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诗中的诙诡之趣

西洋文学中，有所谓幽默（humor）者，求之吾国，此格盖寡；曩之论文家，亦甚罕言；明言之，则自曾国藩始。曾氏《古文四象》，既以太阳少阳太阴少阴所谓四象者析古文，又分太阳气势为喷薄之势与跌宕之势，分少阳趣味为诙诡之趣与闲适之趣。所谓诙诡之趣，实与幽默类似。刘彦和《文心雕龙》体性篇分文章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隐、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体。其释新奇，则曰：“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危侧趣诡，似与诙诡之趣相类，然刘氏特以此释新奇，非若曾氏之独揭。且危侧趣诡，恐未足尽新奇之全。司空图《诗品》中之清奇，实与刘氏之新奇同科，其释清奇，则与危侧趣诡有异。其言曰：“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履寻幽。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日之曙，如气之秋。”清与新固有别，而奇则一也，何释之不同如此！窃思新奇不必危侧趣诡；危侧趣诡，亦不必新奇也。故刘氏之说，未得为言幽默之始。曾氏则不仅以诙诡之趣属少阳，且极重视。《家训》有云：“余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曾偶作，一吐胸中之奇。尔若能解《汉书》之训诂，参以《庄子》之诙诡，则余愿偿矣。”曾氏又尝言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浩适，并各作十六字以赞之。其赞“怪”字云：“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恢诡之趣，自当于“怪”字中求之。是则曾氏以为古籍有诙诡之趣者，为《易经》，为扬子《太玄经》，为张华《博物志》，为韩昌黎文，此则举其尤者耳。观《古文四象》少阳中入选之文有诙诡之趣者：经有《左传》大棘之战、师慧《过朝》等篇；史有司马迁《滑稽列传》、班固《东方朔列传》等篇；子有《庄子》多篇；而《易》《玄》与《博物志》之文不收，想系零落不成片段之故。至于韩文，则选《毛颖传》《答吕毉山人书》等篇。则吾国幽默之文，虽不能谓无，要亦不多耳。求之于诗，则杜诗中往往有之，而历代论诗者，既未标此一格，故亦鲜有称述也。

评杜诗者，大抵以“沉郁”二字尽之。然沉郁非少陵天性，特环境使然耳。吾人但见其为国是民瘼疾呼，为饥寒流离悲歌，故以之为严肃诗人；实则天性幽默，富于风趣。《旧唐书》载其祖审言：“恃才謇傲，甚为时辈所嫉。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其人问故，审言曰：‘见吾判，自当羞死矣。’又尝谓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至临死之时，犹戏弄宋之问、武一平，其性情固夸诞而诙谐。少陵性格，实不无遗传影响，《进雕赋表》云：“明主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此与东方朔《自荐表》何异？惟其天性如此，故虽流离颠沛，“饥卧动辄向一旬”（《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子女竟至饿死，而意兴不稍衰。其思想入世而非出世，其态度积极而非消极，实亦奠基于是也。诗中有诙诡之趣者殊多，约言之，则有讽谏当局者，调侃朋友者及自嘲者三类。兹分论之。

一、讽谏当局者

司马迁《滑稽列传》开首曰：“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刘辰翁曰：“滑稽者至鄙亵，乃直从六艺庄语说来，此即太史公之滑稽也。”实则非太史公故为滑稽，滑稽可以解纷，故太史公重之。直言庄语，非惟不易入耳，且易滋反感，不如滑稽言之，易于收效也。如优孟谏楚庄王六畜葬所爱马，优旃谏始皇勿大宛囿，倘不出以滑稽，则必至见诛，况听之乎！杜诗中颇有以诙诡之言讽谏者，如《丽人行》首段置“态浓意远淑且真”一语，“真淑”乃妇人之美德，一若赞之者然。而其下则列举事实以证之：“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乃胡然而天，胡然而帝，其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罗刹相毕现，使人读后，有“如此真淑”之叹。细玩文法，不禁哑然失笑也。

