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豆腐店的老板

柔肠一寸愁千缕 作者:庐隐 著


豆腐店的老板

这一间矮小的豆腐店,正开设在一条马路上——这条路却是从上海到吴淞必经的一条路。老板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但是身躯极魁伟的男人。两臂的筋肉如小阜般的隆起,当他每天半夜里起来磨豆子的时候,那隆起的筋肉映着黯淡的灯光,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自己也很骄傲的看着那久经磨炼的健全之臂微笑,仿佛那富翁看见了自己饱藏银钱的保险箱的微笑一样——因为他三十年来的生活全靠着这一双可尊敬的臂的努力,并且他的一个儿子同一个女儿,是由他这一双手臂抚养成人,现在他的儿子在附近的军队里作一个小排长,女儿嫁给了邻近作泥水匠的张家。至于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整整三年了。

他过着寂寞的生活,但是他还舍不得关了他的豆腐店,依然守着三十年来未曾离开过的老地方——虽然他的女儿几次来接他去养老。

他的儿子不常回来,因为军队里不自由,同时这样一个寂寞的家庭也难得使他恋念。

老人的磨房里,先几年曾养一匹驴子,帮着他拉磨豆子,但新近驴子老了,作不动工,老人把它贱卖了,因此这一座小磨房里里外外只剩下老人独自支撑。

在一天夜里,老人已把泡好的豆子放在磨子里——那时差不多附近的人都睡了,便连那些狂吠的狗也都没有声音了。老人张眼向这清冷的磨房看了一遍,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是今夜不知因为什么,心里陡然感到从来所未有的寂寞,于是他不免想起他的儿子来——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按理应当娶亲了,如果他有了一个儿媳妇——或者还有一个孙子,不是要比现在好得多吗?这一个思想搅乱了他一向安定的心情,他含愁磨着豆子,一面计划明早到营里去看他唯一的儿子,并劝他赶快娶个妻子。

“是的,娶一个好媳妇来。”他这样沉思着,他转磨子的手渐渐地停住了,最后他站起来走到屋角的床边,由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来,郑重地掀开箱盖从那堆满了粗布棉夹衣的缝里,摸出一个桑皮纸的包儿来,打开了第一层桑皮纸,里面露出淡黄色的油纸,他又把油纸褪去,如此褪了五层,陡然间眼前闪出一阵亮光,同时发出轻微的铿锵声。一百元又白又亮的洋钱,微斜地睡在那一叠油纸上,好像一个绝色裸体的美女,陡然被发现了。老人用手轻轻地摸弄着,并且发出惊奇的微笑。——呵,这是老人一生辛勤所积蓄下来的,现在要用它替儿子娶个媳妇。

远处的鸡群,发出第一声啼叫的时候,把老人从想象的梦中唤醒,他连忙把钱照旧一层一层地包起来放在箱子里,回到磨房把豆子磨完,然后烧旺了火,开始煮起来。天才微明的时候,第一锅的豆腐已经出锅了。磨房前面就听见独脚车轧轧的响着,不久那个推车子的王阿二已站在店门前。

“老伯伯,豆汁出锅了吧!请给我一碗!”

“阿二吗?你先在那条长凳上坐坐,我立刻就盛给你。”

阿二果然坐下,嗅着鲜美的豆汁香,脸上浮着渴望的笑容。等到老人把豆汁放在那张长方形的木桌上时,阿二顾不得烫嘴,端起来就喝,没有多少工夫一碗豆汁已经吞下去了。

“怎么样,再来一碗吧?”老人说。

“好的,再来一碗。并请你给我一张豆腐皮。”阿二说。

老人果然又装了一碗豆汁,另外又拿了一张豆腐皮。阿二把豆腐皮放在汁里泡了吃下去。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喝豆汁的人,和买豆腐的人已接连不断地来了。

这一天黄昏的时候,老人正从外面买豆子回来,迎头碰见阿二推着独脚车也往这边走,见了老人停了脚说道:

“老伯伯,您今天出去,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我没有听见什么,因为我没到远处去,只在附近老李家里买了些豆子就回来了,因为我还想去看我的儿子。”

“这时候去见得到他吗?……恐怕已经开走了吧?”

“开到那里去?”

“开到闸北去打仗!”

“打仗,同什么人打仗?”

