭州。
熙宁三年(1070),改诸路更戍法,立保甲法、募役法。
保甲法的目的,是为解决兵制问题,实施兵农合一的制度,籍乡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为保,保丁授以弓弩,教以战阵,是即改“募”为“征”,恢复唐代的府兵旧制而已。
但是宋至仁宗朝时,国家承平已久,势官富户,占地无限,土地渐次集中。失去土地的农民,变成大量的游民。政府将这些游民,收编为军队,资以衣食,才不致扰乱社会。所以宋代的佣兵,国防意义少,救济意义多。
保甲法则放弃了这许多过剩的劳动力,使到处充斥的游民,失掉出路,饥寒所迫,必然流为盗贼。河东、陕西、京西一带,寇贼成群,白昼行劫,则是实施保甲以后,不久就发生的现象。另一方面,征召有业的农民,训练为兵,不得尽力田地,妨碍生产,甚至有不能维持生计,弃家逃亡者。更不应该的是,保甲需要武器(弓弩),政府也不供给,责成他们自购。百姓买一弓,要花千五百钱,买十支箭,要六七百钱,城里有人典当了衣物买弓箭的。保甲五日一教,实在也教不出什么战阵能力来,后来又改为一月教练三天,则更是有名无实了。
宋代原来采用佣兵制,所以人民须服力役,而徭役的负担非常沉重。役别有“衙前”,主官物之供给或运输,以里正、户长、乡书手课督赋税,负催征与偿逋的责任,以耆长、弓手、壮丁逐捕盗贼,以承符、人力、手力、散从给官使奔走,县曹司至押录,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候、拣掏等,各以等第差充。
民户分九等,上四等须给役,下五等可免。役使频仍,生赀不给,老百姓为逃避徭役,土地不敢多耕,骨肉不敢相聚,以免提高户等,即须差役。
募役法又称免役,得据家赀高下,各令出钱雇人代役,合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在熙宁新法中,可以算是最适合社会需要的便民良法。可惜执行的官吏,务求役钱增羡,变成聚敛之具。单丁女户,原无力役义务,现在则要担负助役钱,另又在役钱上平添百分之二十的免役宽剩钱,说是备以应付水旱之灾的需要,实是分外的搜括。
唐改租庸调为两税,宋承之,两税中既已包括“庸”(免役钱)在内,再征役钱,不啻庸外增庸。苏轼道:“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又说:“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欲致君于尧舜的新政,却“忍不加恤”。至于从役钱再加征二分的宽剩钱,则更是明目张胆的搜括了。
还有一个最大的漏洞,每人出钱多寡,既随家赀高下而定,而家赀高下,又随官吏审定,漫无标准,不但人民巧避失实,而吏缘为奸,或指富为贫,或指贫为富,颠倒混淆,任意敲榨,老百姓真是没有命了。
神宗胸怀隐痛,亟求富国强兵,以御外侮。王安石虽然明知变法大事,决不能速求成效于年岁之间,但至一旦负起实际责任来时,他却不能控制。新制日下,法令滋彰,一法尚未成功,另一法已经颁布,使奉行的官吏都茫然不能省记,老百姓在新政暴风下,只有惶惑或恐惧的份儿,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更糟糕的是安石用刑赏来压迫地方官,促令积极推行新政,地方官怕推行的成绩不好,时间落后,自身要遭罪谴,只好不择手段,加倍压迫到老百姓身上去,如再加上胥吏的浑水摸鱼,从中舞弊,则纷扰苛刻,任何良法美意,都会变成残民之具。
新政之来,势如暴风,老臣的反对无用,言官的诤谏不听,“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只好纷纷求退,朝中就换了一批新人进来,如赵抃罢,以韩绛为参知政事;吕公弼罢,以冯京为枢密副使;曾公亮罢,冯京升参知政事、以吴充为枢密副使。至熙宁三年十二月,王安石与韩绛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真相之职。
余如知审官院孙觉奉派视察实施青苗的情况,说了“民实不愿与官相交”的实话,坐奉诏反复之罪,贬知广德军;御史中丞吕公著反对青苗和任用吕惠卿,神宗怒贬知颍州;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为反对安石引荐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是破坏法制,坐累格诏命而落职,而天下人壮之,称之为“熙宁三舍人”。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及其他言官薛昌朝、林旦、蒋育等皆因论政触怒王安石,都被罢斥,出为外郡。
熙宁三年(1070)三月,吕惠卿知贡举,苏轼被命为编排官。从这一年起,天子御试,不用诗赋,专考策问,而应考的举子则迎合时势,争言成法的缺失。有叶祖洽者,邵武人,对策中竟说:“祖宗法度,苟且因循,陛下当与忠智豪杰之臣,合谋而鼎新之。”考官宋敏求、苏轼都欲将此卷黜落,而主考官吕惠卿却擢为第一。
苏轼大为气愤,以为朝廷今年殿试,专考策论,目的本在咨访治道,而结果则是士登甲科者,多以谄谀得之,而叶祖洽尤其荒谬,诋祖宗以媚时君,竟然大魁天下,何以正风化?退而自作《拟进士对御试策》一题,进呈皇上曰:“臣恐自今以往,相师成风。风俗一变,不可复返。正人衰微,则国随之。”
他以拟作的策论,极言时政。一曰:“今陛下使两府大臣侵三司财利之权,常平使者乱职司守令之治。刑狱旧法,不以付有司,而取决于执政之意;边鄙大虑,不以责帅臣,而听计于小吏之口。百官可谓失其职矣。”二曰:“事有决不可欺者,苟有其实,不敢辞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谓之放债取利,可乎?……则使二三臣者,极其巧辩,以解答千万人之口。附会经典,造为文书,以晓告四方之人。四方之人,岂如婴儿鸟兽,而可以美言小数眩之者。”最后,他提出郑重的警告:“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之策,并军搜卒之令,卒然轻发,又甚于前日。虽陛下不恤人言,持之益坚,而势穷事碍,终亦必变。他日虽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复自信乎!”
