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妩媚亦清香:李清照
李清照,生于北宋官宦之家,擅作小词,词风清新淡雅。父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格非,后嫁宋徽宗时宰相赵挺之三子赵明诚,夫妻情趣并重,留下很多“赌书泼茶”的佳话。后因李清照先后遭受亡国、亡夫之悲苦,再嫁、离婚之艰辛,词风由此变化,转为深婉凄凉。
小资生活实录
在封建男权社会里,能够为才女争得一席之地,且光芒万丈,千古不散,巍然屹立于词坛而毫无逊色的,除了李清照,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而关于李清照词学的研究历来也颇多。大体上,人们把李清照的词作分为前后两期。早期词作风格柔美、活泼,既有闺中女儿的自由,也有新婚燕尔的快乐。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当属两阕《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两首词放在一起对照,可以比出诸多相似之处。旅游、吃酒、泛舟,第二天睡醒了,伸个懒腰,似乎没能散尽昨夜的浓酒,闲来无事,和丫鬟“斗嘴”,轻松快乐,饶有情趣。第一首小令中说“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没有点明是和哪一个亲友出去游玩,但可以从词作中推测,她的郊游无比快乐,“尽兴而归”,恐怕惊起鸥鹭的时候,也同样换来了她欢愉的笑声。
不用上班,不担心迟到,高兴了还可以喝两杯小酒,才子佳人们一时兴起,提笔成文,一场风花雪月的浪漫故事说不定就此发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能够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呼朋引伴休闲度假,睡觉睡到自然醒,实在是“乐活”一族。由此看来,李清照既有旷世奇才,也拥有当之无愧的小资情调。
李清照能够在北宋词坛声名鹊起,不仅仅是个人才华的积累,也是历史的一个机缘。她生于北宋官宦之家,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资质聪慧,再经过艺术的熏陶和洗练,自然萃取出钟灵毓秀的神采。就如同“红楼”中的小姐们一样,个个都是舞文弄墨的行家里手。
可是,在封建社会,女人的“名”和“命”,不仅取决于自己的才华,还常常依赖于家庭和婚姻的支撑。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可惜身逢末世,远嫁之后也只有草草收场。宝钗也是现代知性女子的典范,不料嫁了宝玉,后半生不但要独守空房,再好的诗也没人欣赏了。而中国古代四大丑女,因为才华横溢,嫁的都是位高权重、非富即贵之人,所以全都流芳百世。故而,时至今日,仍然流行这样的观念,“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找到一段美好的姻缘,往往可以成就女人的一生,李清照就是一个成功的典型。
李清照生在士大夫之家,十八岁时嫁给宰相之子赵明诚。夫妻二人志同道合,常常一起勘校诗文,收集古董,既是同舟共济的伴侣,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故事说,他们常常于日暮黄昏,饮茶逗趣。由一人讲出典故,另外一人说出在某书某卷某页某行,胜者可先饮茶。据说有一次,赵明诚说错了,李清照饮茶时“扑哧”一笑,弄得茶没喝到嘴里,却泼了自己前襟一身茶水,夫妻乐翻天。由此,也留下了“饮茶助学”的美谈。
当年二人生活,全在情趣之上,辞赋唱和,互相欣赏、爱慕,简直是神仙美眷。用童话故事的结尾来说,“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即便夫妻小别,也是相思无尽,那份孤独和寂寞只是一个幸福的少妇对爱情的依恋,所谓“愁绪”寄给赵明诚之后,也就化作了缕缕甘甜。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据说这首《醉花阴》寄到赵明诚手里后,他自叹弗如,惭愧得很。但是男人的自尊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废寝忘食大写特写了三天三夜,高产了五十阕词。然后把李清照的这首混杂其中,请陆德夫鉴赏。
陆德夫再三玩味,认为只三句绝佳,赵明诚抬眼一看,为李清照之作“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然这只是元代《瑯嬛记》中的一个故事而已。但是,据赵明诚过往行为,和与李清照的感情来推测,恐怕明诚君不会像一般男人那样大为不悦,而是会非常高兴娶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媳妇。
