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亨利·赛德尔·坎比
好多文学人物执着于唯愿所为的梦想,梭罗是美国的典型代表,或许在全世界也是如此。他才华出众,建树颇多。钱宁将他誉为富于诗意的博物学家,在世界文学中,他可能也是翘楚;他的举止有悖流俗,是新英格兰精英的典范;爱默生又将他称作新教徒的极致;他是大自然的挚友、美国生态的最佳书记员、出色的植物学家、兴趣游移不定的鸟类学家和优秀的史学家;他还是臻于巅峰境界的散文作家。今天,他的作品声誉日隆,人们也日渐相信,他该归于为数不多的美国伟人之列,也该属于读者钟爱的文学家阵营。但是,除了散文家这一称谓,上述种种身份都难以解释他在今日的影响和地位。他的好多手稿尚未整理,这使热爱他的读者无由做深入的了解,不过,他们认为,梭罗充满了现代气息,相形之下,他的同仁却属于过去。这种感觉见于他的观念,也见于他的文风。虽然“经典”一词屡遭滥用,但他的作品无愧于这一称谓。
然而,时至今日,依然有一种观念颇为流行,有人将他视为专事描摹自然的作家,这有损于他的文学声誉。洛威尔[1]和史蒂文森[2]对他的批评未得要领,可是这些谬见却大行其道,连今日文学指南一类的书籍都打上了这种烙印。在他们的笔下,梭罗因遭受挫折而畏世远遁,最终沉入了伪科学观察的泥淖。我还没有见过像梭罗那样生活幸福的人,他的一生就是淋漓尽致的见证。他是新教徒的极致,但是,如果将他视为作家中专事自然题材的极致,如果觉得他因为博涉广求而自取其咎,如果带着这类印象翻开他的作品,则会大谬不然。
世人坚信,个人应该跟风习同步同趋,对成规墨守奉行,要不,他若非逃世者或异端,则必愤世者或蠢人。从耶稣时代的犹太人以讫《巴比特》[3]一书中的美国人,均是如此,梭罗处身的社会亦然。容我再次重复,尽管不无过度简化之虞,梭罗却是执着于自我念想的人物,堪称空前绝后,古今独步。
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可谓如火如荼,人们既倾心于实务,又热衷于文化,梭罗跟他的同仁都是激进的先锋人物。这时,多数人心怀切愿与时俱进。路易莎[4]的父亲奥尔科特欲将世界导向乌托邦,人们的粗鄙本能一如日光下的黄油,会在那里消失得影踪全无;爱默生在宣说他的新式教派;傅里叶及其同道为共产主义构想的经济秩序有望成功。这些先驱跟开发土地的人们一道由东方而来,他们蜂拥而至,渴望财富。彩虹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同为激进的先驱,梭罗却是个异数。他也拥有一笔“资金”,却专为自己的理想追求和冒险计划而备。他无意离开新英格兰去寻找乌托邦,他自主营划,自度收支,只知道世上有一种宗教,即,“人与自然默然相契,融洽和睦地相处”。有康科德,他便有了天国,那是理想主义者的天堂,那是世界的缩影却胜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更小而易于认识和把握。他只想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并证明它有益有利,而且最终能够获得人生的升华和生命的幸福。
这种态度看似天真烂漫,实则不然。因为当世的各种思潮纷歧百出,梭罗希望摆脱这些干扰而感悟,而思考,而工作。他是纯正高尚的清教徒,他渴望自己的作为和快乐能够不折不扣地推衍开来,发扬光大,豁然醒目,得到升华。可是,世人溺于实务,耽于贪欲,更要命的是受制于成规和先例,这一切恰好让所有的人步履维艰,满怀创造的才智之士尤其难以施展。这时,工业革命的浪潮无所不及,逐利已经成了社会的主流,唯有成功才能自主自立,而成功意味着挣钱。人们一旦发现自己处身这样的时代,则唯愿所为的朴素愿望就会给现代文明社会提出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机器对人的压迫,机器一般的生活对人的制约,以及现有生活状态对人的束缚。