苏轼向神宗直言,目前正是一个危险而黑暗的时代,形容当前的情况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危境,他说:“臣愿陛下解辔秣马,以须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
疏上,神宗仍是取这状文给王安石看。安石说:“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又以不得意之故,其言遂跌荡至此。”
苏轼亦自知位微言轻,不足挽救危机,再去求见宰相曾公亮,希望他能挺身出来,救国救民。殊不知安石请置条例司,更张政事,曾公亮初曾大力支持,现在虽已悔恨,也不能说话了,所以御史们每到中书论事,他都俯首无言。苏轼对他满腔热望,只得到公亮一句话:“上与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
在这一片新政排斥的浪潮中,馆阁同人中有很多朋友被放外任。旧例,同舍在饯行席上,通行分韵赋诗为别。苏轼满腹牢骚,无法克制,就不免在那些诗上发泄他的苦闷。
钱藻,字醇老,杭州钱武肃王的后裔,为人清谨寡过,治事简静,人称长者,以秘阁校理出守婺州(今浙江金华)。苏轼很羡慕他得遂所愿,避开这变乱嚣杂的都城,一方面又可惜这么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不在天子左右而远去地方。青苗法行,做州长官的恐怕免不掉要日以敲扑鞭笞老百姓为专职了。诗曰:
子行得所愿,怆恨居者情。
吾君方急贤,日旰坐迩英。
黄金招乐毅,白璧赐虞卿。
子不少自贬,陈义空峥嵘。
古称为郡乐,渐恐烦敲搒。
临分敢不尽,醉语醒还惊。
刘攽,字贡父,与苏轼往来密切,非常交好,时为馆阁校勘。他与安石,本是旧友,而性好谐谑,居常要开安石玩笑,安石对他早已心有芥蒂。
安石当政,骤行新法,贡父反对青苗,贻书劝止,书中说:“介甫为政,不能使民家给人足,无称贷之患,而特开称贷之法,以为有益于民,不亦可羞哉。”他又说,历史上皇甫镈、裴延龄之聚敛,商鞅、张汤的变法,没有一个人是有好下场的。安石大怒,斥为泰州(今江苏泰州)通判。苏轼作诗送行,便劝他少说话,多饮酒:
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
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读书不用多,作诗不须工。
海边无事日日醉,梦魂不到蓬莱宫。
…………
这首诗,显然是对言论获谴,提出抗议,当时即被众所传诵。苏轼后与刘攽在扬州重遇,作诗曰:“去年送刘郎,醉语已惊众。”殊不知凡此均是祸根。
早几年,有件司法案子引发争议。登州太守许遵(仲涂)上州狱,以该州妇人阿云伤夫一案,照犯杀伤而自首,得免所因之罪判处,请从减论。安石时为翰林学士,帝命与司马光合议。安石主以许遵为是,司马光则持异议,认为妻子伤夫,悖逆伦常,不可轻减。当时的宰相富弼、曾公亮都同意司马光的看法,而审刑院大理寺官齐恢、王师元、蔡冠卿从法的立场,也认为许遵的原判不当,参政唐介与王安石数于帝前争论,相持不下。
至安石参政,催促结案,于是吕公著、韩维等就遵照安石的意思定谳,而大理官齐、王、蔡等,都因该案被贬外放,蔡冠卿知饶州(今江西鄱阳)。
在当时盛行威胁利诱的政风之下,刚强有骨力的士大夫已经罕见,苏轼推重蔡冠卿的风骨,则曰:
怜君独守廷尉法,晚岁却理鄱阳柂。
欧阳修门下的大弟子曾巩(子固),也被出为越州通判。苏轼在此饯行席上,细数师门人物,不禁感慨丛生。王安石向任外官,并无籍籍之名,因曾巩的介绍,始游欧阳之门,借欧阳的大力揄扬,遂致通显,以至今日的纷纭变局。又念欧阳老师平生求才若渴,所以他门下,贤与不肖,难免混杂,如蒋之奇竟然诬告老师帷薄不修,使他精神上遭受莫大的打击,求为外郡,身体很坏,憔悴不堪。而现在新政中大红特紫的吕惠卿,也是欧阳修于嘉祐二年安石为知常州时,推荐给他,与之为友的。
苏轼将这林林总总的感慨,写入《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诗中,一曰:“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又曰:“翁今自憔悴,子去亦宜然。”最后对子固申其同情之意,就说现在当道者,胸襟褊狭,苦无容人之量,而好为大言,故曰:“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
苏轼在京师的朋友,虽然很多,但真正气味相投合的,只有文同一人。二人始于凤翔任内,订交岐山,相处的时间甚短;但幸此时,文同被调到京师来做集贤校理,两人同在馆阁,休沐之日,几乎无不相聚一处。
苏轼不随便称赞别人的诗,但对欧阳修诵读文同佳句:“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欧阳笑道:“与可无此句,与可拾得耳!”
