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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华夷之界:唐代中华文化的空间范围

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 作者:张伟然 著


二、华夷之界:唐代中华文化的空间范围

这一题目牵涉到疆域和文化两个问题。疆域本来是政治地理学概念,但唐王朝前后版图变动甚巨,开国不久又曾出现过武功极盛的局面,因而当时人对于中华文化所应有的空间范围不能不有一种理想。既然有理想,自不能不目之为文化。而文化也有实际分布和感觉分布两个层面,本文要探讨的是后者。以下分两个步骤予以求证:先讨论当时人对于中华文化的空间理想,再分析当时人感觉中的中华文化的分布范围。

(一)唐人理想中的中国疆域

这一问题首先须讨论一个前提,即当时人对于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实体的看法。因为这将影响到对其疆界形态的构想。历史上,国人对于外族长期不具备平等政治观念。自居为华族,于异族则夷蛮视之;无道固不免夷蛮猾夏,有道则万国来朝,百兽率舞。这样的政治秩序,自不可能有明确固定的国家疆界,所谓“王化无外”是也。

受到这一传统的影响,唐人在文化上依然严守夷夏之辨。玄宗时册疏勒国王文有曰:“万邦述职,无隔华夷,五等疏封,式固藩屏。”(6)德宗时地理学家贾耽也在上表中称:“中夏则五服九州,殊俗则七戎六狄,普天之下,莫非王臣。”(7)这两者都出自正式文书,私家著述中类似言论也有不少。最有趣的莫过于柳宗元《岭南节度飨军堂记》所云:

唐制岭南为五府,府部州以十数,其大小之戎、号令之用则听于节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夏、康居,环水而国以百数,则统于押蕃舶使焉。内之幅员万里,以执秩拱稽,时听教命,外之羁属数万里,以译言贽宝,岁帅贡职,合二使之重以治于广州。(8)

竟以为那些数以百计的蛮夷之国均“统”于唐朝的押蕃舶使,这无疑是传统的华夷政治理想的最典型的表现。

但就多数情形而言,唐人的华夷观并不像柳宗元所言的那样极端。较普遍的只是将华夷当作一种文化差异,即所谓“中国之异于蛮夷者,以有父子男女之别也”(9)。与此同时,在政治上已颇有一种平等视之的意味。如程晏《内夷檄》所言:

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长有倔强王化,忘弃仁义忠信,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10)

又,陈黯《华心》亦认为:

苟以地言之,则有华夷也,以教言亦华夷乎?夫华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礼义,是形华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礼义,是形夷而心华也。(11)

这两条资料是唐人华夷观的极好说明。从中不难看出,虽然从文化价值上依然卑视之,但已承认四夷之民自有其地域。这一点很重要。既如此,自不至于认为华夷之间存在某种统属关系。

在此还可以通过唐人对于国家的称谓以资说明。很明显,这是文化观念的直接反映。

唐人对于自己国家的称谓五花八门。有直接用国号,自称“唐国”或“大唐国”的。此点已为人所熟知,兹不赘述。但更常用的一种称谓,当推“中国”。唐人认为“我唐天子所主之邦尽中国”(12),因而在各种场合以此为指称的相当普遍。用于私家著述的,如陈子昂有诗句云:“中国要荒内,人寰宇宙荣”(13);李华《东都圣善寺无畏三藏碑》中有“至中国西境”(14)之语。半公半私性质的,刘元鼎《使吐蕃经见纪略》载其在吐蕃所见“百伎皆中国人”(15)。而外交文书性质的,李德裕在《赐回鹘可汗书意》中称“中国以农为本”(16)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将中外两方对举的情况,此类资料在《全唐诗》中为数甚夥。其中,对藩属小国虽不免仍流露高高在上的天朝观念,如对新罗人有“奉义朝中国,殊恩及远臣”(17)之句;但泛称外国时,语气已经相当平和。如孟郊《读经》诗有云:“何言中国外,有国如海萍;海萍国教异,天声各泠泠。”(18)张籍《赠海东僧》有云:“学得中州语,能为外国书”(19);许棠《讲德陈情上淮南李仆射八首》有云:“英明不独中朝仰,清重兼闻外国知”(20);韩偓《登南神光寺塔院》有云:“中华地向城边尽,外国云从岛上来。”(21)在此,传统的那种“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22)的心态已踪影全无。这些诗句里面,对中国的称谓有“中国”、“中州”、“中朝”、“中华”之异,但与此相对的都是“外国”。由此不难想见,“中”与“外”只是地理方位的不同,其为“国”则并无二致。

尤值得关注的是释贯休《送人之渤海》诗所云:“国之东北角,有国每朝天。”(23)在这里,既认为渤海国对唐朝的关系是“朝天”,又不能不承认其为一“国”,且同时还不得不承认唐朝也不过是一“国”。诗人真是将这种复杂的心情表达得十分微妙。

既然自居为一国,其空间存在形式便不能不有一个固定的疆域。用当时人的话说,便是所谓“夷夏不杂,自古所诫”(24),或曰“国家旧章,蕃汉殊壤”(25)。唐人最先对这一疆域的理想范围发表见解的是狄仁杰。他在一篇上疏中称:

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东拒沧海,西隔流沙,北横大漠,南阻五岭,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26)

因此他主张舍弃安西四镇“以肥中国”。这一主张并非狄氏一己之私见。陈子昂在《谏雅州讨生羌书》中反映:“国家近者废安北,拔单于,弃龟兹,放疏勒,天下翕然谓之盛德。”(27)可见当时人普遍认为,中国的疆域并非愈大愈好,而是有一个合适的度(28)

