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同学会
三毛的母亲缪进兰虽然是受过文明教育的学生,但自从嫁到陈家后,柴米油盐早已经冲熄了她追求理想生活的热情。三毛一家是和大伯一起住的,大伯母在家中很有权威,母亲做事都是顺着大伯母的意见,这让她养成了沉默寡言多做活的习惯。或许这正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标准,但年幼的三毛不懂得母亲背后的辛酸,她以为这就是母亲的本性,她忘记了面前正在照顾自己起居的女人也有着曾经的青春。
当时陈家没有开设邮箱,每当有邮件送来时,邮递员都会在门口高声大喊“有信呀”,家中就有人赶紧跑到门口去拿邮件。这一天是光复节,学校组织学生上街去游行、喊口号、唱歌。被折腾一整天的三毛带着一身热汗回到家中,却发现母亲刚从门口拿了一封信。母亲坐在窗台前面读完信后,竟然默默地抬起头,眼睛望向远方,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晚上睡觉前,三毛偷偷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谈话。原来那封信是母亲的同学寄来的,邀请她去参加十天后举行的同学会。母亲决定带着姐姐和三毛一起去,把小弟弟毛毛留在家中由爸爸照看。直到此时三毛才猛然间意识到原来母亲和自己一样也上过学,她一定也读过很多书,只是三毛从来没有见过有任何一个同学来探望母亲,这让她有点儿疑惑。
后来三毛终于鼓起勇气向母亲讲出了自己的疑问。母亲轻叹了一口气,告诉她,自己毕业之后就和他们的父亲结婚了,她曾经是学校篮球队的后卫,也确实读过很多书,像是《红楼梦》《水浒传》《七侠五义》《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等都是她最喜欢的书籍,她也有很多同学,怎奈自己家境一直不好,所以和同学们的联系慢慢就断了。说到兴头上,母亲还拿出了几张发黄的照片给三毛看。只见照片中是几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子,她们都穿着月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褶裙被风吹起,长发掩映下的笑脸显出了她们的欢快。母亲说,这是她十八岁时和同学一起拍的照片,也是她仅留有的一张照片。从母亲的讲述中,三毛听出了母亲对过去时光的留恋,她隐隐可以猜到母亲对这一次同学会的期待。三毛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照片,再看看正趴在地上独自玩耍的弟弟,她突然间觉得有些心酸,自己匆忙跑开了。
后来,当母亲把自己要去参加同学会的想法告诉大伯母时,却遭到了伯母的反对。伯母说家中活多,母亲走了她自己一个人做不完。一向很顺从的母亲这一次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伯母的要求。这让三毛几乎不敢相信这和平时那个只懂干活的母亲是同一个人。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母亲开始为同学会做各种准备。有几次三毛正在做作业,母亲会叫她过去,把几张裁剪好的报纸在她身上比来比去。姐姐告诉她,母亲正在为她们俩做新衣服,这让一直只能穿学校制服的三毛激动不已。因为家境贫寒,一件蓝灰色条子的毛线背心总是姐姐穿新的,穿不下后留给三毛穿,三毛穿不下了再给弟弟穿。所以当听到做新衣服时,三毛就开始期待母亲能为自己做一件粉蓝色的衣服。谁知第二天放学后,母亲告诉她们姐妹俩衣服已经做好了,让她们过去试一试。三毛打开衣服一看,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原来母亲做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尽管裙子上有一圈紫色的荷叶边,但这并不是三毛期待的粉蓝色。当母亲还在苦苦劝说三毛穿上试一试时,姐姐早已经穿上新衣高兴地照起了镜子。为了安慰三毛,母亲告诉她在同学会上可以吃到很好吃的冰激凌。一听到冰激凌三个字,三毛马上激动不已。虽然她也吃过冰棒、仙草冰、爱玉冰等冷饮,但却从来没有尝过真正的冰激凌。为了能饱口福,三毛勉强接受了母亲做的衣服。
