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漂来漂去
许多时候,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总觉得在这纹丝不动的岑寂中,家具、壁画、盆景、电器……这些静物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幻象在我脑中浮现。
当我闭上眼睛,在这脱离现实的感受中,房间变成了一个漂浮的盒子,随波荡漾,我甚至能觉察到它的摇摆、旋转。我正在时间的河上逆行,盒子不断变成我曾住过的一个个房间,它们轮番交替,出现在我的眼前。
到我二十五岁的年纪,记忆中住得最长久的房子,是我童年时住在三溪观音路的家。宅子简陋,墙壁是用很大的石板立着围起来的,有很多缝隙,小虫子都喜欢往里钻。后院是个长方形,面积不大,只够种一棵槐树跟栀子树。那时,岁月是一树落也落不尽的槐花,细细密密的花朵像雨点一样填满院落。我和母亲躺在床上,时间仿佛也跟随我们躺下,动也不动了。
我没有想到未来,也没觉得自己会长大,以为日子就这样绵延下去,自己会一直住在这座小小的宅子里。窗外的槐花、栀子花尽情开落,我所有的欢喜、呼吸都连同它们被风吹起时发出的沙沙声连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家搬走了。父母还是嫌旧家太破,就用平日里开食杂店存下来的积蓄,在池头路盖了两层的水泥房,现在它又增至四层,外围贴了瓷砖。每次走进积木一样的家,越到里头,光线越暗,整个人感觉到陌生、受拘束,全然没有旧家给人的那份轻松自在。后来回了趟旧家,我看到它的墙壁歪歪斜斜,屋顶上有砖被台风吹走后也无人修缮,它快要倒了,颤颤巍巍的,门前荒草丛生,已像无路可到达的地方。我才突然意识到,昨天的确回不去了。无人居住的房子就像失去了心脏一样,濒临崩塌。
高中时期,我被保送到了市里就读。这是我最颠沛流离的一段记忆,一共搬了四次住所。当时学校宿舍紧张,十二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学生们因性格、习惯、生活方式都有所不同,不免发生矛盾、争执,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不是理想居住、学习的地方。当时家里刚建好房子不久,生活拮据,父亲听我说明情况后,找了亲戚,住在锦江花园小区一楼的杂物间里,没有床,就拿他们家不要的门板架在结实的桌腿上,勉强当作睡觉的地方。夏夜,天热,房间里闷,风扇开到最大也跟电吹风一样,我迫不得已开了门睡觉,那时还是十几岁的年纪,在异常害怕中睡着了。
虽然条件艰苦,但想起学校的宿舍觉得这里起码也算是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便打算撑下去。但一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原本光滑的后背长满了疙瘩,然后在一次晚自习结束回来后打开蚊帐时,突然跳出一只老鼠,体毛黝黑旺盛,体型如养到一岁的猫,蹦起来半尺高,我至今都还记得异常清楚,那天晚上我哭了,但因为年少倔强,觉得男生吃点苦,都是很正常的,便没有告诉家里。最后决定搬出来是父亲提的,那天亲戚拎了两瓶汽油放在房里,那气味非常刺鼻,人在里面一刻都待不下去,而这如同是在赶我走。我终于受不了了,跟家里通了电话,父亲闻声立马坐车到市里看我,他一脸愠然,却也无可奈何。当天,父亲打了四五通电话后,跟我说了句:“别人既然不想留我们了,我们就走。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新的地方。”