狄仁杰认定的北界和西界在唐代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在其之前者,据《旧唐书·郭孝恪传》载,贞观年间该人行安西都护、西州刺史,其地“限以沙碛,与中国隔绝”(29)。此文具体所指为西界,实则亦可例推北界。《旧唐书》虽成书于唐后,但此言极似行状中语,有理由相信所据有当时的原始材料。在其之后者,李德裕甚至一再形之于外交文书。其《赐回鹘书意》中有曰:

天地以沙漠、山河限隔南北,想蕃中故老亦合备知。只如长安东有潼关,西有散关,南有蓝田关,北有蒲关。今四海一家,天子所都犹有限隔,况蕃汉殊壤,岂可通同?(30)

又,其另一篇《赐回鹘可汗书》亦重申:

我国家临统万宇,列塞在阴山之南;先可汗总率本部,建牙于大漠之北;各安土宇,二百余年,此天所以限隔内外,不可逾越。(31)

这两段文字后者立意偏重于现实,前者偏重于理想,可谓相辅而相成。

至于狄仁杰所认定的南界,唐人的意见出入甚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在交州的马援铜柱。高骈在《回云南牒》中宣称:

我大唐……东邻弱水,西届流沙,北通阴山,南抵铜柱。(32)

这是一篇外交文书,不无示威性质,然而早在骆宾王的《兵部奏姚州破贼设蒙俭等露布》中,对此已有相同看法:

七纬经天,星墟分张翼之野;八纮纪地,炎洲限建木之乡。西距大秦,杂金行而布气;南通交趾,枕铜柱以为邻。(33)

这段文字措辞华丽,但其以为中国当以铜柱为南界则甚为明确。

铜柱并非天然的地理界限,它是一种历史文化的象征。因而唐人在言及南疆时往往以此作为标的。咏之于篇什的如沈佺期有“铜柱威丹徼”(34)、李绅有“南标铜柱限荒徼”(35)之句。就连地方官在上表时亦有人以此为言:

当此大任,节制五岭。幅员万里,伏波之铜柱犹在;永谢奇功,士燮之鼓吹日闻。(36)

而有些人虽然不明标“铜柱”之名,如柳宗元在叙述交州的历史文化时写道:

交州之大,南极天际;禹绩莫施,秦强莫制。或宾或叛,越自汉世;圣唐宣风,初鲜宁岁。稍臣卉服,渐化椎髻;卒为华人,流我恺悌。(37)

其以该地为中华疆域之“南极”至为明显。

上述唐人理想中的中国范围,只包举四至大要,不足以构成闭合空间。而且,唐人并不认为这便是中国文化的实际分布。以下再就唐人印象中的中华文化分布范围进行讨论。

(二)岭:文化的南界

所谓岭指的是今天的南岭,即我国三大东西向自然地理界线的最南一道。在唐代,对这一地理界线的称呼有多种。最普遍的是泛称“岭”或“五岭”,如无特别说明,所谓“过岭”、“越岭”、“度岭”往往指的是过“五岭”。就全国范围而论,“岭”字几乎有成为“五岭”的专称之势。其例甚多,不胜枚举。其中,尤以东头的二岭最为著名。最东为大庾岭,居虔、韶二州界,又号梅岭。其次为桂阳岭,居郴、韶二州界,简称桂岭(38)。倒是当时习称的“南岭”并不一定指五岭,资料显示它往往是“南山”即终南山的异称(39)

在唐人的感觉中,岭的存在实在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空间事实。上引狄仁杰言称之“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所言绝非危言耸听。韦应物对此有两句诗:“大海吞东南,横岭隔地维。”(40)韩愈还有过一番更详细的描述: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远。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宗。……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其最高而横绝南北者岭。(41)

因而在唐人的生活中,“度岭”往往被当作一件人生大事。张说在岭南所作的两句诗:“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42),可以代表唐人对这类事件的总体评价。

具体而言,唐人对岭南的感觉首先是远。凡以道里相计的,一讲到岭南动辄称万里(43)。李德裕在崖州说得更富有想象力:“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44)如此遥远的空间距离,况且其间还隔着五岭这道地理屏障,在当时的条件下,其艰险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宋之问称之“岭嶂穷攀越,风涛极沿济”(45)。当时人甚至口耳相传:“闻道衡阳外,由来雁不飞”(46);因而“雁飞难度岭”(47)、“雁飞不到桂阳岭”(48)之类的诗句在唐人的篇什中俯拾皆是。估计在当时一般人的心目中,已很难想象还有比岭南更远的地方,否则便很难解释,何以唐诗中会留下那么多诸如“迢迢青天末”之类的意象(49)

当然不只是山长水远而已,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多更丰富的地理内容。唐人已充分认识到岭南北的地理景观迥然有别。刘禹锡称:“南国异气候”(50);而韩愈则将此种感觉精确表述为:“南逾横岭入炎州。”(51)这是值得重视的地理认识。一方面,已经认识到五岭作为自然地理界线的存在,同时,还意识到了热量在自然综合体中的作用。受到这一因素的影响,整个生态系统都呈现出与之相应的特点。朱庆馀有诗云:

越岭向南风景异,人人传说到京城。经冬来往不踏雪,尽在刺桐花下行。(52)

宋之问亦有诗云:

