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严武
感情是诗的灵魂。感情跃动在作品里,像奇花的怒放,像好鸟的欢歌,像炎夏骄阳的光和热,像电闪,像雷鸣,像江河的奔流。惟其作家毫不吝惜地将浓烈的感情灌注于作品之中,所以那作品才不是由文字堆砌的躯壳,而含有活生生的呼之欲出的灵魂,惟其有灵魂,所以有生命。伟大的作品之所以能永垂不朽,正因为它保留了作者的情感,而作者的情感,经常与读者发生共鸣作用。反之,无情感灌注的作品,无疑地要淘汰于读者之前,又何恃而流传久远呢?
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必定拥有极深厚的感情。我们伟大的民族诗人杜甫,更是如此,因而被称为“情圣”。惟其是“情圣”,“诗圣”的王冠,才落到他的头上了。试通读他的诗集,便可看出他不仅对亲人,而且对国家、对民族、对受苦受难的百姓、乃至对鸟兽虫鱼等等,无不给予热爱,给予关注,给予伟大的同情。对朋友,当然也不例外。
杜甫的朋友极多,他和同时的诗人之间,差不多都维持着极浓厚的感情,如李白,如高适,如岑参,如贾至……其中最有关系的,无过严武。在杜诗中为严武而作的诗,将近三十首之多,这便是坚强的证明。
他和严武的友谊,是建立在两重关系之上的:第一,他和严武的父亲严挺之是好朋友;第二,严武也很擅长于诗。这样,不仅是旧交,而且具有相同的爱好,当然容易合得来了。至德乾元之间,严武官给事中,杜甫官左拾遗,加上同事的关系,相见日多,彼此的交谊,便日渐加深了。《奉赠严八阁老诗》云:“扈圣登黄阁,明公独妙年。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客礼容疏放,官曹可接联。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从诗的正面可看出杜甫的疏放,俨然以老前辈自居;而严武对他的敬慕,显然是隐藏于诗的背面的。等到杜甫往鄜州去省亲,他们经过第一度的离别。《留别贾严二阁老》诗:“田园须暂住,戎马惜离群。去远留诗别,愁多任酒醺。”已隐然有“黯然销魂”的情景,这不是感情已深的说明么?
此后严武坐房琯事贬为巴州刺史,杜甫也辗转流浪于秦州,暂别竟成了久别,彼此又各不称意,更容易撩动感情。杜甫在秦州的时候,曾作《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排律:“衡岳猿啼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一起首便有无限的感慨。“恩荣同拜手,出入最随肩。晚着华堂醉,寒重绣被眠。辔齐兼秉烛,书枉满怀笺。”回想往日同事时的乐事,再寻思当前的离别,真是“旧好肠堪断,新愁眼欲穿”了。“地僻昏炎瘴,山稠隘石泉。且将棋度日,应用酒为年”,更叮嘱朋友避谗言而遣愁闷的方法,是如何地真情流露啊!
一面由于饥寒与兵乱的威胁,一面又由于耐不住“他乡饶梦寐,失侣自迍邅”的苦闷,杜甫由秦州经铁堂峡泥功山积草岭等地,到了同谷,又由同谷经木皮岭、剑门关等地,到了成都,在浣花溪建起草堂,植花种果,插李栽松,创造了极幽雅的环境。严武适拜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立刻作了《寄题杜二锦江野亭》的诗,末二句云:“兴发会能骑骏马,终须直到使君滩。”杜甫知道严武要来,酬诗有“何日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的句子,便每日扫径以待了。
果然,严武立即实践了他的诺言。老杜《严中丞枉驾见过》:
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亭。川合东西瞻使节,地分南北任流萍。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应兼似管宁。寂寞江天云雾里,何人道有少微星?