现实如此,旧世界又求助无门。梭罗的时代尚无献身于自然的僧侣,而专事科学研究的群体日后才出现于剑桥,即使当时见于康科德,对充满创造、富于诗性的心灵,科学这件夹克还是显得太紧。康科德的农夫依旧努力在土地上寻求供养,梭罗热爱他们,可是,新的时代却在农业之外寻找机会。现在,从事农耕就意味着受制于某种模式,因之无暇获取其他感受和体验。在科南图姆种地自然比在制桶厂做工要好,因为这样既能贴近自然,健康的万物又触手可及,可是,这两种工作都会约束求索的大脑,照样会压制自由的灵魂。那么,如果这位热衷求索的人跟梭罗一样敏于识断,富有远见,则在这个有两千居民的镇子里,在这片仅有数平方英里的原野上,要想过自己的生活,要想在这里营谋生活给养,个中窘境一目了然——康科德就是伦敦,其森林和原野就成了一片大陆。因此,这位挚爱自然的乡村哲人转向了深远的探究,“没有原则的生活”及“非暴力抵制”这类牵涉更广的问题在叩问他的大脑,因为至诚至真的人总会向凌虐人类的极权政府和独裁体制发起挑战,而他本该在封冻的湿地寻找他的新地岛,在电报线路的嗡嗡中聆听他的歌剧,本该浸淫于自己的钟爱,去记录康科德的花蕾何时绽放,因为他笃信,在女神的眼中这桩举动跟出售房产同样重要。所以,他限于康科德一域的探究却富有更为深广的意义,这重意义在我们的时代更为分明。
虽然人们认为梭罗跟爱默生相似,但他并非爱默生的信徒。他面对的是大地和泥土,而非概而论之的完美理想,他的超验倡导常常基于新英格兰人的体验和经历。他是个机敏的作家,却非俏皮的写手。他性情寡合,脾气不佳,既是坚守信念的哲学家,又是精明机智的美国佬。他的康科德虽然萃集了诸如霍桑、爱默生、钱宁和奥尔科特这样的精英,以及风骚稍逊的一批文人,却也是最有新英格兰气息的小镇,甚至,最具美国色彩的地方。这里有来自异国的爱尔兰人,悭吝贪鄙的资本家,意有所图的慈善者,以及热情洋溢的建设者和僵化顽固的保守分子。这里既有世故圆滑的信条,也不无喋喋不休的感伤人物。不论是酒吧的买醉者,还是浸水草甸的猎户和渔人,根深蒂固的罪恶人性随处可见。康科德就处在这样的扰攘之中,但它依旧富于人性,与俄亥俄的温斯堡[5]十分相似,也跟哈克贝利·费恩[6]的家乡没有不同。梭罗并没有像其他新英格兰人那样对世界宣说并提供疗救,却锁定了美国这个世界的缩影,在这里做他心仪的事情,而没有将宝贵的光阴和精力浪掷于挣钱之类的事情。换句话,如何不跟康科德人竞争攀比,却能保证吃穿用度,保证阅读写作,还能摆脱家人邻里的压力与责求,得以保持自我,保持独立——任何人,要想远离流俗,要想独立生活,都会面临这些问题。梭罗很清楚这些千丝万缕的干系,但他在自己的人生中开辟了一条道路。《瓦尔登湖》旨在陈示如何最大限度地简化生活,该书以“穷学生”为读者,因为家居的人们肯定会以其他方式践行书中的信条。他留下了卷帙浩繁的《日记》,对于在熙熙攘攘的社会中如何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其中留下了周详的记录。《非暴力抵制》也是相同的探索,即人为了尊严该如何跟政府展开抗争。
梭罗唯愿所为的生活方式极具个人色彩,只能通过一部传记加以说明,而非篇幅如此短小的导言所能承载。本文意欲选取另一个角度解释他杰作中卓尔不群的执着和坚守,而他的守望实则涵盖极广,纵然时光逝去已近一个世纪,人们差不多可以断言:在美国作家中,他是最能经受岁月和时光淘洗的人物。
他渴望彻底全面地融入身边的大自然。他意欲使自己的生命延及树木、花朵、海龟和风暴,也融于旱獭、河流、松鼠和湿地,以求像蒙田洞悉人性那样认识它们。切勿认为他对人类比较淡漠。虽然在他的笔下自己的交游显得模糊朦胧,虽然他会从墙垣和树林抄道以避开镇上的街巷,虽然他珍爱离群索居的环境,但所有这些并不意味着他待人冷漠,只是他对身边男性的感情时而有悖常情(对女性谅非如此),事涉友情他辄为所困便系明证。与其说他对人类情感淡漠,不如说他更加热爱自然,在他眼中,人类,尤其他本人,只是大自然性灵的一个部分。