《旧唐书》载：“上元初以吕諲为荆州刺史，諲请以荆州置南都，帝从之。”按是时庙谟之失，无过此者。迁都洛阳，郭子仪尚坚持不可，况荆州愈趋而南，是直以宗庙陵寝为可弃矣。少陵作《建都十二韵》以讽之，有云：“建都分魏阙，下诏开荆门。恐失东人望，其如西极存？”虽意极严正，而语涉诙诡矣。《戏作花卿歌》曰：“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惟多身始轻。绵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远崔大夫。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按花卿恣意剽掠，少陵先赞其猛，而曰“小儿知姓名”，恐是谈其暴掠之行，并小儿亦知惧。末于“我卿绝世无”上加“人道”二字，继之以“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若为花卿惜之者，实则讽之甚矣。又《赠花卿》云：“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阳若谀其丝管之名贵，实则不然，盖花卿在蜀，颇借用天子礼乐，少陵讥之，亦所以谏也。又《紧急》云：“才名旧楚将，妙略拥兵机。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原注：“高公适领西川节度。”此诗盖讽高适不能御虏也。首赞其才名楚将，妙略兵机，其下皆败北之事，则机略可见矣。

章留后待杜公特厚，而所为多不法，杜公《桃竹杖引赠章留后》一诗，以诙诡寓讽谏之意。其诗云：“江心蟠石生桃竹，苍波喷浸尺度足。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梓潼使君开一束，满堂宾客皆叹息。怜我老病赠两茎，出入抓甲铿有声。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重为告曰：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涌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风尘澒洞兮，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朱鹤龄曰：“此诗盖借竹杖规章留后也，以涌跃为龙戒之，又以忽失双杖危之，其微旨可见。”而两支竹杖，便说得尔许珍重，落想非平常人所及，所谓“奇趣横生，人骇鬼眩”者非耶？

《覆舟》二首，意在讽谏，语出诙谐。浦注云：“此见采买丹药之使，舟覆峡江而作也。肃宗之季，从事斋房，时或尚沿其习，公故假此为讽也。”诗云：

巫峡盘涡晓，黔阳贡物秋。丹砂同陨石，翠羽共沉舟。羁使空斜影，龙宫閟积流。篙工幸不溺，俄顷逐轻鸥。

竹宫时望拜，桂馆或求仙。姹女凌波日，神光照夜年。徒闻斩蛟剑，无复爨犀船。使者随秋色，迢迢独上天！

姹女即真汞之异名，当姹女凌波之日，即神光照夜之年，求仙之无益可知矣，其求仙者未必升天，而采药之使先已上天。“使者随秋色，迢迢独上天。”可谓滑稽之雄。

二、调侃朋友者

杜公交游极广，聚散离合之间，梦之怀之，规谏之，调侃之，既见交情，复多风趣。诗中调侃朋友者极多，择其优者，如《李盐铁宅》二首结尾云：“盐车虽绊骥，名自汉廷来。”汉有盐铁使，故就李之官名而戏之。《饮中八仙歌》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以知章吴人，故言以乘船之法骑马，眼花落井，即眠于水底，趣极。其写以下七人，亦极诙诡之能事。《病后过王倚饮赠歌》末云：“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长相见。”语亦有趣。《陪李金吾花下饮》云：“胜地初相引，徐行得自娱。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细草偏称坐，香醪懒再沽。”写花下饮情况，而结语云：“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盖金吾将军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故以醉归犯夜调之，可谓妙谑。《徒步归行》原注：“赠李特进，自凤翔赴鄜州途径邠州作。”诗云：“明公壮年值时危，经济实藉英雄姿。国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祸乱非公谁！凤翔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人生交契无老少，论心何必先同调。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李特进即李嗣业，有宛马千匹，杜公苦于步行，故以此诗代借马帖，起首先恭维一番，末以“妻子山中哭向天”动之。费如许力气，乃不过为枥上追风骠打算耳。