“老伯伯,你还不晓得吗?中国兵同东洋兵打起来了。”

“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今天我把菜推到闸北去卖,走到半路碰到卖鸡鸭的王大哥。他说前面已经开火了,过不去……当时我就问他为什么开火,他说东洋人因为我们中国人不买他的货物,他急了,便提出条件要市长禁止人民反对东洋人,并且要市长强迫百姓买东洋货,如果不照办的话,他们就要开炮……”

“市长没有答应他们吗?”

“市长听说已经答应了!”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还要打呢?”

“咳!老伯伯,说起来,真正气死人。东洋人真是不知足,他看见我们中国人这样怕他,就越来越凶了。他就要求我们驻在上海的军队都要退出。为什么中国军队要退出——老伯伯,你想上海是中国的地方,为什么中国军队要退出,我们中国要是真依东洋人的话退出去,岂不是中国自认把整个的上海送给东洋人了吗?”

“呀,不错,这无论如何是不能退出的。”老人愤然的说。

“不退出,于是就打起来了!”阿二叹息着说。

“哦,打起来了!好的,把那些东洋鬼都杀尽了才痛快!”老人把他那铁般的拳头敲着木头桌,臂上的筋肉益发高隆了起来。

他们正在谈着,隐隐听见轰轰的炮声。老人睁大着眼睛,向门外远处的树木瞪视着道:“你听,这不是炮声吗?”

阿二也站了起来,沉吟了些时道:“怎么不是呢?所以你的儿子恐怕已经开出去了!”

“开出去了!开出去了!”老人重复的念着,同时昨夜的梦想重新的浮上他的观念界:儿子已是二十岁的小伙子,正该娶个媳妇,养个孙子;一个又壮又活泼的小孙,抱在手里,喂他吃些新鲜的豆汁,这是多么甜蜜的梦呀!但是现在儿子开出去了……开出去和东洋人打仗,打仗是拿血,拿生命来拼的呵。老人的眼里不知不觉充满了泪水。阿二也很明白老人正担心他的儿子,不好再在这里麻烦他,便告辞走了。阿二走后,老人把店前的豆腐收拾了,下了那一扇柴门,上了锁,茫茫然地走到吴凇镇去,走到他儿子所驻扎的兵营前,果然看见那些兵士都在急急忙忙地挖战壕。老人在那里徘徊了很久。后来看见一个和他儿子相识的兵士。老人便上前去打招呼,并且问道:“我的儿子还在这里吗?”

“他吗?今天早晨五点钟已开到闸北去了!”

老人的心开始抖战了,他嗫嚅着道:“那边打胜了?”

“中国兵胜了!”

“呀!谢天谢地!……”老人心里充满了新希望,但是当他转到原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些新希望是靠不住的——打胜仗不见得儿子就是安全的。假使儿子从此永不回来了,娶儿媳妇,抱孙子,将永远是个破碎的梦;那可怕的寂寞,如恶魔般向他瞪目狞笑。老人坚实的双臂,忽然变了常态,软瘫瘫的举不起来,两条腿也棉絮似的一点力气没有,老人只好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喘息。正在这时候,忽见前面走过一群逃难的人,他们身上背着包裹,手里领着小孩,脸上布满焦急恐慌的神色,老人高声地向人群中的一个少年问道:

“银哥儿,你们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到上海洋人租界里躲一躲。东洋人虽会欺侮我们中国人,他却不敢惹外国人呢!”

老人听了这话,心里忽然起了一种疑问:为什么外国人东洋鬼子就不敢惹呢?……呵,他们的兵厉害,他们的国家强,所以别人不敢欺侮他们。假使我们的中国兵肯拼命和他打一仗,把他们打败了,赶回去,他们以后又敢欺侮我们吗?……对,一定要拼命和他们打。老人想到这里,深藏在心头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我为什么顾惜我的儿子?他是一个排长,他有保卫国家的责任,他不能打仗,他就不是一个兵……我应当鼓励他不要怕死,那一个人都得有一回死,他尽了他的责任,死,这是比什么都光荣的。……”

老人的心得到安慰了,他全身的精力完全恢复了,慢慢地站起来,走回他的豆腐店去,依然作他的豆腐生涯,但同时他更注意打听前线的消息。

轰轰的炮声越来越密。老人虽照常煮了豆汁,但来喝的人却很少了。附近的杂货店,今天竟不曾开市,只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在那里交易。但是门前经过的逃难的人却接二连三的不曾停止过。中午的时候,天空发现了老鹰般的飞机,一个黑点从那机旁抛射到马路上,不久就听见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马路便陷了一个大洞,一个逃难的妇人的左臂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见她缺了一只臂僵卧在血泊中,其余的两个年轻男人头上也滴着血,但是他们顾不得疼痛连忙飞奔到田里,伏在一座土坟的后面。老人莫明其妙地望着这一出流血惨剧,但同时他却意识到这就是开了火的现象。可是那几个并不是兵士,为什么他们也得不到安全呢?!