盖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文同是画竹名家,他教苏轼画竹,同游净因院,两人合为这座庙宇里新粉的墙壁,画上丛竹枯木,苏轼又徇住持道臻之请,为作《净因院画记》。与刘攽共看文同作草书,“落笔如风,初不经意”,谈诗论画,十分相得。虽然文同为人,与苏轼完全不同,他非常沉静厚重,不撄世故,那时候,京中议论纷纭,文同从不参与一言,在京不到一年,为议宗室袭封事,坚持要照典礼行事,被夺一官(降一级),他就乘此请还乡郡,出守西蜀的陵州。苏轼送行诗说:“夺官遣去不自觉,晓梳脱发谁能收。”将夺官大事,比作早晨梳头,掉落头发一样,不值得计较,非文同的高操,不足以当此语,也只有苏轼豁达的胸襟,才能道出这样的奇句。
文同去矣,热情奔放的苏轼,却一直怀念着文同的静厚,《题赵屼屏风与可竹》云:
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来京师不及岁,请郡还乡,而诗与竹皆西矣。一日不见,使人思之。其面目严冷,可使静险躁,厚鄙薄。今相去数千里,其诗可求,其竹可乞,其所以静厚者不可致,此予所以见竹而叹也。
八 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1071)正月,神宗欲用张琬直舍人院,枢密副使冯京举荐刘攽、曾巩、苏轼三人,同备采择,上不答。
王安石主张改科举,兴学校。
经学家的安石,以为国家设科取士,应以经世之学为主,诗赋无裨实用。他说今之取士,“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故欲更改贡举法,并且罢废明经等科。进士科免试诗赋,专考经义论策,以通经有文采者为合格。群经中废《春秋》与《仪礼》,又设新科曰“明法”,试律令、刑统大义等,以待不能应试进士的士子。
神宗并不反对经学,但对此议不能无疑,乃诏下两制、两省、待制以上官,御史、三司、三馆杂议。
苏轼以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假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廷无责实之政,则变更贡举,徒滋纷乱而已,上《议学校贡举状》。
关于立学,苏轼以为自昔庆历年间,朝廷固已诏令各州县立学,而至今惟有空名仅存,如今何必变更,徒费民力,“今之学校,特可因循旧制,使先王之旧物,不废于吾世足矣”。苏轼认为取士的准则,最重要的只是德行与文章两项,“德行”不是试场考得出来的,“欲兴德行,在人君者,修身以格物,审好恶以表俗”。如从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为伪而已。
就文章来说,确是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但从政事来说,则诗赋、策论,两皆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科取士,不过如是,而且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欲废之”。再说,经传子史,即使真的读通,也无益于从政,何能寄望于粗识大义之人。他说:“今进士日夜治经传子史,贯穿驰鹜,可谓博矣。至于临政,曷尝用其一二。顾视旧学,已为虚器,而欲使此等分别注疏,粗识大义,而望其才能增长,亦已疏矣。”
奏上,神宗悟曰:“吾于此议,本亦有疑,读了苏轼这番议论,意为释然了。”即日召见。
帝问:“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即使是朕个人的过失,都可坦白指陈。”
苏轼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
神宗听了,不禁为之悚然。
苏轼所对,与他所上议状中言对照来看,更加明白:“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盖他认为变革是一定要有的,但不能急求有功,揠苗助长。
苏轼的理论是,一切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变更,都须因应时势的需要而逐渐推行,社会的生活和风俗因时变化于先,法律制度跟着革新于后。假如以为法令代表政治权力,六七少年关门制作出来白纸黑字的公文,竟是一帖万应灵丹,足以一笔抹杀宋代百年的积弊,足以强迫改变社会的风俗,这是过分的迷信。人类均有惰性,未必能于旦夕之间信任新制之利,甚或发生疑惧,则就产生顽强的阻力,而至于完全的失败。
神宗求治太急,所以才听言太广。范纯仁也劝谏过不要随便延见小臣,至安石陷于孤立,而事又急需人为时,就引用急功近利之徒,而进人太锐,使整个政治的人事结构,一两年间,面目全非。不但法令滋彰,朝局动荡,且使一向稳定的经济社会,为之骚扰和紊乱。
苏轼慷慨陈辞,使神宗为之悚然动容,稍停,温谕曰:“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
苏轼退朝后,兴奋不已,遂将这次召见经过,向朋友同事说了。事闻于安石,安石不悦。
据说,神宗于召见苏轼后,有意欲用为修起居注,此职是接近皇帝身边的侍从近臣,怎能让反对派的苏轼去做?事为安石所格,因而有“权开封府推官”之命。
关于贡举取士的方法,神宗再与安石商量时,安石对曰:
若谓此科尝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
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
安石此论,谓人才须从教育扎根,从经义策论甄拔器识之士,原是正论。但他忽略了通明经义,不能期望于急求功名的举子,而经义有无实用价值,更是可疑。历史教育,是直接的经验教育,具有实用价值;诗赋之作,看似无用,但从熟读经史而出。安石的主张,所悬目标太高,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此事亦然。
神宗是非常讲究文辞,重视史学的,本意并不以安石的主张为然,朱弁曰:
行中尝与坡言,裕陵晚年深患经术之弊,其时判国子监,因上殿亲得宣谕,令教学者看史。是月,遂以“张子房之智”为论题,上索第一人程文,览之不乐。
坡曰:“予见章子厚(惇),言裕陵元丰末欲复以诗赋取士,及后作相,为蔡卞所持,卒不能明裕陵之志,可恨也。”
由是可见,神宗当看了苏轼的《议学校贡举状》时,所说“意为释然”的话,并非空言,只因安石一再坚持己意,帝才曲从其请。
于是,熙宁四年,诏罢诗赋,罢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同时分置学官,教育州县子弟,次第付诸实施。
其次,安石不当以一家私学,用自所训释的《三经新义》来取士,史言:
初安石训释《诗》《书》《周礼》。既成,颁之学官,天下号曰新义。晚居金陵,又作《字说》,多穿凿附会,其流入于佛老,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