这是他们久别之后的首次见面,其欢乐自可想见。此后杜甫有《遭田父泥美严中丞》,有《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有《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有《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来往和诗送酒,过从很密。《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云:
雨映行宫辱赠诗,元戎肯赴野人期。江边老人虽无力,强拟晴天理钓丝。
何日雨晴云出溪,白沙青石洗无泥,只须伐竹开荒径,倚杖穿花听马嘶。
“元戎肯赴野人期”,可知《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中必定露出又将见过之意,所以他“强拟晴天理钓丝”,要钓些鱼回来,准备设馔款客了。一方面,又伐竹开径,“倚杖穿花听马嘶”,等待行将到临的朋友。
严武果然来了!大概是受了杜甫答诗的暗示,怕他“老病无力”,虽然强理钓丝,也未必能钓来什么鱼,于是干脆自携酒馔。《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云:
竹里行厨洗玉盏,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理数宽。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
“非关使者征求急”,显然是严武要他入幕。因为他不愿意,便作罢了。此后他又参与过严武的厅宴,《严公厅宴同咏蜀道地图诗》有“兴与烟霞会,清樽幸不空”的结句。老朋友在一块儿,喝酒作诗,也不能不说是流浪生涯中难能可贵的乐事啊!
但是“胜会不常,盛筵难再”。当人们正在欢聚的时候,总有黯然的离别悄悄地落在头上。古往今来多少诗章,河梁之咏,金谷之诗,远至《崧高》《烝民》,都是在惨痛的离别中唱出的。严武奉调入朝,他们又是一度离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云:“空留玉帐术,愁杀锦城人。阁道通丹地,江潭隐白萍。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在离别的时候,还能以忠言相告“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忠厚之心,溢于言外了。
严武要走,他依依不忍分手,直送到绵州,距成都已三百余里了!《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得心字》云:
野兴每难尽,江楼延赏心。归朝送使节,落景惜登临。稍稍烟集渚,微微风动襟。重楼依浅濑,轻鸟渡层阴。槛峻背幽谷,窗虚交茂林。灯光散远近,日彩静高深。城拥朝来客,天横醉后参。穷途衰谢意,苦调短长吟。此会共能几?诸孙贤至今。不劳朱户闭,自待白河沉。
“此会共能几”,感觉到分手的即刻到来,而又不知道何时能重新见面,眼前一刹那的时间,实在太难得了。于是“不劳朱户闭,自待白河沉”。江楼宴会,直延到银河欲沉、天色将曙的时候,还不肯散啊!严武又有答他的诗,《酬别杜二》云:
独逢尧典日,再睹汉官仪。未效风霜劲,空惭雨露私。夜钟清万户,曙漏拂千旗。并向殊庭谒,俱承别馆追。斗城怜旧路,涪水惜归期。峰树还相伴,江云更对谁?试回沧海棹,莫妒敬亭诗。只是书应寄,无忘酒共持。但令心事在,未肯鬓毛衰。最怅巴山里,清猿恼梦思。
在朋友分手的时候,再说不出什么来,所能说出来而又不惮重复地叮嘱的,总不过是“多写信”这一类的话。“只是书应寄”,也免不了“多写信”的叮嘱。不过他还想出一个别后浇愁的办法,那就是“无忘酒共持”了。然而举酒浇愁,只能在醒的时候,“最怅巴山里,清猿恼梦思”,梦中的相思,又有什么办法呢?
杜甫送朋友,不仅由成都到绵州,由绵州就道之时,他又送了三十余里。《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云: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当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假如能设身处地地想想,或者是具有送别经验的读者,我想很可能流出酸楚的眼泪。即使不然,铅块般的阴暗,也将紧压在心头了。远送数百里,无非是不忍分手,但终于要分手了!要“从此”分手了!分手以后,何时能会面吃酒呢?想起来真是海一样的渺茫,梦一样的无从捉摸;然而近在昨夜,在昨夜的明月之中,不还在比肩同行么?不要说昨夜,在送行三十里的途中,不同样是在比肩同行么?而终于要别了,“从此”一别,便真的别了啊!归来的时候,踏着与行人共留的足迹,而伴着他的,只是寂寞的影子,不复是亲爱的朋友。传入他耳里的,是自己的足音,是鸟的歌声,是不熟识的人们的语言,不复是亲爱的朋友的说和笑了。在“江村独归处”的情境中,不仅是当时的他难以为怀,在千载后的读者,恐怕也不敢想象吧!
严武走后,因徐知道反,为兵所阻,至是年九月犹滞巴岭。杜甫也因为避乱,暂入梓州,未曾回成都草堂。他有《九日奉寄严大夫》的诗,诗云:
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小驿香醪嫩,重岩细菊斑。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
严武接诗后有答诗,《巴岭答杜二见忆》云:“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江头赤叶枫愁客,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
友谊到达最高度的时候,真能心心相印,由于自己的想念朋友,可以逆知朋友也在同样地想念自己。“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正是这种心情的流露。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枫叶愁客,菊花对谁,跋涉旅途的行人,一度又一度地回首遥望,云天迢递,江山寂寥,何能望见故人的身影?只有秋雁过顶,冷猿啼树,不愿看见的东西,又偏偏要逼人眼帘,能不令行人悲伤坠泪么?