老人正在疑思的时候,接着又是轰的一声,震得豆腐房的窗子、门都擞擞地抖了起来,这使老人不得不躲在墙角里。午后晴明的蔚蓝天色,仍从窗缝里露了出来,而老人却不相信他还活在人世,他疑心适才是被可怕的梦魔所戏弄,他伸了伸那健全的两臂,从墙角里站了起来。外面似乎已经安静了,隐隐却听见有人在啼哭。真怪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老人按撩不住他的好奇心,用力把柴门推开,站在门前,天上轧轧的飞机声已完全没有了,仰视天空,云色正非常的鲜洁,在那上面绝对找不到一些可怕的痕迹。于是他把他的视线转到地平线,吁!一个破裂的洞穴,如同张着口的猛虎,上面满染着鲜红的血,两个男人,扯下衣襟互相包裹颈上的伤,同时在田地里挖了一个不很深的土穴,把那个面色惨白缺了一只左臂的妇人的尸体,抬放在土穴里,一面流泪,一面用土掩盖。老人静默的看着他们工作。不久那两个受伤而且疲倦的年轻人,正预备着离开这里。老人好像从梦里醒来,他向天空嘘了一口长气,高声喊道:

“喂,哥儿们,你们不能就这样往前去呀,你们受了伤应当休息呢!来,到我店里,我给些治伤药你们吃,然后再吃些豆汁,再走……唉,你们是不幸呀!”

那两个年轻人,呆看着老人,由老人慈爱的面容神色,把他们从悲伤中疼痛中唤醒了。他们流着泪,走到老人的店里。老人把他们安置在他的木板床上,从箱子里拿出两颗红色的丸药,给他们吞下,同时又把他们浸透血迹的包颈布褪了下来,上了些止血的药粉,找了干净的布,重新包扎好。两个年轻人露着非常感激的眼色望着老人。老人让他们睡下,自己到灶头添了火,把新鲜的豆汁烫热了,叫他们喝。两个年轻人经过老人的救治后,神色安定得多了,于是老人问道:

“你们住在哪里……死的妇人是你们的什么亲属?”

年轻人中的一个回道:“我们住在镇上刘家大院,我们听得风声不好,打算把我的嫂子和些要紧的东西先送到上海租界亲戚家那里躲一躲……谁知走到半路却碰见了炸弹……嫂子就这样死了!”年轻人说到这里,两颗如豆子般的泪点又沿颊滚了下来。另一个年轻人——他的哥哥——更禁不住呜咽痛哭。老人这时的脸色火般的热着,一双老眼里满浸着泪水,筋肉隆起的臂和铁般的拳击着木板墙,愤愤地叫道:“这是什么世界!……我们这些小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两个年轻人听了老人的话,头便垂下来了,他们这时已被惊恐忧伤所压迫,他们没有勇气去想老人所说的话。——天色已渐近黄昏了,两个年轻人向老人告辞仍回镇上去。“嫂子死了,我们也不想到上海去,家里还有年老的父亲呢!……”年轻人中的一个向老人这样说。

老人依旧紧握着拳头道:“喂,你们就不想替你的嫂子报仇吗?……”

“报仇,我们那里有那个力量?国家养着几百万的兵都把东洋人奈何不得,难道我们就能……”

“咄……东洋人,他也是个血肉作的人,他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如果肯人人和他拼命,我不相信不能报仇雪耻……至于国家虽养了几百万的兵,可是那些人他们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打算盘,那里顾到我们小百姓的死活……我们要救自己是靠自己去拼命呢!……”老人愤然的说着。

两个年轻人依然只呆望着老人——仿佛老人是在发神经病。当他们离开豆腐店的时候,仍然是满心的莫明其妙。不过他们觉得这个老人对于他们很亲切,倒值得感谢的罢了。

两个年轻人走后,老人一直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转过那影壁的时候,老人才回身进来。