王氏的《三经新义》,本自有学术上的价值,但不该颁之学官,使科举变成一种统治思想的工具。宋代士风,揣摹已成习惯,考官既不敢不以《三经新义》的解释作衡文的唯一标准,则天下的举子,别的书都不必看,专诵王氏章句,博取功名,但又并不了解其义。正如从前考明经科的学究,死背注疏一样,根本谈不上开明器识,培养人才。举子既以《三经新义》为猎取功名的利器,就不再读史,对于古今人物及时世治乱之迹,漫无知识。元丰初年,举人试卷中竟然有“古有董仲舒,不知何代人”这样荒谬的程文,闻者以为笑。而安石暮年,也自觉悟其失败,叹道:“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
安石又有《字说》二十四卷之作,笑话更多。
《字说》成书于元丰年间,但他构思历有多年,自言“平生精力,尽于此书”。安石解释字的形意,概照自己的意思,穿凿附会,强为解人。殊不知中国的字体,经历篆隶等等多少时代的变易,但凭东汉以后所存,以偏旁类次的字形,望形生义,从而取解,就不免笑话百出了。一说:
王荆公在熙宁中,作《字说》行之天下。东坡在馆,一日因见而及之,曰:“丞相赜微窅穷制作,某不敢知。独恐每每牵附,学者承风,有不胜其凿者。姑以犇(奔)、麤(粗)二字言之,牛之体壮于鹿,鹿之行速于牛,今积三为字,而其义皆反之,何也?”荆公无以答,迄不为变。
而好谐谑的刘攽则更当面戏弄王安石道:“三鹿为麤,鹿不如牛;三牛为犇,牛不如鹿。谓宜三牛为麤,三鹿为犇。若难于遽改,欲令各权发遣。”权发遣者,宋时公文用语,小官骤得高缺,资历浅不能正式任命者,皆号“权发遣”,故并谑之。
据传,安石曾问苏轼“鸠何以从九”,轼开他玩笑道:“鸤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恰是九个。”
安石说:“波者,水之皮。”苏轼听了,笑道:“滑者,水之骨。”
又一则说,荆公喜说字,客曰:“霸字何以从西?”安石说:“以西在方域主杀伐。”接着说了一大篇理由。其时另一人说:“霸从雨,不从西也。”安石又随口答道:“为时雨之化耳。”其无定论而好强辩也如此。
所以,《东坡志林》有一则记安石想法太多,有好穿凿的毛病,曰:
王介甫多思而喜凿,时出一新说,已而悟其非也,则又出一说以解之,是以其学多说。尝与刘贡父食,辍筋而问曰:“孔子不撤姜食,何也?”贡父曰:“《本草》,生姜多食损智。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孔子以道教人者也,故不撤姜食,所以愚之也。”介甫欣然而笑,久之,乃悟其戏己也。贡父虽戏言,然王氏之学,实大类此。
庚辰(哲宗元符三年,轼在海南)三月十一日,食姜粥甚美,叹曰:“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因并贡父言记之,以为后世君子一笑。
苏轼被任为开封府推官,据说是有人忌他以小官横议国是,欺他缺乏行政经验,故意坑他。这话不是没有因由,宋人矜重馆职,任馆职者,为国家所储养的英才,为未来公卿贤相的后备人选,惯例是“优予廪禄,不责以吏事”。苏轼本官“直史馆”,且是馆职中的高等,而现在却将繁杂无比的首都地方行政事务,套在他的头上,欲以困之,事实显然。
虽然苏轼并不在乎这些,欣然就任,但是此一出处,决定苏轼终神宗之世,流转在地方官的命运里,不能出头。至于能力,他自有足够的聪明,办事迅捷,决断精明,在任声名很好。
熙宁四年(1071)正月,宫中派出中使到开封府来传谕,要买浙江制作的元宵花灯四千余盏。主办单位调查了市价报上去后,续有诏令“减价收购”,于是开封府就将市上浙灯,全部“拘收”,禁止私买。
苏轼忍不住不说话,上《谏买浙灯状》:
……臣始闻之,惊愕不信,咨嗟累日,何者?窃为陛下惜此举动也。……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蓄之弥年。衣食之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惟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此事至小,体则甚大……
他希望朝廷收回前命。目前外面有很多谣言,士人间传说科场要改期,商人说京城将榷酒,吏忧减俸,兵忧减廪,朝廷并无其事而谣诼繁兴,可见“陛下勤恤之德,未信于下,而有司聚敛之意,或形于民”。所以要请皇上凡遇游观、苑囿、宴好、赐予之类的开支,应饬有司务从俭约。
此状奏上,神宗从善如流,立即诏罢购买浙灯的前命。
苏轼既蒙皇帝殿前温谕,又闻买灯停罢,惊喜过望,北向阙廷,感动得不觉流下泪来。
“为朕深思治乱”这句琅琅玉音,整日盘旋在胸臆间,不能一时或释。自从服满还朝,适逢王安石推行新政,这短短的两年间,政局扰攘,人事剧变,不仅朝局如今面目全非,而雷厉风行的新政,又尽是峻刻的剥削和聚敛,谁都可以预见生民即将遭逢空前的苦难。倘如老百姓的生存权利受到威胁,则后果就不堪设想。西蜀王小波、李顺叛乱的阴影,时时从尘封的记忆中袭上心头,作为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知识分子,怎能不挺身而起、为民请命?
他并非不知道王安石得君之专,以及新政派垄断一切的作风,多少元老重臣,都被迫得相率走避。宋自立国以来,言官向被尊重的传统,也不惜因此破坏。今已台谏一空,苏轼,他只是一个区区八品闲官,怎能拂逆巨龙的鳞甲?倘如不自量力,他将付出何等重大的代价,也是谁都明白的后果。
然而,老百姓自己没有讲话的机会。英明的神宗,求治之心过分激切,不暇冷静思考,九重之内,听不到千家万户的号哭,也看不到老百姓咬牙切齿的冤苦。苏轼则来自田间,原是老百姓中的一分子,彼此血肉相连,痛痒关切,有一种单纯而强烈的感情,对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抱持着情不自禁的同情心,逼得他要挺身出来,“为民请命”。
苏轼内无畏怖,外无所求,皇帝既许建言,他也不能漠视同胞们悲惨的命运,不替天下哀苦无告的老百姓,说出他们的艰难和困穷。假使因此必须要他肝脑涂地,则东汉范滂的影子在他前面,他也有这份道德勇气承受一切,做一个伟大的悲剧英雄,毫不顾虑个人的祸福。
于是,熙宁四年(1071)二月,苏轼撰进长达三千四百余字的《上神宗皇帝书》。略曰: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
臣愿陛下务从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仁祖持法至宽,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化。今则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台谏,许以风闻。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将以折奸臣之萌也。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