父亲所谓的“新的地方”于我而言,也只是一个临时的房间。房主是父亲朋友的儿子,一边考公务员一边谈对象。房子在阳光花园小区,离学校也很近,内部还未装修,每次开门的瞬间,都会迎面扑来一股水泥夹杂着尘埃的味道。他急于离开村子里的家,可能是想获得一种更接近成人的生活。每天晚上,他都要上网看美剧,平日也都在播放英文歌曲,有一首叫《First Of May》的歌,特别好听。有次他不在家,我想用他电脑放那首歌,结果却看到了桌面上还没清理的一部片子,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性”,心里非常害怕,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入侵了别人私密的世界。随后他经常跟他女朋友在家里玩,把门反锁。我几次放学回来在外面敲门,他都没听见,我又隔着门板大声喊他,他还是没听到。我在秋天的楼道里坐了很久很久,外面有树掉下叶子,飘进来,落到我身上,我感觉到难过,像突然被遗弃在某片陌生荒地上的人,找不到家。
即便如此,我还是厚着脸皮住了一学期。寒假时,父亲突然跟我说,他朋友的儿子要结婚了,打算装修房子,不方便住人,我们再去联系其他房子。我实在不愿父亲太累,也不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开学时,索性又搬回学校。那会儿因为好多学生都搬到校外住的缘故,学校又调整了宿舍布局,由十二人间改为八人间。我勉强撑过了高二那一年。
高三时,为了可以安心复习,更好地利用时间,我又决定搬出去。那会儿家里条件有所改善,父亲知道我的想法后第一时间跑来市里给我联系住处,闷夏如笼,口舌笨拙的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流了多少汗才找到了一间30平方米的出租房,500块钱一个月。父亲当然不会告诉我背后的艰辛,他只是笑着说:“这下好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后来有次听母亲在电话里讲,父亲当晚很迟才到家,差点都赶不上最后一班回乡下的巴士。
搬寝室的那天,他也起得很早,清晨五点多就从镇上坐巴士来到我在的市里高中,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后他才打来电话,问我住在哪栋楼,门号是多少。那时铅灰色的云层不断在空中集聚,天色有些暗,我正在食堂吃早饭,吃完又要赶着去上早自习,我让他先在门卫室里坐一下,等班主任批下假条后再一起搬。过了几分钟,他打来电话,笑着说:“刚才有人找我,要办一些事,今天先不搬了,你不用请假了,自己好好上课。”我听了,“哦”了一声,也没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上午第二节做课间操的时候,憋了几个小时的大雨畅快淋漓地冲刷下来,人群纷乱地逃回教学楼,远处的房屋、草地都陷入一片云雾之中。我在走廊上抖着被淋湿的衣角,有执勤队的朋友跑来和我说他在检查宿舍时看见我爸正在搬东西,我听到后疯了一样往寝室跑去。打开门,只见自己的床位空了,行李箱被人扛走了,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都消失了,瓷砖铺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排印迹很深的脚印,带着一些水花和泥渍。眼睛像被泼了辣椒水,火辣辣的,很疼,脸上的表情顷刻间塌方。我趴在空荡荡的书桌上不住地流泪,脑中涌现的是一个老男人在大雨之中肩上扛着重物踽踽独行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变成雨幕里一个再也无法瞥见的点。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感觉有一个同寝室的同学推门进来了,他问我:“你是真的要搬出去了啊?”我看着他,脑子里晃过了什么,立即冲出了宿舍。“你干吗,外面还在下雨呢,喂……”寝室同学的声音很快就被丢在大雨之外。一路上雨都在磅礴地下着,我没打伞,只朝着租住的那个地方不断地跑,不断地跑。
或许每个人只会在某个瞬间,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和一些真相而爆发性地觉悟、理解和成长,然后清楚看见自己的无知和卑微。自此以后,我跟自己说,未来要随遇而安,尽量少搬家,条件再苦,能撑就撑过去。
