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待遇
在一篇从重庆寄来的通信上,曾读到重庆生活费的高涨,一般中下级公务人员和文士,还不及工人与车夫的报酬来得丰厚;文士写千字,只卖得元半二元的稿费,而排字工人排千字,倒也有国币二元以上的工钱等消息。
这虽是战时的畸形景象,但是从供求的关系上说来,可也是必然的结果。排字工人,需要熟练的技巧,相当的学识,与坚苦的斗志,同文人并没有两样。他的重要和文人也分不出上下高低来。而在战时的后方,我们由友人的通信,及刊物的编辑余谈中看来,知道熟练的排字工人,印刷工人,以及印刷业经营者,都非常的稀少。
并且,因交通运输的不便,印刷材料,在后方简直是珍贵之至。铅字是少得很,印刷机也并不多;其他如油墨纸张之类,无一不在感到供不应求。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工友们自然只集中在几个大都市里,不肯千里长征的到后方去了。而宣传印刷用品,一般新闻杂志,以及初级的教育工具,在后方的需要,却比几个通都大邑,紧急得多。物以稀为贵,印刷工友的工资在战时后方的抬高,自是必然的情势。
其次,如舆夫、车夫、船夫之类的工友,因为有机可乘,临时抬高一点价钱,也是自然的现象。不过要合乎理性,不可过事要挟,形成类乎抢劫的行为,那就无可非议了。
至于说到文士呢?则平常我们就在说,中国社会,对文士的待遇,是最坏的。远之,如欧洲作家的一字几镑等,类于神话似的传说,我们暂且不提;就以英国在六十年前的情形来说,譬如乔治·葛辛,于伦敦市场上,出卖小说稿最低的价格,一部十万字的小说,还可以得到五十镑的市价。这是在当时的文人市场上,算最低的价格了。合到现在的法币,也有两千元上下的数目。而当时伦敦的生活,是四十个先令(约二十元法币),尽可以优裕地过一个月的。中国的作家,在平时就向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乔治·葛辛的生活,可以从他著的《文士街》一小说,及穆来·洛勃兹以他的一生为模特儿的《亨利·迈脱兰特的私生活》一书中看出来。所以在此地举他作代表者,因为他是当时著作家中最不幸的一个之故。)
像我们从前在上海写稿子,每千字写得二十元的报酬时,是稀有的例外,平常总只在千字十元至十五元之间。而出书时候的版税,靠得住的书店,最高率也只抽到了百分之二十,通常是百分之十五。每一册书出来,平均每年有五千册好销,而能继续至十年的,就算好的了。即依这一个平时在中国是最好的待遇,和欧洲各国的最不遇的作家的待遇来比一比,还是觉得减色得很多的;在现今的战时后方,文士的待遇,低落得赶不上工人,那当然是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情了。
对于这战时文士的苦境,我们原抱着万分的同情。但一方面,从我国历来喜以读书人自负,看其他的人都是“万般皆下品”那种态度来说,则这一个对战时的文人的打击,也未始不是一种很好的教训。文人的可贵,是贵在他有坚实的节操,和卓越的见识。对于物质享有,他决不能因自己是文人之故,而非要和一般民众或工友不同,非超出在他们之上不可的。文人和一般工人,究竟有点什么区别呢?工友及一般民众,可以吃苦耐劳,难道文士就吃不得苦?耐不得劳了么?
我们的要做文人,是想以自己和众人不同之处,能使它发挥出来;如有力者的去拉车,喜欢冒险者的去探险一样。若是为了易于得物质报酬,或易于成名得利而去做文士,则这一个人,不是呆子,便是奸人,决不是真正的文士。
因这一次的抗战,我国历来的种种封建意识,得能一扫,这是事实。这一次文士的受难,而若能也把一般文人自视过高的习惯改去,则抗战的功德,施及于文士的,也真可以说是“并非浅鲜”了。
并且,正因文人待遇的普遍低薄,赶不上工人舆卒之后,在文士之中,才会产生出意志坚强,不畏艰苦的伟人杰士来;而一些以文学为工具,想借此以投机取巧的文学商人,才会得视作文士为畏途,而不敢轻易的再去尝试。如鲁迅在遗嘱里戒子万勿作空头文学家之类的箴言,是远不及事实的教训的。
所以,一般社会,对于文人的待遇过薄,我们原要为文人抱不平;但在另一方面,则我们也正在想将许多青年之愿为文人的这一种野望,可能使转向到愿为工业创造者,机器发明者,荒地开辟者,和国家建设者等实务上面去。要而言之,一个空头文学家,终不如一个裁缝或泥水匠、木匠等实际有一技之长的人来得更可尊敬,是我们的意见。自然,对于真正的文人,我们也想促进社会付以对他所应受的待遇。
(原载一九四〇年一月十六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