……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使台谏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也。
三月,朝廷诏令各路监司实地考察“青苗抑配”情形,又将选择三路试办。苏轼续有《再上皇帝书》,他将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的情况,譬喻为医生用人的性命来试验毒药,断言道:“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他说:
自古以来,国家存亡寄托在四种人的身上:一曰民,二曰军,三曰吏,四曰士。这四种人的人心一失,足以生变,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
一、青苗、助役法成,则农不安;均输之令出,商贾不行。
二、并省诸军,迫逐老病,而军始怨。
三、内则不取谋元臣侍从,而专用新进小生;外则不责成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使者,多置闲局,以摈老成,而吏解体。
四、今用事者欲消进士,纯取明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而士始失望。
苏轼毅然直指谄谀之人,但求逢迎,不怕欺罔,所以凡是说军心乐于合并,百姓乐于青苗者,都是谗言,皆不可信。最后,他竟直指神宗“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而太息不能已也”。这样的话,在那个时代,杀头尚有余辜,苏轼之奋不顾身,固然可惊,而神宗的宽容,尤不可及。
最后他以汉代末年贾充留朝而成晋氏之乱的史事,申言小人之党难去,讽劝神宗勇决。后来事实证明苏轼的预见,终神宗之世,尽是吕惠卿、韩维、曾布、蔡确之流,把持政柄而不能去,即使王安石亦被排挤。
苏轼此一谏稿真迹,经宋室南渡的战乱,仍为冯氏三代所珍藏,陆放翁题跋东坡谏草云:
天下自有公论,非爱憎异同能夺也。如东坡之论时事,岂独天下服其忠,高其辩,使荆公见之,其有不抚膺太息者乎!……
早在苏轼甫登进士第时,欧阳修介绍他的门人晁端彦(美叔)到兴国浴室来访,由是订交,往来甚熟。这期间,端彦即常劝他言语谨慎,苏轼却说:“我性不忍事,心里有话,如食中有蝇,非吐不可。”
还有一次,又谈到这个问题,苏轼说:“某被昭陵(英宗)擢在贤科,一时魁旧,往往为知己。皇上(神宗)赐对便殿,有所开陈,悉蒙嘉纳,已而章疏屡上,虽甚剀切,亦终不怒。使某不言,谁当言者?某之所虑,不过恐朝廷杀我耳。……”
苏轼停顿一下,等待端彦的反应,而端彦默不作声,苏轼浩叹久之,续曰:“朝廷若果杀我,微命亦何足惜!只是有一件事,杀了我后,好了你。”
两人相与大笑而起。
苏轼两上皇帝书,极论时事,即使日常与人聊天,也常讥诮时事时人。文同极不以为然,替他担忧,每每苦口劝诫,而苏轼不能听从。到被出为杭州通判时,文同作送行诗,还郑重叮咛:
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九 遭诬
神宗是个开明的英主,喜欢听多方面的意见,所以王安石常将外来的地方官,引见皇帝,用以证见新政的成功,坚定皇帝的信心。范纯仁谏勿听信小臣之言,苏轼有听言太广之诤,都是针对这个情形而发。在安石方面,当时反对新政的人太多,很担忧这年轻的皇帝,会被众口动摇,所以竭力劝说神宗,为人主者必须“独断”。有一个独断的君主于上,必然连带产生“专任”的大臣于下,这是王安石巩固新政及其领导地位的一策。
开放言论,众谋国是,在苏轼看来,是比什么问题都重要的先决条件。他要揭破安石“独断”论的企图,限于位卑职小,没有办法进言。适逢开封府考试举人,苏轼被派为考官,就借发策来鼓励正论,以“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公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为问。王安石看到了,认为是讽刺他,非常愤怒。
初,言官群起反对新政,数月之间,台谏一空。一日,安石独对,向神宗进言曰:“陛下知今日所以议论纷纭之故何在?”
帝曰:“此由朕置台谏,皆非其人。”
安石说:“陛下遇群臣无术,数失事机,别置台谏官,但恐如今日措置,亦未能免其纷纷。”
于是安石荐淮南转运使谢景温为工部郎中兼侍御史知杂事。景温不能得官于中朝,以妹嫁与安石之弟安礼,结为姻亲,安石援以为助。
神宗又诏近臣举荐谏官,翰林学士范镇应诏奏举苏轼,可当其任。景温深恐苏轼这个劲敌,一旦当上谏官,必攻新政和新政派的人,遂先发制人,奏劾苏轼前于英宗治平三年丁父忧,扶丧归蜀时,沿途妄冒差借兵卒,并于所乘舟中,贩运私盐、苏木和瓷器。这件劾案,诏下江淮发运湖北运使逮捕当时的篙工水师,严切查问,又分文六路,按问水行陆行所历州县,令向苏轼曾经差借的兵夫舵工侦讯,又查知时任天章阁待制的李师中,其时,曾与苏轼遇于中途,就要他出来作供伪证,故意将这案子,闹得雷厉风行。
师中,字诚之,治平中自广南还京,他曾在史馆与苏轼共事。苏轼扶丧返蜀,师中出守凤翔,道出江陵,曾相邂逅。师中是个光明磊落的气节之士,岂肯为人做伪证。而各地方查问的结果,贩货的事根本子虚乌有,而所谓冒借兵卒一节,只是有几个眉州派出来迎接新太守的兵夫,因便送苏轼至京而已,并无冒差事实。穷治年余,毫无所得。
当景温劾苏案付查之初,声势严厉,似有将兴大狱的模样。范镇上疏为苏轼辩诬,他说:“苏轼于治平中丧父,韩琦赠银三百两,欧阳修赠二百两,轼皆辞谢不受,而现在言官劾他舟中夹带私盐贩卖,能得多少?岂有不受赠银而冒险私贩,博取蝇头小利之理。”
其时,司马光为乞外放,入对垂拱殿,神宗问曰:“王安石素与卿善,何自疑?”
这句问话的背后,显然有安石所说的苏轼在幕后操纵司马,反对新政的此一猜疑在内。司马光就趁势对曰:
“臣素与安石善,但自其执政,违迕甚多。今迕安石者如苏轼辈,皆肆行诋毁,中以危法,臣不敢避削黜,但欲苟全素履。”
帝曰:“青苗有显效。”
光对曰:“兹事天下知其非,独安石之党以为是耳。”
神宗说:“苏轼非佳士,鲜于侁在远,轼以奏稿传之。韩琦赠银三百两而不受,乃贩盐及苏木瓷器。”
光凛然对曰:“责人当察其情,轼贩鬻之利,岂能及所赐之银乎!安石素恶轼,陛下岂不知?以姻家谢景温为鹰犬使攻之,臣焉能自保,不可不去也。且轼虽不佳,岂不贤于李定,定不服母丧,禽兽之不如,安石喜之,乃欲用为台臣,何独恶于轼也。”
神宗果然“独断”不悟,“专任”安石如故。熙宁四年九月,司马光罢知永兴军。
是年,诏开贤良方正制科,范镇举荐台州司户参军孔文仲对策,文仲策言九千余字,力论新法不当。宋敏求定为异等,安石大怒,持请神宗御批,令以原官回任。范镇不服,疏争:“文仲草茅疏远,不识忌讳,且以直言求之,而又罪之,恐为圣明之累。”疏上不报。
于是范镇以“臣言不行,无颜复立于朝”,请求致仕。略曰:
……臣论青苗不见听,一宜去;荐苏轼、孔文仲,不见用,二宜去;李定避持服,遂不认母,坏人伦,逆天理,而欲以为御史,反为之罢舍人,逐台谏;王韶上书,肆意欺罔,以兴造边事,事败则置而不问,反为之罪帅臣;不用苏轼则掎摭其过,不悦孔文仲则遣之还任,以此二人,况彼二人,事理孰是孰非,孰得孰失,其能逃圣鉴乎?