这大抵非一般男人所能比。
封建社会里男尊女卑,多数男人都瞧不起女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男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件玩偶。正因这种观念的横行,所以柳永愿意歌咏青楼女子,并大胆剖白自己的心声,不但遭到了皇帝的鄙薄,也令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幸好赵明诚、李清照二人均为望族,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李清照的确才华盖世,深得同辈人的赞赏,所以赵明诚对妻子的欣赏被引为佳话而非笑谈。
作为一代才女,李清照能够生长在宋代,的确是一种福气。
北宋虽然没有大唐的富贵和丰腴,但总算还有自己的特色和风采。宋太祖赵匡胤登基后,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杀诤臣,不杀读书种子”。文化的宽松加上经济的繁荣,北宋休闲娱乐业十分兴盛,能够生长在这种氛围里,多少都有点自由奔放的情怀。所以在赵明诚、李清照的身上,人们很容易发现“平等、自由、尊重”等封建社会不常看到的夫妻关系。这当然一方面得益于李、赵二人的才华和气度,另一方面也与北宋的文化环境有关。假如理学的禁锢已然吃紧,估计想互敬互爱也会招来讥笑。
没有史料记载,李清照是如何爱上赵明诚的,因为她的小词写得青涩、矜持,不似卓文君那般激烈。但少女时期的李清照曾写过一首《点绛唇》来描绘当年的初恋: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秋千荡后,乍见来客,来不及穿鞋,松散着头发出来,害羞,欲走;又不舍得离去,倚门回首,青梅偷嗅。一场天真、浪漫、纯洁又略带羞涩的初恋就这样生动地跃然纸上。我们无法推测是怎样的相见拨动了李清照的心弦,只约略可见少女的自由,倾心相许似乎暗示了她婚后的幸福。
李清照生活在宋代,就像是21世纪的白领小资,安逸、优雅,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时代的妩媚与细腻;即便称不上青年人的精神领袖,但至少也是一部分人所乐于效仿的典型。
那种闲情雅致,犹如在漂亮的咖啡馆里品咂人生的况味,透过雪亮的落地玻璃窗,看街上的熙来攘往,也偶尔观照一下自己是否需要随时补妆。这就是“小资”,有大把的时光来慰藉心灵,只要她愿意,任何情趣都可以栽倒在自己的脚旁。富裕的生活加上满腹的才情,自然是小资中的上品,李清照的青年时代就是这样有滋有味地走过来的。
作为一代词人,李清照能够有如此浪漫的生活,既有自身才华横溢、懂得生活情调的原因,也有社会历史提供的契机。
在历史的螺丝松动的那一刻,宋代的繁华与自由滋养了她的秀美与温柔,给了她怦然心动的爱情、琴瑟和谐的婚姻。
然而,历史似乎是一柄双刃剑,它赐予了李清照中国女子所没有的光环,也给了她无尽的磨难,来考验她的倔强、不屈与坚贞。
留在青州的寂寞时光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始终觉得这句话是描写李清照的。暮色昏黄,多少倦鸟归巢的重逢,多少无语凝咽的别离,都抵不过一场天青色的雨。而李清照正是这烟雨中的红颜,说着景语、情语、香艳语、忧伤语,伫立楼上,凝眸远望。
分别前,他们在乡里屏居十年。公公赵挺之在政治斗争中死去,家里也渐渐衰败。赵明诚的收藏事业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可积蓄不多,又要买金石古玩,他们便决定回故乡青州生活。李清照自然也是全力支持丈夫的。粗茶淡饭,却也相濡以沫。“愿得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这样的伴侣让多少文人拍案称奇、津津乐道。可是,如此亦师亦友的伴侣,有时常常会觉得他们的友谊多于爱情。美国学者宇文所安甚至能从《〈金石录〉后序》中看出李清照对赵明诚的幽怨,重物轻人的幽怨。
可是,却也有更多人指出,李清照的哀愁并非是因为赵明诚重物轻人,而是因为移情别恋。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就是极好的明证: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