《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过》云：“老夫卧稳朝慵起，白屋寒多暖始开。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戏假霜威促山简，须成一醉习池回。”亦为代柬戏笔。《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云：“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山简盖指高适。原注：“高每云：‘汝年几小，且不必小于我。’故尾联戏之。”言老易畏寒，故宜多饮。高以老戏公，公亦以老戏答也。《寄邛州崔录事》云：“邛州崔录事，闻在果园坊。久待无消息，终朝有底忙？应愁江树远，怯见野亭荒。浩荡风尘际，谁知酒熟香？”久待不至，故诘其有何忙事，更以愁远怯荒激之，以不知酒香嘲之，使必来相就也。《王录事许修草堂赀不到，聊小诘》云：“为嘲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亦为代简戏作。《七月三日亭午以后，较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云：“欻思红颜日，霜雪冻阶闼。胡马挟雕弓，鸣弦不虚发。长鈚逐狡兔，突羽当满月。惆怅白头吟，萧条游侠窟。临轩望山阁，缥缈安可越？高人炼丹砂，未念将朽骨。少壮迹颇疏，欢乐曾倏忽。杖藜风尘际，老丑难翦拂。吾子得神仙，本是池中物。贱夫美一睡，烦促婴词笔。”《杜臆》云：“曹长喜烧炼，故末以此戏之，谓其虽得仙术，未能羽化，犹是池中物，而已之善睡，不减于仙游也。”亦是恶谑。《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云：“不见秘书心若失，及见秘书失心疾。安危动主理信然，我独觉子神充实。重闻西方观止经，老身古寺风泠泠。妻儿待米且归去，明日杖藜来细听。”细玩诗义，想是杜公来李秘书处乞米，而李见杜公，则大谈其《观止经》，刺刺不休，故杜公诗以告别，言不仅衣单风冷，不可久待，且妻儿待米甚急，尤宜早归，如欲谈经，则请移之明日，自当杖藜来听也。诙诡极矣。

《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云：“忽忽峡中睡，悲风方一醒。西来有好鸟，为我下青冥。羽毛净白雪，惨淡飞云汀。既蒙主人顾，举翮唳孤亭。持以比佳士，及此慰扬舲。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欲学鸱夷子，待勒燕山铭。谁重斩蛇剑，致君君未听。志在麒麟阁，无心云母屏。卓氏近新寡，豪家朱门扃。相如才调逸，银汉会双星。客来洗粉黛，日暮拾流萤。不是无灯火，劝郎勤六经。老夫自汲涧，野水日泠泠。我叹黑头白，君看银印青。卧病识山鬼，为农知地形。谁矜坐锦帐，苦厌食鱼腥。东西两岸坼，横水注沧溟。碧色忽惆怅，风雷搜百灵。空中右白虎，赤节引娉婷。自云帝季女，噀雨凤凰翎。襄王薄行迹，莫学令威丁。千秋一拭泪，梦觉有微馨。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丈人但安坐，休辨渭与泾。”冯班曰：“此诗初似不可解，再回读之，略得其旨。首言好鸟西来，言薛判官有赠诗之及也。‘清文’以下，序薛来诗之意，言方欲学鸱夷，勒铭燕然，错利器如断蛇之剑，不为时君听知，然志在立功，岂溺情于云母屏之乐者哉！疑薛有临邛之遇，致诗于公以自明，故为序其意如此。下遂言薛有相如之逸才，得卓女于豪家，方洗粉黛，拾流萤，相勉以勤学，非风流放诞者比也。又言我在峡中，辛苦为农，犹不免结梦阳台，有襄王之遇，盖精灵感动，金石为开，人固能无情乎？特戏言以解之耳。”《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诸公及舍弟宴书斋》云：“渥洼汗血种，天上麒麟儿。才士得神秀，书斋闻尔为。棣华晴雨好，彩服暮春宜。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细玩诗意，少府开宴，似为其亲具庆而设，诸公及杜公之弟皆与宴，而杜公未与。遂于尾联戏之，言朋酒欢会，老夫今日始知，事前则不知也。