南国无霜霰,连年见物华。青林暗换叶,红蕊续开花。(53)

显然这都是在岭北看不到的景观。

然而如此繁荣的自然景象却让中原人感到很不习惯。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此地“花鸟名皆别,寒暄气不均”(54),完全是一个陌生的自然环境。李绅有诗云:

长安别日春风早,岭外今来白露秋。莫道淮南悲木叶,不闻摇落更堪愁。(55)

个中原因,显然不仅是四季不分明而已,更重要的还在于,此中存在着让北方人深感不安的环境因素。宋之问曾有诗句状其事:

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56)

为此沈佺期也曾有“南方讵可留”(57)之慨。

按说环境因素本来是自然现象,但就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而言,已足以构成一个人文问题。柳宗元在一首题为《种白蘘荷》的诗中曾发出“尤病中州人”(58)之叹。此言虽因食物而起见,实亦可反映整个环境。尤令当时中州人感到恐惧的是从容州以南至交州一带。《旧唐书·地理志》叙“容州北流县”有曰:

县南三十里,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蛮,路由于此,立碑石龟尚在。昔时趋交趾,皆由此关。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59)

可以肯定,这一谚语在当时是广为流传的。沈佺期的《入鬼门关》诗云:

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60)

又,张均《流合浦岭外作》亦称:

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从此更投人境外,生涯应在有无间。(61)

这些篇什与上引《旧唐志》中的谚语如出一辙。在此须提请注意的是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乃是瘴疠,而当时瘴疠的分布在岭南相当普遍。上引宋之问诗已可为一证,戴叔伦“岭阴无瘴疠”(62)之句亦不失为一反证。由此可以概见当时北方人对整个岭南生存环境的印象。

在这种不宜于北方人生存的自然环境中,居民从文化上自然是另类。柳宗元曾在《柳州峒氓》诗中写道: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63)

这首诗造语还算客气,只说到“不可亲”而已,而有些人则直斥之为“魑魅”如元结所谓“吾闻近南海,乃是魑魅乡”(64)。甚至连宣宗下敕亦称“岭外诸州居人与夷獠同俗”(65),其不以该地为中华文化分布范围可谓跃然纸上。

确实,在唐人心目中,言中华文化岭南是不与的。很多资料在提到岭南时便称该地为“异域”、“荒服”或者“遐荒”,几乎已成为当时人的常识。王昌龄曾在郴州吟哦:“郴土群山高,耆老如中州。”(66)韩愈也认为:

郴之为州在岭之上,测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气于是焉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67)

所谓“中州清淑之气”,显然指的是中原文化。张说有句云:“岭路分中夏”(68);宋之问亦赞叹:“嵥起华夷界,信为造化力”(69);以至当时度岭的人往往产生一种“去国”的情绪。宋之问称:“度岭方辞国”(70);沈佺期云:“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71);而张说从反方向度岭,竟以为“生入帝皇州”(72)而喜不自胜。一岭之隔,给人的感觉有如此者。

足以加强普通人这种感觉的,是朝廷对于岭南的政治经济措施也多与内地不同。不仅任官有“南选”之设,并且“凡岭南诸州税米,及天下诸州税钱,各有准常”(73),元和四年(809)还有“禁见钱出岭”(74)之敕。史载贞观时“东至于海,南至于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焉”(75);其以岭南为政教不同之地自毋庸赘言。

岭南壤地辽阔,其间宜有地域差异,然而史料对此语焉不详。显然,在中原文化的观照下,当时岭南内部的相似性远远大于其差异性。只有两块地方显得较为特别。其一是桂、柳二州,其二是连、韶二州,在唐人眼中,此地在文化上较为接近中原。

桂州为岭南西部北上中原的咽喉之地,以灵渠与湘水流域相沟通。早在唐前期,中原人对此地似乎印象并不佳。宋之问谪居此地时,曾有《始安秋日》诗云:

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晚霁江天好,分明愁杀人。(76)

但从唐中叶开始,或许是中原扰攘的关系,北人对该地感觉渐趋良好。张叔卿《流桂州》诗便以为:

莫问苍梧远,而今世路难。胡尘不到处,即是小长安。(77)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该地自身的条件。时人普遍注意到该地“风烟连楚郡”(78)的区位优势,并且,其在文化上也已给人有“俗比华风,化同内地”(79)的印象。更兼其环境质量不错。杜甫有诗评之云:

五岭皆炎热,宜人独桂林。梅花万里外,雪片一冬深。(80)

这讲的是气候。其时中原人对南方秋冬气暖最不习惯,故老杜以该地冬天有雪为“宜人”。由此,“桂州山水清”(81)的特点亦渐引起广泛注意。韩愈甚至认为在该地为官有登仙之乐:

苍苍森八桂,兹地在湘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远胜登仙去,飞鸾不假骖。(82)

这在岭南州郡中是颇令人骇异的。

柳州与桂州接壤,戴叔伦有句称之“地尽江南戍,山分桂北林”(83)。元和间柳宗元为刺史(815—819),一时间文教甚盛,史称“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84)。柳宗元于该地修文宣王庙,所作碑文有曰:

仲尼之道与王化远迩。惟柳州古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虽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汉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贡,咸若采卫,冠带宪令,进用文事,学者道尧、舜、孔子如取诸左右,执经书,引仁义,旋辟唯诺,中州之士时或病焉。(85)