这首词正是写于夫妻二人屏居青州十年后,即1117年。彼时的赵明诚在结束隐居后即将再次踏上仕途;而彼时的李清照却如词中所写,因丈夫不愿带自己同行正满心愁苦。香炉灭了她不管,被子不叠她也不管,太阳很高了还不愿意起来,起来后又不愿意梳头。任凭贵重的首饰匣子落满了尘埃。心里却只念着一件事:离愁。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是多么明确的回答。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思念丈夫。但还是会有误读,甚至有教授说这是李清照喝醉的证据,认为她还曾“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说明她是个十足的酒鬼。对于这种以所谓“标新立异”来哗众取宠的论调,还真是有些无奈。
词的下阕里,李清照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丈夫了,从此只有孤单地锁在“秦楼”中。此处,李清照用了一个典故。相传,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丈夫箫史共居秦楼十年,十分恩爱,后有龙凤来迎他们上天,二人依旧比翼双飞。可反观李清照自己,在青州陪了丈夫十年,等到丈夫终于重踏仕途的时候,自己却不能随行,心里总是会涌起很深的“被遗弃”感。这一切,能够说与谁听呢?大概,只有门前流水,能够见证她的终日凝眸,凝眸远眺,从今以后,又添一段新愁。
关于赵明诚为何抛下李清照独自赴职一事,历来众说纷纭。但绕来绕去,似乎始终绕不过一个话题:赵明诚此时已经变心,除了纳妾外,还养成了寻花问柳的习惯,如果带着李清照,恐怕出入都没那么自由。另有一说,因李清照多年膝下无子,赵明诚受舆论压力,纳妾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赵明诚纳妾暂时还找不到确凿的史料依据。而且,我们也不能单就他是否纳妾来断定其人品的高下。毕竟,在那样开放的宋朝,流连在烟花柳巷的文人们都可以毫不避嫌穿梭往来,更别说三妻四妾了,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无论怎么说,赵明诚身上似乎总带着些“以怨报德”的嫌疑。当年,李清照受父亲牵连被遣返乡的时候,赵明诚照旧做着自己的京官;而等赵挺之被蔡京诬陷罢官,赵明诚不得不屏居青州的时候,李清照却不离不弃,以自己的深情和贤惠,始终陪在他的身旁。
遗憾的是,十年的相濡以沫,旷古的才华与性情,仍是挡不住李清照被遗弃的命运。也许,在爱情里,永远也没有“平等”可言。若想伤害少一点,就要爱得比对方浅一些。可李清照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如何能要求她不去爱呢?这要求的本身,对她也是残忍的伤害吧。
独守青州时,李清照在孤寂落寞中写下了很多词,其中写得最真挚的当属《蝶恋花》。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蝶恋花》
这首词上阕写的是白天的闺思:暖日晴风,柳眼梅腮,春心涌动。可惜,再好的酒意与诗情也没人分享,总归是寂寞的。词的下阕,写自己就那样斜靠在枕头上,即便损坏了头饰也不太在乎。结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更是写得精妙传神。词学家陈祖美先生赞其“虽不像‘人似黄花瘦’和‘怎一个愁字了得’等句那样被人传诵,然而,就词意的含蓄传神,以及思妇情思的微妙而言,此句亦颇有意趣”。
最喜欢那句“夜阑犹剪灯花弄”,不知怎的,总觉得很像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男人报国无门的时候,只能在夜里挑灯摩挲自己的宝剑,那些驰骋疆场的雄壮激烈地在心头翻滚,却只能在无奈中夜夜感伤。同样的李清照,抱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孤独的浓愁,实在没什么好梦可做,夜深人静,只好翻身起来弄“灯花”。巧的是,灯花在古代正是喜庆的征兆。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独居妇人,这一行动本身似乎更显得意味深长。那长长的喜庆与热闹的灯花下,映着的是怎样的惆怅与无奈啊。
此时的李清照,上无父亲可依,下无子嗣可靠,受冷落是在所难免的。但少年夫妻,老来做伴,总归是个依靠吧。
于是,几年之后,李清照便收拾东西去莱州找丈夫团聚去了。
一样梅花别样情
譬如绘画,少年时的一抹红像跳跃的火焰,能在心里燃起汩汩的热情;而老年时的一抹红,却渗透着夕阳的无奈,残烛的飘摇。生命底色的画布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不同的是我们勾描画布时的心情。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南渡前后词风的变化,却鲜有人将这两首词拿来对比。如果将这两首梅花词放在一起,便很容易就能读懂李清照的“生命花期”。
