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本小书是二十一年(1)五月六月的游踪。这两个月走了五国,十二个地方。巴黎待了三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待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看花罢了。其中佛罗伦司(2),罗马两处,因为赶船,慌慌张张,多半坐在美国运通公司的大汽车里看的。大汽车转弯抹角,绕得你昏头昏脑,辨不出方向;虽然晚上可以回旅馆细细查看地图,但已经隔了一层,不像自己慢慢摸索或跟着朋友们走那么亲切有味了。滂卑故城也是匆忙里让一个俗透了的引导人领着胡乱走了一下午。巴黎看得比较细,一来日子多,二来朋友多;但是卢佛宫去了三回,还只看了一犄角。在外国游览,最运气有熟朋友乐意陪着你;不然,带着一张适用的地图一本适用的指南,不计较时日,也不难找到些古迹名胜。而这样费了一番气力,走过的地方便不会忘记,也不会张冠李戴——若能到一国说一国的话,那自然更好。
自己只能听英国话,一到大陆上,便不行了。在巴黎的时候,朋友来信开玩笑,说我“目游巴黎”;其实这儿所记的五国都只算是“目游”罢了。加上日子短,平时对于欧洲的情形又不熟习,实在不配说话。而居然还写出这本小书者,起初是回国时船中无事,聊以消磨时光,后来却只是“一不做,二不休”而已。所说的不外美术风景古迹,因为只有这些才能“目游”也。游览时离不了指南,记述时还是离不了;书中历史事迹以及尺寸道里都从指南钞出。用的并不是大大有名的裴歹克指南,走马看花是用不着那么好的书的。我所依靠的不过克罗凯(Crockett)夫妇合著的《袖珍欧洲指南》,瓦德洛克书铺(Ward,Lock & Co.)的《巴黎指南》,德莱司登的官印指南三种。此外在记述时也用了雷那西的美术史(Reinach:Apollo)和何姆司的《艺术轨范》(C. J. Holmes:A Grammar of the Arts)做参考。但自己对于欧洲美术风景古迹既然外行,无论怎样谨慎,陋见谬见,怕是难免的。
本书绝无胜义,却也不算指南的译本;用意是在写些游记给中学生看。在中学教过五年书,这便算是小小的礼物吧。书中各篇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这是有意避免的:一则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论;二则这个时代,“身边琐事”说来到底无谓。但这么着又怕干枯板滞——只好由它去吧。记述时可也费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觉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显示景物间的关系,短不了这三样句法;可是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法省略那三个讨厌的字,例如“楼上正中一间大会议厅”,可以说“楼上正中是——”,“楼上有——”,“——在楼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给读者整个的印象,或者说更具体的印象。再有,不从景物自身而从游人说,例如“天尽头处偶尔看见一架半架风车”。若能将静的变为动的,那当然更乐意,例如“他的左胳膊底下钻出一个孩子”(画中人物)。不过这些也无非雕虫小技罢了。书中用华里英尺,当时为的英里合华里容易,英尺合华尺麻烦些;而英里合华里数目大,便更见其远,英尺合华尺数目小,怕不见其高,也是一个原因。这种不一致,也许没有多少道理,但也由它去吧。
书中取材,概未注明出处;因为不是高文典册,无需乎小题大做耳。
出国之初给叶圣陶兄的两封信,记述哈尔滨与西比利亚(3)的情形的,也附在这里。
让我谢谢国立清华大学,不靠她,我不能上欧洲去。谢谢李健吾,吴达元,汪梧封,秦善鋆四位先生;没有他们指引,巴黎定看不好,而本书最占篇幅的巴黎游记也定写不出。谢谢叶圣陶兄,他老是鼓励我写下去,现在又辛苦地给校大样。谢谢开明书店,他们愿意给我印这本插了许多图的小书。
二十三年四月,北平清华园。
(1) 二十一年,即1932年。
(2) 佛罗伦司,现译作佛罗伦萨。
(3) 西比利亚,现译作西伯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