但其影响似不宜高估。与柳宗元同时代的卢仝有句:“柳州蛮天末”(86);柳宗元也在作品中多处描绘柳州的蛮荒景象,可见此地的文化形象与桂州仍不可同日而语。

连州在岭南最为特别。对此刘禹锡《连州刺史厅壁记》叙述得相当详细:

此郡于天文与荆州同星分,田壤制与番禺相犬牙,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尝隶三府,中而别合。……郡从岭,州从山,而县从其郡邑。……城压赭冈,踞高负阳,土伯嘘湿,抵坚而散,袭山逗谷,化为鲜云,故罕罹呕泄之患,亟有华皓之齿,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地也。(87)

所谓“呕泄之患”,显然指瘴疠。殷尧藩在《送刘禹锡侍御出刺连州》诗中亦有“土甘殊觉瘴烟轻”(88)之句。既如此,北方人对其印象便好得多。韩愈曾认为:“阳山,天下之穷处也”(89),隐隐然已将该地包含在“天下”之内。而刘禹锡则称此地为“三湘最远州”(90),虽然有其政区的依据,似乎也不无文化归属的判断。

韶州控扼岭南东部交通要道。皇甫湜《朝阳楼记》称:

岭南属州以百数,韶州为大。其地高,其气清,南北之所同,贡朝之所途。(91)

此语前半甚为夸诞,可不置论,其后半所言则大抵为事实。所谓“气清”,无非指上引“瘴烟轻”之类。不过在岭南五管内,得到此等评价已颇为不易。

(三)塞:文化的北疆

塞指的是军事防御工程,唐人以此指代边疆,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是凡一切军事设防之地均可称塞,如杜甫在三峡曾写下“关塞极天唯鸟道”(92)的诗句,而王勃在《江宁吴少府宅饯宴序》中更是称:“关连石塞,地实金陵。”(93)狭义的则特指北部边疆。本文在此讨论的是狭义的塞。

作为军事上设防的边疆地区,塞具有文化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在此首先须讨论它的具体走向,因为唐代并没有修筑长城之类的大型工事,而史料中的有关记载都过于零碎(94)

先请看东北。这一地区,唐人感觉中的极边是辽水。虽然唐王朝曾在高宗时一度平高丽、百济,“辽海已东皆为州”,但“俄而复叛,不入提封”(95)。上引狄仁杰疏在“请捐四镇”之后还有“罢安东以实辽西”之语,其以辽水为塞之意甚为明显。在唐人的边塞诗中,言及辽水的甚多。如刘驾《塞下曲》云:

勒兵辽水边,风急卷旌旃。绝塞阴无草,平沙去尽天。(96)

诗中以辽水为“绝塞”。而王宏《从军行》有句:“秦王筑城三千里,西自临洮东辽水。”(97)貌似述古,实则写今。这两人都是写实的。至于抒情的,凡言及辽水都有一种特别旷远的意境。状闺中人思边的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98),已为世人耳熟能详。兹再节引陶翰《燕歌行》:

请君留楚调,听我吟燕歌。家在辽水头,边风意气多。(99)

这两首诗虽口吻、情调迥然不同,但对于辽水的文化认同则是一致的。

从辽水往西,作为塞的天然凭依的是燕山。骆宾王曾在《边夜有怀》的诗中写道:“汉地行逾远,燕山去不穷”(100);黄滔的《塞上》诗中也有“燕山腊雪销金甲”(101)之句。这两人的表述都相当准确。因而燕山南麓便被唐人当作塞下。其中尤以蓟州为极边。王贞白《出自蓟北门行》有句云:“蓟北连极塞,塞色昼冥冥。”(102)同样的感觉,在鲍溶的笔下也有所反映:“北风号蓟门,杀气日夜兴。”(103)张蠙的《蓟北书事》曾以白描的手法作过一番描写:

度碛如经海,茫然但见空。戍楼承落日,沙塞碍惊蓬。(104)

所谓“碛”、“沙”,指的都是荒漠的自然景观。荒漠的具体位置在此可暂不置论,其以“蓟”为定位依据,是颇值得注意的。

作为一方军事重镇的是幽州。贾至《燕歌行》甚至认为:

国之重镇惟幽都,东威九夷北制胡。(105)

因而此地也被目为边塞。在唐人篇什中,往往有以幽、蓟互相指代的现象。如张说《幽州别阴长河行先》诗中称:“荆南久为别,蓟北远来过。”(106)胡皓《大漠行》以“单于犯蓟壖”起首,诗中又有“穷徼出幽陵”(107)之句。笔者认为这些辞句对于“幽”、“蓟”的选择只是出于声调的需要(108),其含义则并无区别。

幽州以西,塞并没有沿燕山山脉往西伸展,其走向南折而至太行山。上引贾至《燕歌行》中有句称幽州“前临滹沱后易水,崇山沃野亘千里”,所谓滹沱指定州,而易水指易州。这两州都在“崇山”即太行山东麓。郎士元《送李将军赴定州》诗有“春色临边尽,黄云出塞多”(109)之句;易州则被《唐六典》列为“边州”;可谓明证。

太行山以西,河东之地,塞的位置比定州更南。自并州以北,在唐人心目中都已是边地。并州的地位与幽州相仿,唐人普遍认为该地已经近胡。张说有句云:“汉郡接胡庭,幽并对烽垒。”(110)单言并州的,李端《送王副使还并州》诗中有“并州近胡地”(111)之句,耿《送大谷高少府》诗也称“县属并州北近胡”(112)。既如此,感觉其近塞便是顺理成章之事。李频在《送友人往太原》中写道:“汾河流晋地,塞雪满并州。”(113)