续复极言青苗之害,指责王安石以个人的喜怒定国家的刑责,结曰:“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疏入,安石大怒,执着这份疏状,气得手都发抖,就亲自草制,诋斥范镇,命以户部侍郎致仕,凡所应得恩典,一概削去。范镇谢表说:
愿陛下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中和之福。
这话,完全针对王安石而发,天下闻而壮之。苏轼往贺范镇致仕,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
范镇愀然不乐道:“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命也。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
范镇自此日与宾客赋诗饮酒,有人劝他称病,杜门谢客,以防政治迫害,镇曰:“死生祸福,天也。吾其如天乎!”
司马光在永兴军,随又乞判西京留台,屡请不报,最后一疏曰: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
今陛下惟安石是信,附之者谓之忠良,攻之者谓之谗慝。臣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若臣罪与范镇同,即乞依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神宗一再挽留,而司马光去志已坚,最后只好从其所请。既至洛阳,他就从此绝口不谈时事,邀约一批史学者如刘恕、范祖禹等着手编撰历史巨著《资治通鉴》。
被司马光骂为禽兽不如的李定,字资深,扬州人。少年时受学于王安石,熙宁二年由孙觉推荐,以秀州军事判官召来京师,谒谏官李常,常问曰:“君从南方来,老百姓对青苗法以为如何?”定曰:“人民称便,皆大欢喜。”常说:“举朝方共争此事,君莫作此言。”李定往见安石,告知此事,并说:“定但知据实说话,不知京师乃不许说。”
安石闻言大喜,将他引见神宗。帝不次拔擢,命以定知谏院,宰相说:“前无选人除谏官之例。”遂拜权监察御史里行,陈襄奏弹不得,宋敏求以其资格不合,封还词头,翌日自行辞职。依次轮值李大临、苏颂,相继封还,拒不撰告,如此更奏更下,一直换到第七个人,才得通过,而宋、李、苏三人,坐“累格诏命”的罪名,同时落职。马永卿《元城语录》载:“此乃祖宗德泽,百余年养成风俗,公论之不为屈如是,齐太史崔杼弑君,杀三人而执笔如初,何异。”
御史陈荐继起奏劾李定前为泾县主簿时,闻母仇氏死,匿不服丧。诏下淮浙转运使问状,还奏:“李定以父年老,求归侍养,不云持所生母服。”定自信:“实不知为仇所生,故疑不敢服。”盖其生母早为其父所出而改嫁。
宰相曾公亮请饬追服,安石力主不必,且罢陈荐的御史职,改官李定为崇政殿说书,而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复言:“李定不孝之人,不宜居劝讲之地。”并且辞侵安石。李定不能自安,求解职,乃以为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公事。
李定不服出母之丧,到底不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而全台总攻,满朝讹议者,不过是借李定以反对王安石而已。
恰巧这时候,长安大尹钱明逸奏报:有个从前做过知广德军的朱寿昌,扬州天长人,生七岁,其父朱巽为长安太守时,出其所生母刘氏另嫁,母子不相闻问者五十年,寿昌宦游四方,多方寻母不得。熙宁三年,与家人诀别,弃官入秦,断荤茹素,刺血写经,沿途散布,祈有遇合,行次同州,果获重逢,其时刘氏已经七十多岁了。
神宗以为至孝,召寿昌赴阙,时适群攻李定不服母丧的热潮中,安石甚忌寿昌,但付审官院,使授河中府通判,希望他赶快走而已。
这更激起士大夫间的伦常正义之感,纷纷作诗褒扬朱寿昌的孝行,居然汇印成书。苏轼后亦作贺寿昌得母诗,曰:
嗟君七岁知念母,怜君壮大心愈苦。
羡君临老得相逢,喜极无言泪如雨。
…………
这首诗里,通篇称扬朱寿昌的孝行,其中只有“此事今无古或闻”及“西河郡守谁复讥”两句,被人附会为讥刺安石袒护不孝之人,因此结怨李定,导生后来的诗狱,其实非是,那是党争之祸,并非私怨。
谢景温劾奏苏轼一案,也是当时政争中的一件大事。其中,御史风闻言事,可以不负责任,而横遭诬陷的苏轼,则无反证足以自明,只好静待侦查,待到查无实据,他就乞请外调。
神宗批出:“与知州差遣。”中书认为不可,拟令通判颍州。神宗又再改批:“通判杭州。”
苏轼自签判凤翔至今,已经十年,屡经“磨勘”迁官,现为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位仅次于侍郎,已足够知州的资格了。何况他又望重士林,名满天下,但是中书硬要压抑,神宗也只好指个东南第一大都会的美缺给他。
宋为防止地方割据,以文人出守列郡,自下湖南,复置通判,由中朝直接选派京朝官担任此职,一切公事须经通判联署,才能生效,目的在以通判牵制知州,削弱地方首长的权力,以免尾大不掉。
这个制度,却产生另一流弊,即知州与通判经常发生摩擦,如欧阳修《归田录》言:
国朝自下湖南,始置诸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尝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太祖闻而患之,下诏书戒励,使与长吏协和,凡文书非与长吏同签书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自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