在第一首词中,词人将“落雪”“寒梅”“玉人”三个意象进行了很好的演绎。“玉人浴出新妆洗”恰如“傲雪的冬梅”,洁净中透着清高与孤傲的气质。这首词有两眼“活泉”。一是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这句话将寒梅傲雪的清冷、卓尔不群的雅致都描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而在这背后,也可以看得出李清照的潇洒、落拓、豪气。在这个女人的心里,她便是她,独一无二的人,不愿也不屑与别人比,这份坦荡的自信如梅、如雪、如刚出浴的美人,永远带着自己的清新与洁白。
另一个词眼是第一句“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春”字,忽略了这个词,前面的清高和孤傲都是不着边际的了。一切的自信都源于这个“春”字。春天来了,总会有冰消雪融的时候,总会有焕发勃勃生机的时候,总会有春满人间的时候。这是李清照的“春之声”,春天之后我们可以去放歌、郊游、踏青、争渡……所有的期待都源于春天。
而在第二首词中,同样是“柳梢梅萼渐分明”的时候,李清照却已无当年的激情。岁月磨砺了她的容颜,更苍老了她的心。当年那个欢腾在北宋的快乐女子如今已变成南宋的无聊妇人。这其中的况味,绝非“三杯两盏淡酒”便能说清楚的。“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溜走的春天可以再回到秣陵的树上,唤醒一树一树的梅;而南渡的“我”却只能老死在建康城,憔悴下去并逐渐凋零。
美人迟暮和男人谢顶一样,都是人生中既痛苦又尴尬的事儿。眼见着自己青春不再、容颜衰老,四十六岁的李清照心里翻腾着数不清的无奈和酸楚。“如今老去无成”,似乎隐约透着与唐朝诗人罗隐当年相似的心酸,“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成。人常说“无志空活百岁”,李清照不是没有志向,她渴望建功立业、驰骋疆场。她能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的诗句,可见对苟安在江南的南宋朝廷是多么的愤怒。
可是,作为一个已婚中年女人,她没办法披甲上阵亲历战场的雄壮,她能做的只是偶尔发发牢骚,在这绮丽、工整的词牌中写下在现实中无法舒展的悲愤。但也仅此而已,她的性别让她的志向再次尴尬。这是“造化可能偏有意”吗?
一样的梅树,一样的落雪,一样的洁白,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一样的滋味。酸甜苦辣,自与别人不同。无怪陈祖美先生说:“《漱玉集》中比重最大的咏梅词,假如把它们依次联章,简直可以构成一部堪与两宋之间的三四代皇室的兴衰史相始终的作者的心灵史。”
回头再看那两簇梅花,一簇是青春时怒放的生命,一簇是中年时积压的抑郁。同样的梅花,却分明是不一样的情致。
朝来寒雨,晚来凉风
1129年,即建炎三年,“靖康之难”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靖康之耻”却还烙印在宋人的心里。南宋朝廷自然是极力粉饰江南和平,潜藏的苟安之心已开始微微发作。但在普通人看来,那片破碎的山河实在是一块伤疤,随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凉风,还不时在心底隐隐作痛。
李清照为躲避战乱,随宋高宗赵构一路南下逃亡。眼见着,朝廷逃跑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颠沛流离自是不用多说,等着再打回来重铸山河,恐怕也是一场痴梦。
这一年,李清照饱蘸笔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在整首词的最后,写下了这样十个字:“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横看竖看,这日子都写满了“无聊”。
四十六岁了,在古人眼里,应该也是含饴弄孙的年龄了吧。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又膝下无子的女人,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脉脉的少女般的情愫。而这情愫向来是不被人所察觉的。在以往宏大的历史叙述和文学概论里,喜欢将她的词左右对切,认为前后两期判然有别,好像南渡之后,李清照已然“大变活人”。
但实际上,李清照不是一块“蛋糕”,可以简单平直地将人生一分为二。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词人,那些潜藏在词句里的很多情愫,其实都是未来生活的“伏笔”。
还是这一年,四十九岁的赵明诚忽然得病,病得那么猝不及防。从赵明诚患病到辞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清照便从婚姻幸福的女人变成幽愤愁苦的寡妇。