从并州往北,边塞的景象愈益明显。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雁门。崔颢的《雁门胡人歌》有云: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114)

所谓边当然是塞的同义语,因而李颀的《塞下曲》亦以“黄云雁门郡”(115)为言。同样的气息也笼罩着与之毗邻的朔州。李频的《朔中即事》有云:

关门南北杂戎夷,草木秋来即出师。(116)

所谓“关”当指雁门关,而“朔中”即朔州。此地与代州一样,在唐前期都曾是安置突厥降户的所在(117),因而其杂有戎夷也很突出。

河套以西,塞的走向相对较为复杂。从河套到贺兰山一带,较理想的状态是以黄河为凭据。姚合《送独孤焕评事赴丰州》诗云“结束从军塞上行”(118),丰州之地正在河套。玄宗《命张说兼领朔方节度诏》谓:

朔方之地,雍州之域,密迩关辅,是称河塞。(119)

“河塞”之名,在唐人篇什中颇为常见。屈同仙《燕歌行》称:“河塞东西万余里”(120);崔湜《大漠行》中亦有“河塞阴沉海色凝”(121)之句。但具体的情形复杂得多。由于河曲一带自来是降胡的安置之地,李益所咏“圣君破胡为六州,六州又尽为胡丘”(122),指的便是河曲六州。因而唐人普遍感觉塞的实际位置在河曲以南。夏州自不待言,姚合《送李侍御过夏州》诗云:“迢递河边路,苍茫塞上城。”(123)就连鄜州也被当作塞北。韦庄《鄜州留别张员外》称“塞北相逢朔漠中”(124)。甚至连坊州都被当作近塞。舒元舆《坊州按狱》谓“中部接戎塞”(125)。难怪宋人在上引《宋本地理指掌图》中认为唐代塞的走向是从胜州经庆州、原州而至渭州。

贺兰山以南,塞的天然依凭是陇山。唐人认为其“南连秦岭,北抵大河”(126),因而习以河、陇连称,谓之“河陇之塞”(127)。在当时人感觉中,陇阪是极为重要的地理屏障。卢照邻有诗云:

陇阪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128)

该地虽距关中并不遥远,但边塞的气氛一直十分浓烈。杨师道有句:“陇头秋月明,陇水带关城。”(129)这种以关、陇对举乃至连用的情形几乎已成为唐人的固定用语。岑参曾用叙事的方式描摹一种感觉: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130)

这种情绪在很多人的诗篇中都出现过。古乐府中有篇名曰《陇头水》,受其影响,唐人对于这一地理景观非常注意,并且都因袭了一种莫名的愁绪。许棠也在一首诗中写过:

陇山高共鸟行齐,瞰险盘空甚蹑梯。云势崩腾时向背,水声呜咽若东西。(131)

对于陇山的位置并没有像上引岑参诗那样在意,但其对陇山山体的描写却是前者所不能比拟的。

唐代前期,唐王朝领有陇右之地,自陇山以西率为边塞。叠、洮、岷以北诸州在《唐六典》中均有边州之目。秦州杜甫有句咏之“塞云多断续”(132),成州也有“清时为塞郡”(133)之称。安史之乱以后,陇右河西尽没于吐蕃,形势发生急剧变化,陇阪一跃而为军事前线,濒临河陇的诸州“陇、泾、盐、灵皆列为极塞”(134)。这一形势从版图盈缩的角度看诚为巨变,但若以边塞形态言之,则不过是原先一条巨宽绵长的边塞带收缩成为一线而已。陇山作为塞的底线仍没有变。

在唐人心目中,塞是一条极为重要的人文地理界线。唐人普遍认为,塞是中华文化的分布边缘,塞外即是胡天异域(135)。皇甫冉曾意气风发地吟咏:“吹角出塞门,前瞻即胡地。”(136)地点较为具体的,高适咏蓟北有谓:“苍茫远山口,豁达胡天开”(137);张籍《泾州塞》一诗亦称:“行到泾州塞,唯闻羌戍鼙。”(138)顾非熊对此表述得尤为沉痛:

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139)

这首诗有陇右沦于吐蕃的背景,元结亦曾以此为言:

援车登陇坂,穷高遂停驾。延望戎狄乡,巡回复悲咤。滋移有情教,草木犹可化。圣贤礼让风,何不遍西夏?(140)

很明显,此前唐人的感觉不会如此。

但唐前期人对于陇右,也并不认为其文化即为中华文化,至多不过是觉得处于一种胡汉杂糅的状态。骆宾王尝云:“溪月明关陇,戎云聚塞垣”(141);表明自陇之右其文化氛围即甚为特殊。岑参曾在凉州写过:“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142);其在安西则称:“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143)这种感觉具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王维咏安西也有“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144)之句,其状凉州则有云:

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145)

这些诗句中,陇右的文化面貌已可见其仿佛。岑、王两位都是当时人,其感觉可谓切身体会。

值得指出的是唐人对此有不少事后追述之言。如刘景复所谓:“我闻天宝十年前,凉州未作西戎窟。麻衣右衽皆汉民,不省胡尘暂蓬勃。”(146)此诗堪称典型代表。诗中的“皆汉民”,显然是作者的激愤之辞。在陇右沦为“戎窟”之后,凭想象夸大该地的汉文化成分,在唐后期的篇什中所在多有。作者的心情不难理解,然而与史实却颇有出入。且不说该地的民族成分十分复杂,即以其汉民而论,杨凝《送人出塞》有句称:“此去非东鲁,人多事鼓鼙。”(147)这才是当时情形的真实写照。