此后他们分别了不到一年的样子。广德二年春,杜甫将有荆南之行,忽然得到严武二度镇蜀的消息,他喜出望外,留以待之。《奉待严大夫》云: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
严武既到成都,于是他也从阆州领妻子赶回成都草堂。将赴成都草堂途中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中有云:“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可见所以回成都之故,全是为了严武。又云:“五马旧曾谙小径,几回书札待潜夫。”则在赴成都之前,严公已数次有书见招了。
到成都之后,作《归来诗》云:“凭谁给麯蘖,细酌老江干。”是投老之计,不无望于严公。《草堂诗》有云:“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葫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所谓大官,即指严武。严武有《军城早秋七绝》云:“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放沙场匹马还。”杜甫奉和云:“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杜甫又有《严郑公阶下新松得沾字》诗、《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诗,以及《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得溪字》诗,集外诗又有《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诗。按年谱,知是年六月,武表公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故彼此作诗最多,《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得忘字》五言排律一首,宋人杨诚斋、清人王阮亭等均极推崇。诗云:
沱水流中座,岷山到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雪云虚点缀,沙草得微茫。岭雁随毫末,川鲵饮练光。霏红洲叶乱,拂黛石萝长。暗谷非关雨,丹枫不为霜。秋城元圃外,景物洞庭旁。绘事功殊绝,幽襟兴激昂。从来谢太傅,丘壑道难忘。
按年谱:杜甫于永泰元年(765)正月辞幕府,归草堂。《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有“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之句。《旧唐书》本传有云:“武与甫世旧,待遇甚隆。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新唐书》本传云:“武再帅剑南,表为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至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然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及梓州刺史章彝,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独杀彝。”此说恐不足信,前人已有辩之者。如“武将出,冠钩于帘三”等,尤类小说家言。朱注谓此说出《云溪友议》。总之,绝非事实,这从往还的诗中可以看得出来。不过他辞去幕府,也确有原因。《春日江村五首》有云:“郊扉存晚计,幕府愧群才。”《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是初入幕府不久的作品,但已流露出终于要辞去的意思,诗云:
白水渔竿客,清秋鹤发翁。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平地专欹倒,分曹失异同。礼甘衰力就,义忝上官通。畴昔论诗早,光辉仗钺雄。宽容存性拙,剪拂念途穷。露浥思藤架,烟霏想桂丛。信然龟触网,直作鸟窥笼。西岭纡村北,南江绕舍东。竹皮寒旧翠,椒实雨新红。浪簸船应坼,杯干瓮即空。藩篱生野径,斧斤任樵童。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匆匆。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乌鹊愁银汉,驽骀怕锦幪。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
他终于要辞去严武幕府的原因,在这里已有说明:“黄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是他既怕礼数的束缚,又吃不消坐办公室的苦楚。“分曹失异同”,是他与同事们意见不合。因此,他便提出“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的请求了。至于《唐书》本传上的那一套说法,实在是“莫须有”的事。如果那套说法能成立,为什么他在辞去之后,还有一篇《敝庐遣兴奉寄严公》的诗呢?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这首遣兴诗的内容吧!诗云:
野外平桥路,春沙映竹村。风轻粉蝶喜,花暖蜜蜂喧。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府中瞻暇日,江上忆词源。迹忝朝廷旧,情依节制尊。还思长者车,恐避席为门。
前四联说:草堂春光明丽,正好把酒论诗,我正在想念你,希望你能有闲暇时间欣然光临。后两联说:当年我们在朝廷同事,如今我更依恋你这位两川节度使大员。汉朝的陈平穷得以破席子做大门,可是门外多有长者车辙。我的柴门并不比陈平的好,你的高车大马,会不会避开呢?我还真有点担心啊!先正面邀请,后反言催促,真是绝妙招饮小简。假如严武真的要杀他,他在友谊决裂之后回来,而他又有“褊躁傲诞”的性情,能写出这样的诗么?