母亲告诉姐姐和三毛,她的一个同学在政府机关工作,同学会那天他借到了一辆军用大车,他们三人会先到爱国西路和其他同学集合,然后再一起坐车去碧潭。三毛只坐过公共汽车和三轮车,一听到有军用大车坐,原本不开心的情绪就一扫而空了。
一个星期后,母亲参加同学会的日子到了。虽然很期待去参加聚会,但三毛依旧不得不继续在补习班上课,但她的心思早已经飞到了不知道的地方。在教室煎熬着的三毛终于等到了下午两点钟,母亲帮她和姐姐请了假,她们俩在传达室换下学校的制服,穿上了母亲做的新衣服。三毛这时才发现,母亲竟然穿上了一件暗紫色的旗袍,脚上穿着一双白色高跟鞋,身上还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母亲一边安排车夫老周准备出发,一边又给姐妹俩换上新鞋新袜,她还特意给三毛扎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这样的打扮,让三毛隐隐觉得今天要参加的同学会对母亲来说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天空正下着雨,母女三人坐上三轮车,老周把雨篷拉上,防止雨水弄脏了她们三人的衣服。为了参加同学会,母亲还特意做了红烧肉和罗宋汤带给同学们品尝。从舒兰街到爱国西路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母亲怕三毛的膝盖被淋湿,她把包好的两道菜交给姐姐拿,自己却用手撑着头上那块黑漆漆的油布,看起来很辛苦,但母亲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有消散。然而雨越下越大,路也不平,老周蹬车很吃力,姐姐手中的罗宋汤不小心撒到了母亲干净的旗袍上,母亲无暇去责备她们,三毛看到母亲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焦虑了。她知道母亲是担心赶不上聚会的车,于是在心中也开始默默祈祷上帝能帮助他们一路平安到达。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终于看了一排排樟树站在道路两旁,母亲紧拿着写有地址的纸条和路旁的门牌号对比着。正在大家焦急地寻找时,眼尖的三毛突然看到在路的尽头有一辆草绿色的军车,很多大人和小孩子正撑着伞挨个上车。“在那边!”三毛向老周喊了出来。老周赶忙加把劲朝军车骑过去,可是那开车的司机大概是认为没有人再上车了,他竟然缓缓地把车发动起来开走了。母亲一边催促着老周再加一把劲,一边伸手招呼汽车,希望司机或者乘客能够看到她们。正在这时,一阵风刮来,车篷上的油布被掀翻了,大雨倾泻到她们身上,这辆小小的三轮车仿佛被困在雨中一般,永远都骑不到不远处那辆汽车身边。
突然,母亲站了起来,像是疯了一般开始呼唤同学们的名字。“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然而汽车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喊,它很快消失在路的拐角处,只剩下老周蹬着三轮车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母亲呆滞在雨中,尽管老周问了两次他们现在该怎么办,母亲仿佛根本听不到老周的问话,任凭雨水吹刷着面颊,不做回答。三毛吓坏了,她以为母亲真的疯了,于是抱着姐姐在大雨中大声哭了起来。
良久,母亲才缓缓地发出了“嗳”的一声,才示意老周回家吧。一路上被雨水浇得湿透,回到家后母亲急忙烧了滚烫的洗澡水给三毛和姐姐洗澡。三毛没有听到母亲的一句抱怨,她早已经换上了日常家居服,抱着小弟冲牛奶去了。洗完澡后,母亲把干净的新制服拿给她们穿。三毛把湿透的新衣服扔到了盆子里,却意外地发现那圈紫色的荷叶边已经开始褪色。看着在水中一圈圈晕开的紫色越来越淡,三毛告诉自己,这件衣服她以后再也不会穿了。
很多年后,三毛再一次问起母亲当年的事情。母亲只是笑笑,说忘记了。
因为有些记忆,想起来必定是伤痛。所以我们宁肯忘记,也不会再主动去追忆。正像那被水冲淡的紫色,一旦历经风雨,再刻骨铭心的故事也都将随风消散,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