胡汉之界,从生活、生产方式而言,基本上是一条农牧分界线。这一点已为人所习知,不待多言。上引李德裕言已有“中国以农为本”之说,唐人还曾在篇什中夸耀其“垦耕大漠为内地”(148)的壮举。支持这一地理界线成立的,是唐人普遍认为,塞具有自然景观的分界意义。在唐人的边塞诗中,很多都注意到其与内地不同的自然景观。皇甫冉《出塞》诗云:“转念关山长,行看风景异。”(149)屈同仙《燕歌行》亦谓:“河塞东西万余里,地与京华不相似。”(150)至于“不相似”的内容,其后文提示了两个方面:“燕支山下少春晖,黄沙碛里无流水”,即物候和地貌。

唐人普遍认识到,塞外气候苦寒,冬半年特别长。其冬天开始得特别早,而春天来得特别迟。其冬天开始的时间,往往在八月。王缙曾描写道:“莫将边地比京都,八月严霜草已枯”(151),俨然一副初冬光景。而岑参在其著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吟咏:“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152),已纯乎是隆冬。岑氏的这一诗句绝非夸诞,刘得仁的《塞上行作》也有“塞雪下中秋”(153)之句。漫长的严寒一直持续到次年的三月。岑参曾在凉州多次感叹:“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开”,“凉州三月半,犹未脱寒衣”(154)。算来其冬半年实足在七个月以上。

如此寒冷的气候条件,与之相对应的地貌只能是荒漠。唐人在提及边塞时,印象最深的是该地多风沙。王翰描写的凉州是:“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155);李昌符《送人游边》称:“愁指萧关外,风沙入远程。”(156)施肩吾的《云中道上作》尤有意思:

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157)

似乎当时的荒漠化有加剧之势。

受气候和土壤的制约,边塞的生态系统相当简单,因而其自然景观非常单调。李益的一首诗对此描写得十分传神:

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158)

温庭筠至认为“阴山无岁华”(159)。这两人的笔调偏于否定,但即便从正面进行描写的,也不过描绘出“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或者“酒泉西望玉关道,千山万碛皆白草”(160)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中,内地人的不适应是毋庸赘言的。“地寒乡思苦,天暮角声悲”(161),几乎所有的边塞诗都弥漫着类似的悲凉情绪。内中尤感到不适应的是南方人。北方人尚可因“莫言塞北春风少,还胜炎荒入瘴岚”(162)而稍感安慰,南方人便毫无办法。刘驾《古出塞》诗有云:

胡风不开花,四气多作雪。北人尚冻死,况我本南越。(163)

类似的喟叹绝非无病呻吟。雍陶在《渡桑干河》诗中感言:“今朝忽渡桑干水,不似身来似梦来”(164);其背后便有对环境无法认同的因素在起作用。

相对而言,塞外也有两处水土比较丰美的所在。其一是河西的凉州。元稹曾在一首诗中写道: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165)

这应该比较接近史实。李端的《千里思》也曾歌咏:

凉州风月美,遥望居延路。泛泛下天云,青青缘塞树。(166)

以致说该地在沦于吐蕃之后,“蕃人旧日不耕犁”的习俗也发生了变化,改为“相学如今种禾黍”(167)了。

另一处是贺兰山下的灵州。此地在唐前期并未受到时人的称赞,但在唐末,张蠙称之“山川不异江湖景,宾馆常闻食有鱼”(168)。释无可更是将它说得颇有诗情画意:

地得江南壤,程分碛里砂。禁盐调上味,麦穗结秋花。(169)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都是南方人,其所作出的环境评估应该不至过于廉价。

(四)西南和东南的文化疆界

1.西南的文化疆界

西南方向的文化边界不如岭、塞引人注目,但对唐代而言亦十分重要。它指的是岭和塞之间的一段文化边界,空间上相当绵长。

西南边界的北端是通过西山与塞相接的。当时所谓西山,或曰西岭,指的是剑南西缘的雪山。杜甫《西山三首》注谓:“即岷山,捍阻羌夷,全蜀巨障。”(170)实际上,北自陇右,南至成都平原,其西面的雪山在史料中都有“西山”之称。《旧唐书·吐蕃传》中有“剑南西山”、“成都西山”、“西山松州”诸种称呼,可以为证。

在唐代,西山是中华文化的一段重要边界。岑参认为“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但显然相沿已久,他也徒有“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171)的感慨而已。建中四年(783),陇右节度使张镒奉诏与吐蕃结盟,议定的边界便有一段是“剑南西山”。西山以南,是大渡河。其盟文有曰:

剑南西山大渡河,东为汉界;……大渡水西南为蕃界。(172)

这大渡河也是一段既有的中华文化分布边界,并非一时的权宜。雍陶在《哀蜀人为南蛮俘虏五章》的第二章《过大渡河蛮使许之泣望乡国》写道:

大渡河边蛮亦愁,汉人将渡尽回头。此中剩寄思乡泪,南去应无水北流。(173)