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至今士人以为口实。
这一两年来,朝中耆老和反对新法的朋友,一个一个地离京远去,失意京华的苏轼觉得送行者比远行人还要难堪,他对钱藻说:“子行得所愿,怆恨居者情。”送吕希道知和州说:“年年送人作太守,坐受尘土堆胸肠。……我生本是便江海,忍耻未去犹彷徨。”环顾四周,越来越觉得孤独难耐。
“交朋翩翩去略尽,惟吾与子犹彷徨。”馆阁同事秘书丞刘恕(道原),是最后一个仅留的朋友,忽然听得他已向朝廷乞准回乡省亲,行有期矣,苏轼心里更是难过。
刘恕,字道原,筠州人,家居庐山之下,为当代第一流的史学家,上下数千年间的史事,可坐而问,娓娓而谈,如数家珍。恕与安石有旧,安石执政,有意邀请刘恕到三司条例司去帮忙,恕说:“天子付公大政,正宜恢弘尧舜之道,不应以利为先。”说他自己不懂经济事务,一口回绝了。
当时王安石权倾天下,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道原不但说了,后又条陈新政之不合众心者,贻书劝请复旧,在稠人广座中,即使当着安石门生的面,也毫不为他忌讳,痛论时政得失,甚至觌面指摘安石的错误,气得安石脸色发青。后来他们就断绝了往来。
刘恕将行,苏轼作《送刘道原归觐南康》诗,因为刘是史学家,遂牵连想起一辈历史人物,借来发泄心里的悲愤。如言:“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轻张汤。虽无尺棰与寸刃,口吻排击含风霜。”以孔融、汲黯比刘恕,以曹操、张汤比安石,而十分称赏道原那种知识分子所仅有的劲气,徒手搏虎的勇敢。
道原曾说那班得意忘形的新政人物,恰如喝醉了酒的狂人在手舞足蹈,不过引人发笑而已,故诗曰:“自言静中阅世俗,有似不饮观酒狂。衣巾狼藉又屡舞,傍人大笑供千场。”
十 惘惘出都
苏轼幸已逃过谢景温诬告这一关,出为杭州通判。离京在即,回首从政以来,忽已十年,当初一心以为参加了匡时济世的大事业,不料自少至长,努力追求的政治生活,竟如儿戏一般荒谬,幻灭的悲哀,令他惘然若失。
人生真有命运这样东西,挡在前面,引领人懵懂前行吗?尽管有人不肯承认它,以为人自有力主宰一切,不幸有更多的经验事实,使人们不得不承认:人,实在很脆弱,常被命运所捉弄。
苏轼未第制科以前,声名先已上达九重,初次诣阙陛见,英宗皇帝即欲破格擢用为知制诰那样的御前重职,宰相韩琦提到“馆职必先试而后用”的规例,英宗还说:“不知能与不能,才要考试。如轼者,有所不能耶!”君主的信任达到如此深切的地步,不能不说是罕见的异数。然而,谁能想到英宗会那么短命,还来不及用他就已崩殂。
神宗是个对文字很挑剔的君主,他先已喜欢苏轼的文章,初次召见,听了他那明快的议论,认为足以破疑解惑,即欲拔置左右,委为修注官。无奈格于王安石的反对,以后又屡在御前谤毁他不是个纯正的学者,终以谢景温的诬告,逼得苏轼只好自请外放。
士人从仕,能得人主的知遇,该是多不容易的造化,而苏轼是既得其“知”,而无其“遇”。
熙宁四年(1071)七月,苏轼挈带一家大小——继室闰之夫人、发妻所生现已十三岁的长子苏迈、去年新生的次子迨等,乘舟出都。先到陈州去谒候张方平,与在陈州做学官的弟弟苏辙晤聚。
船中无事,做了八首小诗,其中有一首说:
鸟乐忘罝罦,鱼乐忘钩饵。
何必择所安,滔滔天下是。
刚从政治罗网里脱逃出来的苏轼,一出都城,便觉天地辽阔,心想另求一个安身之地,应该不难,实在觉得没有违心背性,非要做官不可的道理。
陈州城北有个柳湖,是当地的一大名胜。湖边古柳万株,树皆合抱,南山老松,蛟龙蟠屈,苏辙曾有《柳湖感物》之作。
苏辙诗鄙薄柳花的浮浪而爱松性的坚实,这见解很合乎他的个性。但是老兄以为不然,和诗说:“子今憔悴众所弃,驱马独出无往还。惟有柳湖万株柳,清荫与子供朝昏。”这样的好友,为何要讥评它?何况宇宙万物,四时各有盛衰,南山孤松如压在雪底,即使“抱冻不死”,人家看不到,它也无法表显于世,还有谁来赞扬它呢?苏轼今日自有这个感慨:物各有遇有不遇,但是千万不能被埋没。
苏轼在陈州弟家,盘桓了七十多天。张方平因反对新法,于熙宁三年正月出判应天府而至陈州,哪知陈州的监司官,现在也都换了一班新进的后生,趋时兴利,道不相谋,方平说:“吾衰矣,雅不能事少年,不如归去,以全吾志。”遂向朝廷再三要请以南京留台名义告了老。苏轼作《送张安道赴南都留台》诗说:“我亦世味薄,因循鬓生丝。出处良细事,从公当有时。”
在陈州初遇张耒。耒字文潜,淮阴人,其时方从苏辙问学,所以起初别人都说他是“少公之客”。他的诗,学白乐天,务为自然平淡,尤精绝句,如《偶题》云:“相逢记得画桥头,花似精神柳似柔。莫谓无情即无语,春风传意水传愁。”苏轼称之曰:“文潜容衍靖深,独若不得已于书者。”至元祐中,苏轼在翰林,荐耒出任馆职,始为东坡门下四学士之一。
九月间,兄弟相偕同往颍州,晋谒致仕后闲居里第的欧阳老师。
欧阳修文章风节,负天下重望,但于英宗治平年间朝廷“濮议”中,被吕诲、彭思永攻击得灰头土脸。平生提携后进,不遗余力,但被门生蒋之奇造作“帷薄不修”的蜚语,连遭污蔑,意冷心灰。自治平四年出知亳州后,就接二连三以体弱多病为辞,自请退休。到调知蔡州时,更是决心求去,门人蔡承禧劝他道:“公德望为朝廷所重,未及引年(规定告老的年纪),岂容遽去?”欧阳修叹道:“某平生名节,为后生描摹殆尽。惟有速退以全节,岂能更待驱逐乎!”