赵明诚走了,他留下了生前所挚爱的文物和古籍,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残稿,也留下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李清照。他带走了李清照的思念与爱情,却唯独没有带走她。而李清照将他的后事安排妥当后,却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就随他去。
那一年的梅花依然迎风傲雪,那一年的朝廷依然歌舞升平,而那一年的李清照却就这样失去了赵明诚。孤独人世,她提笔写下这样的句子:“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
如果我们能够读懂个中艰辛,就不难想象李清照日后改嫁的必然。首先,这个国家比她本人更要懦弱,懦弱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无法依靠。漂泊的经历和飘摇的国家,无法给李清照以安稳的现实感。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礼教几乎可以吃人的时代,有赵明诚在,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无赵明诚在,她只能自己承受被世俗“日晒雨淋”的痛苦。
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个简单、坦率的人。她的简单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还有那骨子里依然涌动的少女情愫。相传,她遇到张汝舟后,曾慨叹“一样的襟怀,一样的才学”。后来,我们知道,无论从胸怀还是才华讲,张汝舟和赵明诚都是无法相比的。但李清照在最初,还是“误会”了张汝舟,以为他竟是“可托之人”。
关于李清照的再嫁,向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她并没有改嫁,很多文人站出来为其辩护;又一说她的确改嫁,还曾写过类似悔恨自责的文字。说是李清照再嫁后,发现所托非人,于是愤而同张汝舟离婚,将他告了官。张汝舟的官也是“非法倒卖”而来,李清照这一告必然胜诉,而且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自由身。但依据法律,离婚之后,她也要承受两年的牢狱之刑。幸亏亲友及时搭救,只被关了九天就放出来了。获得自由之后,李清照不忘马上写信给亲戚:“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事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可以想见,当时的李清照心理压力是多么巨大。
按唐朝律法,婚姻不合的女人是可以离婚的。按宋朝的惯例,女人也是可以改嫁的。范仲淹的母亲也曾改嫁,范仲淹后来金榜高中才回去认祖归宗的。但是,以李清照这样的名誉和地位,以四十九岁的高龄再嫁肯定是一片哗然。而一年之中,春天刚嫁秋天就要离婚,定然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始终觉得李清照是一个简单到坚强的人。简单的是她只要爱情,坚强的是她只要和自己匹配的爱情。与张汝舟的再婚,在李清照看来,就是她爱情和人生的污点。她拼命擦,反复擦,最后终于擦掉了这个污点,却让自己也脱了一层皮。
如果李清照真的曾经改嫁,为什么那许多明清学人还非要站出来替她辩护,说她并没有改嫁呢?原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对“改嫁”的责难要超过宋朝数十倍,那些文人希望通过“改写历史”,还后代一个清白而又完美的李清照。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有些迂腐。毕竟,李清照能够穿越千年岁月,仍然光照中华词坛,依靠的并非是贞洁,而是自己的才华。
她便是那美丽的七夕
大约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李清照。或是以“闺情”见长的婉约词宗,或是以“悲凉”立史的爱国词人,抑或也是中国古代才女幸福生活的典范。而所谓典范,其实也无外乎“才、情、趣”这三方面。就李清照来说,才华和深情都是世所公认。而“趣”这一方面,人们对她的评价似乎总有点含糊不清。比如,那些媚眼生情、雪腻酥香的文字,常常被认定为李清照的存疑词。其中较有争议的就是那首《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丑奴儿》
这是李清照词中颇有争议的一首,《词林万选》《历代诗余》等都将其划为李清照之作,但《全宋词》将其归为康与之所作。故有词学家评论说,“不类易安手笔”。言外之意,此词“肤浅、荒淫”,怎么能出自李易安之手呢?