显然,此时的蛮汉双方都认定大渡河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其第四章中还有“越巂城南无汉地,伤心从此便为蛮”之语。事实上根本无须南至越巂,高适谓剑南“自邛关、黎、雅,界于南蛮也”(174),隐隐然便是以大渡河为立论依据。也许,在越巂与大渡河之间还间隔地有些“汉地”吧。

大渡河以下,中华文化的边界基本上便是沿长江一线。岑参在《初至犍为作》中称:“云雨连三峡,风尘接百蛮”(175);其《阻戎泸间群盗》诗亦称:“帝乡北近日,泸口南连蛮。”(176)需要注意的是犍为、戎州、泸州都在长江沿线,显然诗人是将长江当作一条文化边界来对待的。自此以下,长江北岸的大巴山区在有些人眼里也夷蛮密布,如元稹所言:“见说巴风俗,都无汉性情”,且举证道:“猿声芦管调,羌笛竹鸡声”(177);白居易在忠州也以“勿笑风俗陋”的口吻称:“蛮鼓声坎坎,巴女舞蹲蹲。”(178)但在很多人心目中,此地与长江以南究属有别。杜甫曾在三峡咏怀:“绝塞乌蛮北,孤城白帝边”(179);他还在诗句中多次称此地为塞,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180)之类。戴叔伦在涪州称“文教通夷俗”时,也以“江分巴字水,树入夜郎烟”(181)为言。许棠的一首诗对此表达得尤为清楚:

从戎巫峡外,吟兴更应多。郡响蛮江涨,山昏蜀雨过。(182)

所谓外便是南。诗人所咏为黔南,即黔中,而竟以巫峡为指归,这是很有意思的。

位于三峡以南的黔中之地,在唐人心目中是一个极为荒僻的所在,与中华文化格格不入。窦群《自京将赴黔南》诗云:

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183)

这种里程真是不知如何算出来的。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更是令人恐怖地写道:“播州非人所居”(184),简直比岭南更可怕。这样的一个地方,其“万事非京国”和“言语多重译”(185)是可以想见的。刘长卿因其“地远官无法,山深俗岂淳”而称之为“荒徼外”(186)。孟郊则在赞美“旧说天下山,半在黔中青”的同时表示:“我愿中国春,化从异方生”(187),直接以之与“中国”相对。李频在当地写道:“江流来绝域,府地管诸夷。”(188)薛能则在送人往黔中时谓:“同文到乡尽,殊国共行连。”(189)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在行政上确实是将黔中当作“殊国”来对待的,“黔江辰溪十五郡五十余城”,“赋其吏员”时是“每三岁则有诏以诸曹郎分命南辕”,以“便其习俗”(190)。这在当时尽管不是唯一,但也是相当特殊的。

黔中的东界是雪峰山。当时人声称:“黔巫之地,西控微泸彭濮,东接桂林象郡,北渐巴峡,南驰沧溟。”(191)实际上这一印象并不准确。至于当时中华文化的分布边界,则大体是由峡江经洞庭湖西岸,再经雪峰山而至南岭。雪峰山以西的五溪之地自不用说,当时人完全是众口一词地认定其为化外之地。戎昱称辰州为“荒徼辰阳远”(192),所谓远,其在另一首诗中曾量化为“万里”(193)。王昌龄在此亦有句称“夜闻两岸羌戎讴”(194)。高力士在巫州有一首咏荠的诗:

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195)

轻轻一笔就将五溪的文化面目勾勒出来。地总五溪之要,位于洞庭湖西岸的朗州,刘禹锡称之“蛮陬想犬牙”,且描绘为:“照山畬火动,踏月俚歌喧”(196);董侹亦认为其有“黔中遗风不绝者”(197)。其北面的澧州,戎昱《澧州新城颂序》有曰:

荆之近庸,国之南屏,水陆吴楚,风俗夷獠。(198)

其为汉文化的分布边缘已毋庸赘言。

需要说明的是雪峰山以东的邵州。此地在后世曾成为著名的蛮叛之地,但在唐人笔下,其文化形象却无任何特异之处。如朱庆馀有云:

轩车此去也逢时,地近湘南颇入诗。一月计程那是远,中年出守未为迟。水边花气熏章服,岭上岚光照画旗。想得化行风土变,州人应为立生祠。(199)

这样的笔调,如果不是诗题《送邵州林使君》,简直很难令人将其与邵州的历史联系在一起。

2.东南的文化边疆

东南一隅的文化边疆最引人注目的是闽中。此地在唐人心目中往往是与岭南同类的。元和八年(813)曾有诏曰:“比闻岭南五管并福建、黔中等道,多以南口饷遗,及于诸处博易。”(200)这是关于社会文化的。而题名《岭南异物志》的书在纪事时也包括闽中:“刺桐,南海至福州皆有之,丛生繁茂,不如福建。”(201)这是关于自然的。当时人对于闽中的文化判读由此可见一般。

流传至今的唐人篇什在提及闽中时往往也是以岭作为标识的。刘长卿《送崔载华、张起之闽中》称:“猿声入岭切,鸟道问人深。”(202)韩翃《经月岩山》则以“驱车过闽越”开篇,以“岭岫相追携”(203)煞尾。但此岭并非南岭之岭,有些人特地在岭字前加闽字以为限定,如刘禹锡《送唐舍人出镇闽中》称:“闽岭夏云迎皂盖,建溪秋树映红旌”(204);刘长卿也曾有过“鸟道通闽岭”(205)的诗句。自中唐以后,也许是为了与“桂岭”、“梅岭”的雅称相匹配,指代闽中的岭字前修饰语逐渐演变为“梨”字。一开始还只体现在标题中,而造语时则突出其作为“岭”的特征,如皇甫冉《酬李判官度梨岭见寄》云:“岭南雁北顾”(206);林藻《梨岭》诗称:“曾向岭头题姓字。”(207)到后来便特化为一个固定用语,如许浑《送林处士自闽中道越由霅抵两川》有云:“乡关背梨岭,客路转洲”(208);章碣《送谢进士还闽》亦称:“雷霆入地建溪险,星斗逼人梨岭高。”(209)以致在唐后期“梨岭”几乎有成为“闽中”的异称之势。