北宋士大夫间的风气,败坏到这个地步,也是苏轼所意想不到的现实。欧阳修一生更历忧患,精力早衰,他的头发完全白了,终年牙痛,已经脱落了好几个,两耳重听,本来是深度的近视眼,这时候,几已接近失明了,仅辨黑白而已。最严重的是患有多年的消渴疾,即今之糖尿病,时发时愈,全身肌肉消瘦,自言“弱胫零丁,兀如枯木”,以致步履维艰,更形衰老。
苏轼认为欧阳的年纪还不算太老,身体之所以坏到这个地步,显然是忧劳过度之故,只看自己还只三十六岁,头上已生白发,忧劳伤身,真不值得。《颍州初别子由诗》说:“……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唐诗以抒写感情为主,几已写尽人类情绪上各种隐微曲折的变化,穷极工致,后人很难在这上面更有超越的成就。而宋代的散文非常发达,宋人就以锻炼文章的方法,用之为“知性之诗”,别辟途径,与唐诗争胜。所以,中国诗史中,咏物诗为宋人的特色。
欧阳修的《日本刀歌》,又是宋人咏物诗中的代表之作,自己是此中高手,这次却出个难题给苏轼,要他为所珍藏的石屏风赋一首诗,于是便有《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诗: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
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
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
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天有工。
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
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
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
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物,本是“死”的东西,要将它写“活”,实在不大容易。苏轼早年在凤翔时,写过一首《石鼓歌》,将历代文字流变间的人物,一一引进诗中,便将活泼泼的生命赋予了死的石鼓,后世评者认为胜于韩愈的旧作。
石屏风这个题材,更是平凡,不过石上有纹,颇似松影而已。苏轼运用其丰富的想象力,联想出两个画松的古人,因这两个画家生前不遇,想象这块石上的松影,定是这毕、韦二人,含愤地下的精气,沦入石中所形成的画面。经此点染,便在这本是“块然一物”的石屏风里,添入了画师的灵魂,写成一篇非常生动的好诗。难怪欧阳为之大乐。
欧阳修虽然须发尽白,满身疾病,但据苏轼说,气色甚好,谈锋还是很健。苏轼劝老师道:“已将寿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乐。”那些当权的人,只有辛苦,哪里能如老师这样自由自在的快活,这是安慰老人的话,但也想不到未及一年,欧阳便在颍州谢世。
兄弟俩在颍州欧阳家住了二十天后,于此分手,在苏轼的感觉中,认为相较以前三次分别,此次滋味特别酸冷。
兄弟两人,虽然一样的不得意,但是苏辙走得早,毛羽未伤,所以苏轼称之曰:“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苏轼自嗟临事如病热狂,不能节制进退,现在则像一个喝醉酒的人,摔了一个大跟头,幸而没有受伤,倒也吓醒了迷梦。《颍州初别子由》诗里,写尽只有兄弟二人自己才能体会的人生失意的哀伤。
苏轼自颍入淮,再过泗州时,记得五年前扶丧回蜀,在此遇到逆风,三日不能开航,船上人劝他向僧伽灵塔祷告,果有应验。苏轼认为只是“巧合”,大公无私的神明,何分厚薄,而做祷告的人,都只为了私自的方便。耕田的农夫希望下雨,而割草的人却要天晴,去舟要顺风,来船便将抱怨,假使人人都要祷告得称心如意,这神明岂不太难做了。
这次情形不同当年,万一再遭逆风,苏轼决定不再求神,怅然道:
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
…………
行至龟山(今江苏盱眙),诗曰: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
苏轼从中国西南的边城眉山出来,而今将往东南的海滨,已经走尽了半个中国的一条直径,如此奔波劳碌,真还不知所为何来。
在泗州与一旧识的庵僧重逢,别来不过五年,但却发现他的头上也有白发了。时间是造物主之极大的公平,无分贵贱,无分劳逸,到时候都将同样老去,奔走道路的劳人和闲卧庵中的和尚既然一样,则又何苦如此“徒劳”。
苏轼离京时,还是秋暑难当的七月,一路盘桓,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始抵杭州,途程几已半年。
杭州府衙,设于凤凰山之右麓,依山兴建,府廨左右,分设通判南厅北厅各一所,另一通判鲁有开住南厅,苏轼便居北厅。
住入官邸后,依照俗例,要祭灶,要请四邻吃酒,乃作绝句两首,代柬寄陈州苏辙:
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
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
圣明宽大许全身,衰病摧颓自畏人。
莫上冈头苦相望,吾方祭灶请比邻。
杜甫《秋雨叹》共三首,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认为东坡书于马梦得斋壁者,必为“雨中百草”之第一章。以其感慨最深,故今梦得决心辞去学官而浪迹江湖,今据此。
“九有之师”,言秦军之壮大。上蔡公子为李斯,斯将就刑,顾谓次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史记》)
本集:《四菩萨阁记》。
本集:《亡妻王氏墓志铭》。
本集:《记先夫人不发宿藏》。
〔宋〕曾慥:《高斋漫录》。
本集:《书文与可墨竹诗叙》。
〔宋〕李廌:《师友谈记》。
本集:《四菩萨阁记》。
〔宋〕王铚:《默记》。
堂除差遣:又称“堂差”或“堂选”。宋制,京官选人一般由吏部选差,其有特殊功勋则由政事堂(中书门下)直接奏注差遣,堂差较候选于吏部为速。
〔清〕毕沅:《续资治通鉴》。
〔明〕薛应旂:《宋元通鉴》。
〔宋〕王称:《东都事略》。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宋〕朱弁:《曲洧旧闻》。
〔宋〕朱弁:《曲洧旧闻》。
〔宋〕陈师道:《后山丛话》。
〔宋〕岳珂:《桯史》。
〔宋〕邵博:《闻见后录》。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
〔宋〕朱弁:《曲洧旧闻》。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本集:《范景仁墓志铭》。
〔宋〕叶梦得:《石林燕语》。
〔宋〕邵博:《闻见后录》。
西河郡守暗指李定。《史记·吴起传》:吴起出卫郭门,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后仕卫为西河守。
蒋之奇诬欧阳修与自家的甥女通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