这首词题为“夏意”,讲的正是夏天的晚上,寒风冷雨吹走了白天的炎热,酷暑后的风雨让人们在傍晚嗅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此时的女主人公对镜梳妆,深红色的薄绸隐约映衬出白嫩的肌肤。这旖旎的情思,无边的香艳,却只用了四个字来点拨——“雪腻酥香”。这四个字将视觉、触觉和嗅觉的美感同时融合在一起,读来真有口颊生香之感。
下阕的最后一句描绘了女主人公拍着枕席,笑语盈盈地对“爱郎”说,“今夜纱厨枕簟凉”。就是这句炎炎夏日里的清爽邀约,令很多人读出乱人心志的暧昧。
有人就此注释说,李清照本就是个酒色之徒,这词中更是混杂着令人不齿的“勾引”。当然,也有否认者称,李清照的词向来俊美、清秀,断不会出现这等谄媚、俚俗的场景。
如果就字面来解的话,“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等语是否也艳光四射,引人遐想呢?实际上,李清照出身名门,才学和修养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骨子里注定是清高孤傲的。而今,这样的词语出现在她的词中,不过是她轻巧恣意的一次练笔,抑或是幸福时光的调味剂;但绝不是轻薄放荡的佐证。
唐代无名氏在《菩萨蛮》中有类似的句子:“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这是女子凝眸深望时的娇语,含笑低问时的羞涩,到底是“花美还是我美”?这时分、这情致、这心思,不管情郎的对答是默契的赞许还是调皮的否定,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她需要得到的不是平白刻板的标准答案,而是此情此景的那份柔情蜜意。反观李清照,她手拍枕席,告诉情郎静夜安好,也具有相似的韵味。若花之色、香、味俱全才能引人留恋;作为女子,自然也要才、情、趣兼备,方能如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时常带给人新意和惊喜。所以,虽有很多人对这首《丑奴儿》存疑,但余偏爱之。
李清照另有一首《浣溪沙》,写得也是眼波流转,粉面生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以“芙蓉”一词代指美貌的女子,并非李清照所开创。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就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诗句,以花喻人,既有满面含春的清香,又逢娇花临水的柔媚,真是一举多得的妙用。“宝鸭”本指香炉,此处用来代指从香炉中袅袅斜飞的青烟,衬托着如花笑靥,粉面香腮。
其中这句“眼波才动被人猜”真是写得顾盼多情。心中升腾起的情愫在眼波流转中被轻轻泄露,细小心思就这样轻易被人察觉。其间的辗转缠绵、心如鹿撞,不觉间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所以,清代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卷二》中说:“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均善於言情。”而半方花笺,更将“约重来”的期待与诉怀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活泼。
有意思的是,这首《浣溪沙》虽是并无争议的易安词,却和上一首《丑奴儿》有着相似的命运。很多李清照的评述、论注中,几乎都很少有人选这首词入辑。于是,它们只能长久安然地躺在《漱玉词》的角落里,黯然地沉默着。
而每每读到这两首锦心绣口之作,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不相关的晴雯来。那样一个标致的主儿,连讨厌她的王夫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别人好。可越是生得风流灵巧,越是遭人怨妒:那些聪明灵秀的女子,有时总免不了被人斥为“轻佻”;而那些所谓“沉静娴淑”的女子,虽屡屡得到长辈的赞赏,却因失了灵动与生气,而很少为同辈所喜爱,比如宝钗,比如袭人。
也许,人们面对李清照的时候,也是有着同样想法的:平和中正就意味着沉稳凝练,而娇俏活泼就等同于轻佻肤浅。所以,在描述李清照的时候,人们才会极尽展示其美好、幸福的一面,而忽略她情思荡漾时的欢快绮丽、再嫁他人时曾有过的期待。
今次,择这样两首颇具争议的词入书,只是希望能够透过不同的光线,折射出一个真实的李清照。
北宋末年,李清照曾写下这样的句子:“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写下这些的时候,李清照正因党派之争和丈夫赵明诚被迫分离。一面是旧党李格非的女儿,一面又是新党赵挺之的儿媳,那人生真如飘荡的木筏,来来往往,却难以安住。
而纵观李清照的一生,宛如飘零之花,无奈地随水波流转,何曾能掌握自己阴晴不定、风雨难测的命运呢?即便死后,她也留下了众多难以坐实的传说,笑骂由人,便更做不得主了。
有人问,如果将李清照做四季比,应属哪一季?想了很久,就只想起了这首《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行香子·七夕》
也许,如此气韵悠扬、钟灵毓秀的李清照,并不能霸道地占有某个季节,而是更像一个美丽的“七夕”:满载着温馨浪漫的秋意,也和着情人节里永恒不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