《戏赠友》二首云：“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书。自夸足膂力，能骑生马驹。一朝被马踏，唇裂板齿无。此心不肯已，欲得东擒胡。”其二云：“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马惊折左臂，骨折面如墨。驽骀漫深泥，何不避雨色。劝君休叹恨，未必不为福。”此则以友人跌马受伤，而调侃之也。《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云：“使君意气凌青霄，忆昨欢娱常见招。细马时鸣金腰，佳人屡出董娇娆。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雪练。通泉百里近梓州，请公一来开我愁。舞处重看花满面，樽前还有锦缠头。”所谓王赵两红颜者，必为郝使君家妓，去年冬在通泉时，尝出以侑觞，故作此以戏之也。《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云：“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才名三十年，做客寒无毡。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才人不遇，使人恸哭，而仍以诙谐出之，不禁破涕为笑也。又如《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有云：“忍断杯中物，只看座右铭。不能随皂盖，自醉逐浮萍。”又云：“杖策时能出，王门异昔游。已知嗟不起，未许醉相留。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终思一酩酊，净扫雁池头。”原注云：“王时在梓州，断酒不饮，篇中戏述。”汉中王既断酒，而诗中皆索酒，亦是妙谑。《戏韦偃所为双松图歌》后段云：“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素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杜臆》云：“韦之画松，以屈曲见奇，直便难工。匹绢幅长，汝能放笔为直干乎？戏之也。”他如《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戏作寄汉中王二首》等，皆此类也。

三、自嘲者

杜诗中具自嘲风味者殊多，固不止调侃朋友已也。如《北征》有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此已极见风趣，而“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绸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恸哭松声迥，悲泉共幽咽”之后，见儿女之可悲可喜，随手写来，极情尽致，亦复诙谐可笑。至云：“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则寓无限酸楚于自嘲声中，见童稚而欲忘饥渴，然饥渴如故，不以见童稚之故而稍减。“似欲忘”，终不能忘也。又如《彭衙行》有云：“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张上若谓：“能写人所不能写处，真极，朴极，亦趣极。”吴梅村《遣闷》之四：“其余灯下行差肩，见人悲叹殊无端，携手游戏盈床前。相思夜阑更翦烛，严城鼓声振林木。众雏怖向床头伏，摇手禁之不敢哭。”似脱胎于此，然而沉痛有余，风趣则不逮矣。

《空囊》云：“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食柏尚属可能，霞安可充饥乎？乃自嘲自解之词，言直欲学仙人辟谷也。恐囊空羞涩，留得一钱，写穷困之状，诙谐潇洒。《丈人山》云：“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丈人祠前佳气浓，绿云拟住最高峰。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结作游仙语，而以诙谐出之，趣甚。《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云：“白水渔竿客，清秋鹤发翁。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平地专欹倒，分曹失异同。”状下僚生涯极有趣，而用“真”字“也”字，尤觉可笑。《狂歌行赠四兄》云：“与兄行年较一岁，贤者是兄愚者弟。兄将富贵等浮云，弟窃功名好权势。长安秋雨十日泥，我曹鞴马听晨鸡。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吾兄稳睡方舒膝，不袜不巾踏晓日。男啼女哭莫我知，身上须缯腹中实。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香花满楼。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迭相酬。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幅巾鞶带不挂身，头脂足垢何曾洗？吾兄吾兄巢许伦，一生喜怒常任真。日斜枕肘寝已熟，啾啾唧唧为何人？”蒋弱六谓胸中无限牢骚，借乃兄发泄，题曰《狂歌行》，伤我羡人，一片郁勃，所出都是狂态也。实则并非狂态，亦何尝羡人，乃于无可奈何中，自解自嘲耳。“弟窃功名好权势”，岂其然哉？“公卿朱门未开锁，我曹已到肩相齐”，二句为宗臣报《刘一丈书》所本。又如《不离西阁二首》其一云：“江柳非时发，江花冷色频。地偏应有瘴，腊近已含春。失学从愚子，无家任老身。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题曰《不离》，有厌居之意，厌居而不去，乃是不能去也，却问西阁：肯令我别乎？抑定留人乎？诙诡之极。其二云：“西阁从人别，人今亦故亭。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沧海先迎日，银河倒列星。平生耽胜事，吁骇始初经。”此盖答前首之问，言非西阁留人，人自留耳！厌居而终不能去，必有苦衷，却自嘲自解曰：“平生耽胜事。”乃自夸其江云石壁沧海银河之壮观，故自留耳。然则，既耽胜事，厌居之意，又何自来乎？