他辞出幕府的原因,已如《遣闷诗》所言。其近因呢?大概是与同僚们大闹意见。《莫相疑行》有云:“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一则老不入时,再则主官相待独厚,不免见忌。但他不争好恶,悠悠世人,又何须相疑呢?《赤霄行》亦云:“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贵和》书有篇。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这是何等的旷达宽厚、光明磊落!《新唐书》却偏要说他“性褊躁傲诞”,岂不冤枉也!
朋友相处,有时不免有小风波。他们之间的小风波,主要是同僚们掀起的。这样的小风波,肯定不致影响他们深厚的友谊。他在回家之后所作的《奉寄严公》的招饮小简式的诗,就是有力的证明。“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他还是期待着在风轻花暖、蝶喜蜂喧的草堂中,留连诗酒之会的。在诗酒之会中,他们可能坦率地解释彼此的误会,弥补友谊的裂痕。但是严武不待来访,便死去了。这真是无可弥补的缺憾啊,《哭严仆射归榇》云:
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风送蛟龙匣,天长骠骑营。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这是多么悲凉凄怆的心境的流露啊!太要好的朋友,在相处过久的时候,不觉得相聚的难得,于是彼此会忽略各人的好处,而相互吹求毛病;但当别离之后,见得他人的待我,究不如要好的朋友,于是只想到朋友的好处,而深憾以往吹求小毛病的错误了。尤其在朋友死去之后,见及世人的凉薄,更觉死者的可爱。“遗后见君情”不就是这种心情的说明吗?
人是往事的制造者,人之所以怀恋朋友,固然是怀恋朋友本身,而重要的部分,却是怀恋与朋友共同经历的往事。一个记忆力弱的人,往事不会频频地寻找他。这种人诚然是上帝的幸运儿,因为往事的回忆,所给予人的几乎都是烦恼,都是苦闷。古今中外的大诗人,尤其是“情圣”杜甫,记忆力偏偏是特别强,往事偏偏会频频地浮现在脑海里,他常常会在烦恼的回忆中写出诗来。由回忆而得的作品是最感人的。故人是死去了,但是与故人共同经历的往事还活着,何时能死去呢?伟大空前的《八哀诗》,就是产生于惨痛的回忆中的作品,尤其是《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这一篇感人更深。我们不妨录出来看看,因为这是他俩友谊的结束,也作为本文的结束吧!
郑公瑚琏器,华岳金天晶。昔在童子日,已闻老成名。嶷然大贤后,复见秀骨清。开口取将相,小心事友生。阅书百氏尽,落笔四座惊。历职非父任,嫉邪尝力争。汉仪尚整肃,胡骑忽纵横。飞传自河陇,逢人问公卿。不知万乘出,雪涕风悲鸣。受辞剑阁道,谒帝萧关城。寂寞云台杖,飘飖沙塞旌。江山少使者,笳鼓凝皇情。壮士血相视,忠臣气不平。密论贞观体,挥发歧阳征。感激动四极,联翩收二京。西郊牛酒再,原庙丹青明。匡汲俄宠辱,卫霍竟哀荣。四登会府地,三掌华阳兵。京兆空柳色,尚书无履声。群鸟自朝夕,白马休横行。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记室得何逊,韬钤延子荆。四郊失壁垒,虚馆开逢迎。堂上指图画,军中吹玉笙。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时观锦水钓,问俗终相并。意待犬戎灭,人藏红粟盈。以兹报主愿,庶或裨世程。炯炯一心在,沉沉二竖婴。颜回竟短折,贾谊徒忠贞。飞旐出江汉,孤舟转荆衡。虚无马融笛,怅望龙骧茔。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
在这篇诗里,他不是一面在怀恋朋友,一面在怀恋与朋友共同经历的往事么?“堂上指图画”,我们不还记得从前《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的诗么?“沱水流中座,岷山到北堂”的情景,如今是涌现在他的回忆里了。同样,“岂无成都酒,忧国只细倾”。我们不还记得严公给他送乳酒及自携酒馔见过的事情么?但是现在呢?“空余老宾客,身上愧簪缨。”此外还有什么?
在形体上,他们的友谊是终绝了,而在杜老的回忆里,他们的友谊却永远活着。杜老死了,但他把回忆交给不可磨灭的诗篇,诗篇活到现在,他们的友谊也活到现在。深厚的情感灌注的友谊不会死亡,正像浓烈的感情灌注的作品不会死亡一样。
(原载1946年10月22、23日南京《中央日报·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