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的眼泪为谁飞 作者:李迪 著


第二章


13


那个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个人正走在西单的马路上。

后来,我问过他,咱俩谁也不认识谁。你那天为什么忽然要跟我说话呀?

他说,第一眼看见你就心动,觉得你像天使一样,不追你都不行。

自从我下决心攻克接线头儿的难关,就没日没夜地练,有时候练得忘了吃饭。后来,到底把接线头儿拿下。而且,在细纱车间一干就是好几年,成了先进生产者,还带了徒弟。

记得是我二十四岁那年,京纺组织文艺宣传队,厂长选我当队长。嘿,唱歌跳舞是我的最爱。风儿美,纱儿美,纺织女工心最美。我自编自演的舞蹈在市里获了奖,电视台记者采访的时候,问我从什么时候喜欢唱歌跳舞的?我说,在学校就喜欢,到了生产队更喜欢。我放猪的时候,唱歌给猪听,唱的也是猪。现在改唱人了,听的也是人。记者就笑了,说你真会幽默。我说,不是幽默,是真事。我就大声唱起来—

长鞭哎那个一甩哎,嘎嘎地响哎,一队大猪出了庄哎……

我唱得很投入,想不到电视台播出的时候,把这段儿给掐了。干吗给掐了啊?这是我的真实生活,我就想让裕陵大队的人听听。我想他们,想那些年,想那些事。

我在京纺上班上踏实了,这时,爸妈平反回京了。弟弟妹妹也跟着回来了。

可是,我的大脚奶奶没回来。她不在了。临死前,她说,让我死吧,我受够折磨了。

可怜的大脚奶奶!

我哭了。一家人都哭了。

不管多么伤心,苦难终于过去了。

冰冷的空屋子重新有了温暖,我也重新有了家。

有家,多好!我一下夜班就往家跑。那会儿,开通了远郊车,从昌平进京城很方便,再也不用拿柿子换了。就是时间长点儿,路上要走两个多小时,进了城还要在西单倒车,那我也不怕。因为,一家人有说不完的话。

这天,我下夜班回家,到了西单,正准备倒车,忽听身后有个男人在叫—

那个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起初,不知道是叫我。我没回头,接着往前走。

这时,他从后面追上我,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我回头一看,叫我的男人是个军人,身穿空军军装,绿上衣蓝裤子,四个兜儿。人长得特精神,一米八九的大个儿,自来卷儿的头发,浓眉大眼。那双眼睛,要多标致有多标致。眉毛黑黑的,更衬出脸的白净。用现在的话说,整个儿一型男。

他看我回头看他,就冲我傻笑。

我没理他,接着往前走。

那会儿,北京流行拍婆子,就是陌生的青年男女在大街上主动说话交朋友。

我上班下班的,碰到过好几回。我从来不理,把上来搭讪的人当臭流氓。

现在,看到一个当兵的也干这个,觉得挺新鲜,也挺恶心。

我不理他,接着走。

他不抛弃不放弃,一直跟着我,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我瞪他一眼,脸皮真厚!你还会说别的吗?

会,会!

那你说点儿别的。

同志,能认识一下吗?

我乐了,你是哪儿的呀?

北空的。你呢?

京纺的。

什么叫京纺呀?

嗨,连京纺都不知道!就是北京纺织制衣厂。

噢,明白了,你给我做军装的。

美的你!

我们俩就这样认识了,相互留了名字和电话。

他说他叫苏天明,他爸是将军。他本人既是军干子弟,又是军队干部,双料的。

他傻笑着说,你叫我天明,明天,都行。反正甭管今天明天,我天天都等你电话。

我本来不愿意接近男人,特别是生人。有袁队长的事,有郑老师的话,还有朱大妈说的,还有……公猪咬母猪的耳朵,这些都让我从心里害怕男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对突然飞来的苏天明,不但不害怕,还很好奇,很喜欢。

难道是到年纪了吗?

你到年纪了,该找对象了。厂里的老师傅都这么说。

我心动了。天明人帅,家庭条件又好,说起来跟我家门当户对。

年龄呢?他说,我比你大八岁,属猪的。

啊,属猪?又是猪!莫非我真的跟猪有缘?

我说,猪,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哥。

哎!他抢着答应。声音特甜。

我听着,像吸溜了一口红柿子汤儿。

陆菊儿,他这样叫着我的名字,我也跟大家一样,叫你菊儿吧。这名字多浪漫,像诗一样。菊儿!—

真酸!你在空军是腌酸菜的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

得啦,跟真事是的。你再装!

饶命,小的下次不敢了。

哈哈哈!看他那个滑稽样儿,我好开心。

我们开始约会了,地点是北海公园。

一切来得这么快,又这么自然。

他特别聪明,是学理工的。一加一等于二,办事认真极了。我的第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就是他给我攒的。我们约会出去玩,只要旁边没人,他就说,来,我背你走!他身体特好,真的背起我来就走。咔咔咔!一路急行,嘴里还喊着,想要命的靠边啊!可疯着哪。

每次约会,我都晚到。就是到早了也先躲起来,看他急得转腰子,我再突然蹿出来,嗷地叫一声,吓他个半死。

那会儿是夏天,我怕热,特爱吃冰棍儿。他知道了,每回都买一大盒儿,早早就站在公园门口傻等。还没等我来,冰棍儿就晒化了。滴答,滴答,直流汤儿。他扔了,再买一盒儿,两手托着等。一见我来了,嘿嘿嘿,一边傻笑,一边拿出一根冰棍儿,喂进我嘴里。

我说,哥,真凉!

他说,你凉我就凉。菊儿,咱们划船去!

小时候,爸妈没少带我来北海公园。可是,从没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美。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我唱,他也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我笑,他也笑。

有一天,他在电话里说,他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寄到京纺了。

啊?情书?寄到京纺了?我的心咚咚乱跳。

情书,只是在小说里看过,现在轮到我了。

他怎么写的?我急着想看,又害怕被别人给拆了,就天天去厂传达室问。

传达室的杜师傅是厂里的老人儿,以前在车间干,退下来就到了传达室。接来送往,收信收报。他好喝点儿小酒儿,也好跟我们念叨。嗨哟,现如今你们这些个小青年儿,哪如我们那会儿啊!头一年当我徒弟,老远的见了我,就把腚撅得多高,杜师傅长杜师傅短;转过年来出了徒,再见着我,头抬得多高,老杜老杜!现在更要命了,一见着我,离着老远就叫,肚皮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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