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好游如好色
舒飞廉
我自大学时代,即爱读郁达夫的作品,先是小说,由《沉沦》,到《春风沉醉的晚上》,到《迟桂花》,一种冰火交会、清丽哀感的情怀,到后来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中,都在予以发扬,是民国风味的主调之一。散文如《故都的秋》《记风雨茅庐》《北平的四季》等名篇,到《回忆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也常读不辍。但真正体会郁达夫散文的文调,感受他文字的气味,明白他在中国散文史上取得的成绩,却是在最近的一月。中华书局计划出版他的散文集,命我写这番话,来推荐先生的文章,因此得以重返他的文集,重回他所经历的晚清民国悲欣交集的世代,他的饮食男女、浪游城乡、亲朋故旧,他的赤子衷肠、热血诗情,最后终结在南洋密林,日本乱兵的枪弹下。我自己写散文已经二十年了,无所成就,偶有所得的,恐怕就是予先生所说的“散文的心”的体会。以此心见彼心,斯人斯世,达夫才调更无伦。
一个人的文字,是由他的经历、阅读与身体里长出来的,散文小品,由“宇宙之大”到“苍蝇之微”,看似自由无羁,却与作者的情感与智慧息息相关,风格即人,无一丝可以作伪。郁达夫由浙江富阳小县城里穷寡妇的第三子,苦读乡校,留学日本,以一枝笔成为创造社的大将,自卑又自负,安静又狂热,朋友义气,儿女情长,或教书,或卖文,浮沉乱世,敏感多欲,血气旺盛。他所读,以桐城派的《古文辞类纂》、唐诗宋词、晚明小品筑基,再加入后来他于日本濡染的物哀的文学,夹杂他自修来的英美散文的气味,这些都在化合为“郁达夫文调”——一种绅士、浪子、文青、革命家混合在一起的情怀,文字上是绚丽奇采,情感上真挚赤诚,与当日峻切的鲁迅,平淡的周作人,可谓鼎足而三,其余民国诸子,总得让他们三个一步。他的这种文调,发端于二十年代初诸篇自传,与成仿吾、郭沫若诸君的通信,真正的炉火纯青、指挥如意,是在三十年代中期,他风雨茅庐既成,与王映霞偕隐杭州养儿育女,生活安定、情感有托,文字之道精进,前面提到的《故都的秋》等名篇,都写在这个时期。
这些篇章里,我最爱读的,是他的游记。他以杭州为中心,呼朋唤侣,一起去浙江、安徽的奇山秀水探幽访胜,写成《浙东景物纪略》《临平登山记》《出昱岭记》《屯溪夜泊记》《雁荡山的秋月》《超山的梅花》《钓台的春昼》等,这些文章记浮生、记食色、记行旅、记山川,曲折迂回,杂花生树,既放荡又整饬,既文雅又粗率,逸兴遄飞,痛快淋漓,生气勃勃,一扫郁气,果然有“达夫”之感,让人感到行文背后,他得到了江山之助,美人之助。这样的文章,其实是在郦道元、柳宗元、苏轼、袁中郎等形成的中国散文传统正脉上,又借力日本、英美的随笔(essay),见文采,见性情,有创造,是伟大的散文。
比如《出昱岭记》一文,记叙与林语堂、吴宝基诸友自东天目西行昱岭关,一行人出云海,过溪谷村庄,来到绩溪歙县的屯溪,就是现在大家常游的安徽的古徽州界。一条曲折山间公路,高低险夷交错,连接起来美丽的山水,山中历历的桃花源,几位民国的才子时快时慢,走走停停,谈玄论道,一会儿歌德,一会儿瑞士,由隽语村言里蹦出来洋腔洋调,“将一幅中国古画添上了些洋气”,最后以郁达夫作出的古体诗和叶秋原文言文的笑话作结,其中的山水之变、心情起伏与言语的更迭,记事,抒情,讲道理,彼此交错在一起,天生自然,又灵动飘逸,正是苏轼讲的“龙蛇抓不住”的感觉。这样有特别的文调的文章,与我们时下微信公众号里流传的又聪明又伶俐的时文,隔得多么远!
郁达夫在《花坞》一文中讲:“明明知道这花坞的幽深清绝,但脚力不健,非好游如好色的诗人,不大会去。”他自己,倒的确是“好游如好色的诗人”。好色不必讲,他文中每每有直率的坦陈,曲巷里弄里的妓女他去盘桓,街前船头的女子,也让他留连,女人面前,他大概就是那种“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的痴汉!色之道,游之道,食之道,其庶几乎?《花坞》中又接着讲:“花坞的好处,是在它的三面环山,一谷直下的地理位置,石人坞不及它的深,龙归坞没有它的秀。而竹木萧疏,清溪蜿绕,庵堂错落,尼媪翩翩,更是花坞独有的迷人风韵。将人来比花坞,就象浔阳商妇,老抱琵琶;将花来比花坞,更像碧桃开谢,未死春心;将菜来比花坞,只好说冬菇烧豆腐,汤清而味隽了。”山水、风土、女色、草木、美食,其风流蕴籍,微妙宛转,果然是其道一也,因此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的感官上,在他的文字中,可以互换,可以交织,可以通感,形成一种郁达夫式的“生态”,他的语调,大概就是由这种生态生发出来的。
他由游历中得到了乐趣,订下来“出长江,息匡庐,溯江而上,经巫峡,下峨嵋,再东下沿汉水而西入关中,登太华以笑韩愈,入终南而学长生”的计划,还计划三六年的深秋,与鲁迅一起去日本看红叶,可惜鲁迅猝然去世,他自己在杭州的风雨茅庐因女主人的动摇而风雨飘摇,不久国难当头,日寇的铁蹄碎山河,将他的这些游历梦也全蹈碎了。如果没有这些家国的悲凉,他会写出更多的好文章吧,想想苏轼,黄州之中,黄州之后的文章多好,当得起周作人讲的“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庾信文章老更成,散文的确是中年老年之后的事情!
可惜苍凉的民国,等不及它的儿女们变老,四一年的深秋,许地山在香港去世,郁达夫写《敬悼许地山先生》,叹息中国文人,不能达到八十以上的高龄,鲁迅,徐志摩、蒋光慈等,走得太早,其实这个名单还可加上朱湘、萧红、闻一多,再加上四五年九月,谜一般消失掉的郁达夫自己。可以说,民国的“好游”“好色”的好文章,都没有写完,被这些巨子带往了碧城与黄泉。
2015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