日落现象实为光的衍射,海龟产卵只是个生理机制,但他几乎视而不见,所以,要想成为优秀的科学家,他确实过于主观。可是,康科德这片天地是他为作品着色的背景,而落日跟海龟又是这方天地的一个要素,所以,它们一旦进入敏感心灵点化而成的那个世界,自然会染上相应的色彩。在他看来,自然最值得探究,他都为了大自然而将自己钟爱的经典弃置一旁,因为他觉得自然是人们知之甚少而又在日常生活中忽略最多的因素。他喜欢康科德的农夫,因为他们至少了解大地,了解天空,也了解天地间的自然现象。但是,他并非一看了之,他的使命是认识,真切地认识他生活其中的康科德这个小天地,做到分毫不爽,尘纤不遗。在他看来,河流、湖泊、野草、鸟雀、走兽、树木,以及天空和风雨,都无法探索穷尽。因为他相信,人已经成了某种被机器同化的生命,所以对于生他养他的大自然已经丧失了敏感,这给他心灵中某些不可或缺的东西带来了毁灭。在这一点上,堪称最为现代的人物D. H. 劳伦斯也有过描述,两人可谓异曲同工,这一看法也得到了好多心理学家的支持和认同。
梭罗热爱自然到了痴迷的程度,所以也被人们渲染夸大了,恰好因为这个原因,他本人成了人类这种性情和气质的代表,成了一个典型的符号。人类历史上始终有梭罗这样的人物,他们对野性充满了炽热的迷恋。这些人,有的在打猎,有的在打鱼,有的在从事科学研究,不过,绝大部分是普通的男男女女,他们由于接近旷野森林与江河湖泊而获得了心灵的康复。他们在文学界有好多代言者:跟梭罗性情相像的维吉尔和乔叟,他无比景仰的莎士比亚,以及赫伯特[7]、华兹华斯、柯尔律治和杰弗雷斯[8]等人,这份名单难以穷尽。我想强调的是,在这些作家中,梭罗其人至纯至坚,矢志不移,其作干净明澈,无出其右。正如蒙田是人道主义者的代表,佩皮斯[9]是搜奇辑佚的样板,弥尔顿是清教徒的标准,莎士比亚和莱昂纳多·达·芬奇是通人的别名,梭罗则是自然诗人的典范。这是他用文字铸就的卓越声誉,恰如他矢志不移地探究心仪的一切而成就了他“现代观察家”和“朴素哲学家”的美名。
梭罗的行止和愿望微有出入。我认为他会欣然认同我的如下论断(尤其在他生命的后期):他一生都在漫步,都在深入地研究百草、松林、月光和康科德的河流,很多时候,他从中汲取了莫大的乐趣,他也兴味盎然地浸淫其中。这便是他的愿望所系,如果笔之于书的念想不曾占据他的大脑,则他会全力而赴,终生以之。
细读他的《日记》就会发现,他对自己的旨趣益发执着,也越加自觉,这一旨趣首先使他成了大自然的挚友,然后促使他将“大自然跟人类完美的感通”笔之文字。他虽然被自然美景慑服且为之狂喜,他的讲述却毫不矫情。他手中只有粗陋的工具和残缺的文献,因为不愿伤害生命而获知有限,但他付出了艰辛的劳作,最终在植物学方面做出了惊人的成就。他发现了林木的衍生之道,为特定区域制订了或许堪称完美的节候行程,并且,为康科德的人类自然史搜罗了丰富的资料,可惜英年早逝而未能结撰成书——尽管如此,他的讲述却毫无科学式的板滞和典重。
他的成果汇成了两部作品,《河上一周》与《瓦尔登湖》,他的天才和智识在第二本书中展现无遗,第一本书尽管被编得很糟,却足以成就一位作家的声誉。此外,他还为三本纪行之作准备了资料,只是最终未能付梓。他最后还从自己的《日记》中撷取了若干材料以为演讲的素材,这些文字后来集结为随笔和个别说理的作品,其中《非暴力抵制》流淌着他的哲学血液,《野苹果》充溢着他热爱自然的激情和审慎气质。这些作品早已为世人所传诵。
《瓦尔登湖》姑不置论,可惜他最后的计划成了未竟之愿。这部作品我曾谓以《康科德的人类自然史》,名之《康科德岁月》或许更为相宜,至今尚未从他两百万言的《日记》中辑出。他认为,既然诗人会为自己立传勒铭,则一部上乘的日记也足以成就他的毕生之功。只是,《日记》的材料繁复浩瀚,而其记述又不无辗转重复,甚或每每参差交错,他的宏愿因之被掩。要从这些材料中辑出他留名青史的巨作,非大手笔难以胜任。