既然认定其居于岭南,该地自应具有岭南的地域特征。这一点,当时无论当地人还是外地人都有相当一致的意见。作为当地人,欧阳詹《题梨岭》诗有云:

南北风烟即异方,连峰危栈倚苍苍。(210)

其前句的意思已至为明显。释卿云亦曾追忆:“旧居梨岭下,风景近炎方。”(211)而作为外地人,陈陶咏泉州便有“三千幢盖拥炎州”(212)之句。鲍溶《寄福州从事殷尧藩》谓:“越岭寒轻物象殊”(213);常衮《题漳浦驿》亦有句云:

风候已应同岭北,云山仍喜似终南。(214)

前句尤值得玩味。“风候”,盖气候之谓;而“同岭北”则意指凉冷。作者强调其“已应”,是源于对岭南气候条件的一种恐惧,即易致瘴疠。史载:

初,(漳州)在漳浦水北,因水为名。寻以地多瘴疠,吏民苦之,耆寿余恭讷等乞迁他所。(215)

这显然即上引常衮“风候已应同岭北”的背景所在。事实上不仅漳州,当时闽中不少地方都被认为有瘴疠。施肩吾《送人南游》诗有云:“凌空瘴气堕飞鸟,解语山魈恼病人”(216);从其后文所言“闽县”、“泉州”,已可知其人南游的去向。许棠《寄建州姚员外》亦称:“闽空瘴雨垂。”(217)该地之多瘴可想而知。

不仅自然环境,当时闽中的人文环境也被认为与岭南颇多类同之处。前引许棠诗的上句是“岭堠蛮云积”。骆宾王《晚憩田家》云:

心迹一朝舛,关山万里赊。龙章徒表越,闽俗本殊华。(218)

末句已将闽中的文化特征表述得至为明显。对此刘禹锡也有类似的感觉,称“闽悍而嚣,夷风脆急”,并举证:“居洞砦、家桴筏者与华言不通。”(219)这三位都是外地人,也许不无诬蔑的成分,值得注意的是当地人在述及乡邦时也不得不以边地自居。卿云《长安言怀寄沈彬侍郎》甚至以为:

故园梨岭下,归路接天涯。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220)

如此几近自渎的造语,不知诗人是在倾诉其对上国首善的真诚仰慕,还是在抒发其出自文化弱势地域的某种无奈和不平。

与闽中连类而及的还有温州一带。由于历史的原因,此地与闽中存在着千丝万缕的文化联系。韩愈《送窦从事序》谓:

逾瓯闽而南,皆百越之地,……连山隔其阴,巨海敌其阳,是维岛居卉服之民,风气之殊,著自古昔。(221)

着重当时文化状况的,顾况《永嘉》诗云:

东瓯传旧俗,风日江边好。何处乐神声,夷歌出烟岛。(222)

末句也许有人不能同意,因为有诗句称该地“礼法未闻离汉制,土宜多说似吴风”(223),较保守的也认为其“半是吴风俗,仍为楚岁时”(224)。但该地存在与闽中文化类同的成分当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张子容的《永嘉作》写道:

拙宦从江左,投荒更海边。山将孤屿近,水共恶溪连。地湿梅多雨,潭蒸竹起烟。未应悲晚发,炎瘴苦华年。(225)

诗中所描写的自然环境以及作者对于自然环境的人文评价,如“投荒”、“恶溪”、“潭蒸”、“炎瘴”,都表明其与闽中相去不远。由此不难判断,尽管存在一些“吴风”,但时人对该地“土地穷瓯越”的印象大体是准确的(226)。显然它正处在文化交界的边缘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唐中叶以后闽中的文化形象发生了显著变化。韩愈《欧阳生哀辞》谓:

闽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鱼之乐,虽有长材秀民通文书吏事与上国齿者,未尝肯出仕。(227)

末句所谓“未尝肯”自然大可不必当真,但其对闽越环境的人文评价却是此前所未见的。此前如颜真卿所言“其地东带沧溟,南接交广,居民若是其众也,政务若是其烦也”(228),其口气就已让人觉得很新颖了。因为其中已没有了对该地作为文化边疆的鄙夷和歧视。而韩愈的文字中分明还出现了肯定和赞美。稍后杜牧甚至写出了“东闽两越,宦游善地也”(229)的句子。形之于诗的也有韦庄《送福州王先辈南归》所吟:“名标玉籍仙坛上,家寄闽山画障中。”(230)联想到刘长卿“万里闽中去渺然,孤舟水上入寒烟”(231)的感觉,个中的反差不可谓不明显。此时外乡人在闽中感到不适的当然也有,如杜荀鹤称之“郡邑溪山巧,寒暄日月偏”(232),周朴喟叹“那堪望断他乡目,只此萧条自白头”(233),但这已不含有地域偏见,基本上属于人之常情,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无足深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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