《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云：“甫也诸侯老宾客，罢酒酣歌拓金戟。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粉蝶电转紫游缰，东得平冈出天壁。江村野堂争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安知决臆追风足，朱汗骖驔犹喷玉。不虞一蹶终损伤，人生快意多所辱。职当忧戚伏衾枕，况乃迟暮加烦促。朋知来问腆我颜，杖藜强起依僮仆。语尽还成开口笑，提携别扫清溪曲。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筝动豪竹。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何必走马来为问，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郝楚望谓此诗：“词藻风流，情兴感慨。”犹未能鞭辟入里，不如杨西河谓其“诙谐潇洒”之为得也。《复愁十二首》之十二云：“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莫看梁江总，犹被赏时鱼。”公尝赐绯鱼袋，言我虽老若江总，而有银鱼之赏，则流落未足为恨也。《耳聋》云：“生年鹖冠子，叹世鹿皮翁。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猿鸣秋泪缺，雀噪晚愁空。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耳聋固非美事，偏偏寻出许多佳处。言向未耳聋之时，闻秋猿啼则洒泪，闻晚雀噪则添愁，今者俱不闻矣，复何愁何泪哉？所憾者眼犹未暗，尚见黄叶之落，想必朔风肆虐，故呼儿问之，是犹可牵愁引泪。“眼复几时暗”，居然有期望之心，固以自嘲为自解，谑亦甚矣。

《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云：“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龟，顿顿食黄鱼。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其二云：“西历青羌坂，南留白帝城。於菟侵客恨，粔籹做人情。瓦卜传神语，番田费火耕。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按《史记》注：“滑稽犹俳谐也。”杜诗中标“戏”作题者极多，而此则明言“俳谐体”矣。又如《遣愁》有云：“养拙蓬为户，茫茫何所开。”《草阁》有云：“草阁临无地，柴扉永不关。”皆为自嘲之例。而《崔评事弟许相迎不到，应虑老夫见泥雨怯出，心愆佳期，走笔戏简》云：“江阁邀宾许马迎，午时起坐白天明。浮云不负青春色，细雨何孤白帝城。身过花间沾湿好，醉于马上往来轻。虚疑皓首冲泥怯，实少银鞍傍险行。”此则调侃朋友而兼自嘲耳。

论杜诗中的诙诡之趣，分讽谏当局、调侃朋友与自嘲三者，特为论述便利计耳，非谓杜诗有诙诡之趣者止是也。如《雷》云：“巫峡中宵动，沧江十月雷。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却碾空山过，深蟠绝壁来。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则调侃雷声。《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云：“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他如《绝句漫兴》《江畔独步寻花》等诗，骂燕子，骂春风，骂桃花，花开既恨，花折又恨，一片奈何不得，极见风趣，亦极见诙诡。少陵一生，忧乱伤离而不消极，妻僵子饿而不悲观。欲致君尧舜而落拓不偶，胸中所蕴，皆写之于诗，而不觉板重。非以天性诙谐，而诙诡之趣，时露篇中也耶！

（原载1946年12月4日南京《中央日报·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