不久,夜已来临,万点繁星,依然闪烁于蔚蓝的天空,老人每夜晚饭后,泡好豆子,就安然地睡去。但是今夜不知为了什么,老人睡在床上,无论如何不能入梦——当然他记念他唯一的儿子是一件事实,不过老人的心除了不放心儿子之外还纠绞着两种不能相容的意念:老人想起日间所遇见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对于东洋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嫂子似乎再不想反抗,老人觉得这是有些可耻的,所以鼓励他们去从军。不过同时他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现在开到前线,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又似乎有些懊悔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当兵——那末现在他一定已娶得一房好媳妇养得一个孙子,使他老年的生涯热闹许多……

夜里的炮声更紧了,连接不断的轰响,使老人的心纠成一把。这样一来,老人不能安静地躺着了。他爬了起来,围着小小的磨房打圈子。不久鸡群又开始啼叫了,他勉强的镇住心神,把豆子倒在磨盘里,慢慢推动着那沉重的磨子。好久好久他不看见豆浆流到铅筒里去。这使他惊奇:从来不觉得沉重的工作,今夜如何变了常态。他跑过去挑亮了油灯,把他的粗强而隆起的手臂看了又看,臂依然是坚实的,有力的,但是为什么他推不动那磨子了呢!他的心立刻陷入懊丧的深渊中。他放下豆子不磨了,腰里揣了那历年存蓄的一百元钱,在黎明中开始他的旅途,他真是发狂般的想着他的儿子。他急急的奔上海来,炮声更清晰了,同时还夹着连珠般的机关枪声,这些声音都像针般的刺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飞到闸北,见他儿子一面。他走到上海时,太阳已从林梢移到地上将近午刻了。老人走到将近闸北的铁门边,恰好遇见推独脚车的王阿二。阿二惊奇而带忧伤的看着老人叫道:“老伯伯几时来的?”

“今早天才发亮时我就动身,方才到这里……怎么样,你看见我的儿子吗?……他看在……”老人不敢问下去了,他的心跳得非常快,两只疲劳而兴奋的眼,满网着红丝,瞪视着阿二,脸上充满了焦愁和渴望的神色。阿二咳了一声,嗫嚅着道:

“看见的,但是他受了……伤了!”

“呵!天!他受了伤了!你怎么晓得的。”

“我才看见红十字会的救护车载着他到伤兵医院去。”

“伤兵医院在那里?”老人的面色有些惨白了。

“听说在海格路红十字会医院……我陪你老人家去看看吧!”

“好,就走吧!”老人拉着阿二向海格路奔去。

许多的伤兵睡在医院里,有的伤了脚,有的缺臂,还有一个兵被枪弹打伤了眼珠。医生和看护,正替那些伤兵在裹扎。老人同阿二跟着一个看护到一间病房里,见了他的儿子。老人全身战栗地站在他儿子的面前,他嘴里咕噜的道:“天呀,好惨!天呀,好惨!”只见他儿子的左腿和左臂都没有了,面色惨白的睡在病床上,不住的呻吟,见了他父亲,从他那惨白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轻声道:“爸爸!我打死了许多东洋人,真痛快!他们真没用!……”

“可是你也受伤了呢!觉得难过吗?”

“不,爸爸,不难过。你知道我们这次打仗,是为中国争光荣的,东洋人想不到中国还有爱国的男儿,这一来也让他知道知道中国还有人呢!……”这一个少年的排长脸上充满了笑容,他忘记了他的腿和臂的痛楚。阿二和护士们不知不觉也都向他微笑。老人把头转向窗外,过了好久,他走近他儿子的床前,抚着他的额说道:“好孩子!你真是爸爸的儿子!”老人欣喜的泪滴滚到他儿子的额上,同时他又走到其他受伤的兵士面前,用亲切尊敬的眼光遍视了他们。当他出门的时候,他把腰里带着的一百元大洋,郑重的递给护士道:“请您把这钱收下,给那些勇敢爱国的兄弟们买些应用的物品吧!”护士接过这一百元钱,不禁滴下泪来。

阿二拍着老人的肩道:“唉!这真痛快!……”

访问的时候停止了,老人和阿二从人丛中离开了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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