梭罗的素材如此丰富,他常常在探索一种方式加以安排。我在别处曾经提到,梭罗以句段的写作为思考方式,这些句子和段落又以日记的形式加以充实和完善。他的《日记》并非新近感受的记录,而是早前提要的丰富和展开。他将自己关于简约生活的感想加以整合,就形成了一部作品,这便是他创造的写作方法,这部作品就是《瓦尔登湖》。即便是这部作品,也填满了观察心得与记录,唯有虑及他宏大的著述计划,这样安排材料的用意才会显豁明了。他打算以康科德的大自然为背景撰写该地的人类史,也想从人的角度撰写康科德的自然史。可是,他最缺的是时间。他的著述方式极端艰辛,他的时间安排足以让纽约的律师惭愧,所以,他远非史蒂文森眼中的闲人。他得制造铅笔,丈量土地,从事家务,而家务却不能等闲视之,试想家里需要修筑园子,或者,提笔之际会想到家里的猪等等情况。此外,他每天有大约四个小时的计划需要尽可能精神饱满地执行,那就是野外漫步,或是河上巡游,不时还要加上黎明或午夜的出行。他的实验就在这些行动中展开,报告也在这时形成,通常在荒野拟就,有时还在夜晚。因为追求科学的严谨和辞藻的完美,他还得通过《日记》加以完善扩充,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他每天的写作任务有多繁重。这还不算,因为他还有大量的阅读和学习任务。而为了写书,他还得挤出更多的时间,当然,在瓦尔登湖畔逗留的时候他算是获得了良机。这些作品跟爱默生的著作一样,都是日记的辑录。所需的句子和段落常常散见于不同的年份,需要整理、缀合、布局和协调,最终才能形成首尾一贯、意旨分明的作品。就著作的整理出版而言,我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为艰辛,也更加耗时的情形。
我们交代了梭罗的文学声誉,细数了他既已完成且体现他主导风格的作品,相形之下,两者之间并不相称的情况也算是得到了如实的说明。《瓦尔登湖》出版之后,他再没有书籍面世,仅仅为散文和纪行之作留下了丰富的素材,这些材料只需别人整理即可。他在四十四岁那年去世,临终还在为康科德的文化事业做艰苦的奠基工作。但求这部新的总集能够理想地展示他取得的所有成就。
他不惜耗费时间和精力就写作风格做过探索,他的著作因为打理段落而被搁置延误了下来。梭罗对辞令风格故作不屑,因为他相信,如果作品远离生活,则辞句一文不值。我之所以说他故作姿态,乃是因为,如果他的风格真有不足,则是辞藻失之朴野,这种感觉在他申发新颖的切身感受时尤为分明。他喜欢粗豪奔放的风格,乃至对语言中的粗鄙要素情有所钟。然而,他有美国佬的感受,毕竟也详读过经典,这些都使他的文字呈现出率性真挚的面貌。梭罗最好的散文可以跟十九世纪的任何作品媲美。他语句精悍,声韵铿锵,命意机敏警悟,炼字异彩纷呈,他真率的措辞时而朴质,时而雄辩,所有这些,都使他的作品成了美国有史以来最为上乘的散文,非但十分出色,也是地道的美国作品。他质朴的智慧浓缩在字里行间,随着讲述而源源流出,使得表达效果更为强烈集中。在美国,这已经成了传统,它依然活在卡尔·桑德堡一九三六年出版的《人们,好样的!》之中。他会讲述故事,也会营造警句,取譬设喻出人意表,安排节奏颇具匠心,让人觉得作品的乐感源自思想而非辞句。可是,他最漂亮的特征见于诗化散文,见于隐约朦胧却又豪纵无礼的段落,他将奔放的激情和冷酷的现实融入了文句,这种辞令只能是充满信心的十九世纪居民的手笔,只能是上帝治下的新英格兰土人的手笔,也只能是自由独立的美国佬的手笔,但是,通常只有梭罗本人才可以写出。这一风格见于《瓦尔登湖》中这段著名的文字:
如果你端庄正立,直面逼真的事实,你就会看到太阳的两面都在放光,像一把月形的东方短刀,在它将你从心脏到髓脑分做两半的时候,感受它那华美的锋刃,此时,你就会欣然地结束尘世的旅程。不管是生是死,我们只求真实,如果我们正处在弥留之际,就让我们谛听喉头急促的喘息,感受大限来临的幽冷;如果我们活着,好,继续我们的事业吧。
这里呈现了一种世界情怀,它强劲有力,生气灌注,是纯粹根据自身律法塑造的结果;它清晰醒目,显豁分明,又完全是康科德这座小城孕育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