本科期间因考研搬过一次家。房间老旧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暖气有点坏,靠着它过了很久身上也不暖和。整个冬天,霜寒露重,阴冷潮湿。每天我往返于住所与图书馆之间,回来时都已深夜,一个人摸黑走很长一段路,有时下雪,还在路上摔了几次。气喘吁吁爬上7楼,一进房间,立马脱掉羽绒服,钻到被窝里,继续复习。
每次都要到凌晨一两点才睡下,窗外漆黑一片,附近居民楼里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整个世界寂静得如同默片。我倒了杯热水,看着腾腾上升的烟气,觉得自己像个轻飘飘的鬼魂。这是我度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冬天,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这间陋室相连接的命运,它清楚我在那段时期的孤单与忧愁,也见证了我一次次试图放弃最后又坚持下来去改写命运的过程。曾经以为无法过去的冬天,就在几场雪后悄悄过去了。等天气回暖的时候,我离开了那个房间,也告别了四年的大学光阴。
读研时因为室友每晚都会打呼噜、磨牙,我无法忍受也搬出来住过。终年阴暗的房间,有一股老人身上的霉味。到了雨季,窗外的树荫被敲击得噼啪作响,感觉房间也像只雨中的船在水涡里打转。有种叫衣蛾的虫蛹,袋状,灰白色外壳,遍布在天花板边缘,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啪啦落下,像跳伞部队,让人心惊。房屋虽然上了年纪,但我喜欢岁月经过沉淀后留给人的淡然、平静与安宁,我愿与之相处。
清晨起床时会听到隔壁的妈妈在教一两岁的婴儿牙牙学语。午后则有一阵琴声飘来,是附近的孩童在弹钢琴,有时是一首完整的《致爱丽丝》,有时只是一段简单的音阶。那段时间上完课回来,看会儿书就能沉沉睡去,日子过得异常轻松。房间也跟我一样在夜里熟睡,沙发、书架、衣柜、笔记本、CD机都静默如悬在暗空,陪伴我,守护我,不曾离弃。我享受被它们紧紧包裹的感觉,像被最亲密的恋人深情拥抱。
最近一次搬家,是前往入职的大学。住在教师宿舍里,向阳,门窗都是通透的玻璃,一抬眼就能望见交织如海的绿树。底下有条小路,两旁有白色蝴蝶飞舞,车子驶过时,它们就随着扬起的气流旋舞,如同舞台上纷纷撒下的纸片。
不上课的时候,常常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动,听到下课铃声响起,便会站在阳台上看一会儿年轻学生嬉笑路过的身影。有时也会坐在阳台前的玻璃窗边,写几行诗,画几片叶子。房间宽敞又明亮,生活温吞又理想,生命散漫而有橘子清香。一切都不着急,一切都只要人慢慢看,如守候桌上的开水由温转凉。
也曾想过未来能有足够的积蓄购置海边的房间。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一眼就能看到外头无垠的碧海。早上去附近的市集买来新鲜海产;中午吃完饭,坐在阳台上读一小段文章,感受海风吹来的丝丝凉意;傍晚暮色四合,独自在海滨大道上跑步;夜间枕着海浪声而眠,有时梦醒便拉开窗帘,看到不远处被月色轻柔抚摸的海洋,波光粼粼。除此,每天依旧还会养花、吃茶、写作、打扫房间,生活简单而如我所愿。
只是未来尚远,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让人望而却步。所以,自己格外珍惜当下,并知足。
还有很多房间,因为停留的时间太短,我没有太多记忆。房间的面积、睡过的床、用过的桌子、地板瓷砖的花纹……在脑中一点都不清晰。住在里面,我如同短居的旅人,心里没有丝毫安全感,每天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总在想下一秒自己又将去往何处,做什么事情。搬家带来了我对自己所处空间的不确定、恐惧和厌恶,我不愿自己漂来漂去。所幸时间会让一切尘埃落定。
曾经住过的房子、跟你有关的事物,再次回想起,感觉会变淡很多,可当我们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重新遇见它,心头依旧会暖一下,像是碰见久违的亲人,知道它还在,还有人与它相伴,自己就很放心。
人生是一个不断开门、进门再出门的过程,我们进入无数个房间,再从无数个房间走出,直至有天进入地下一个狭小的空间后就再也出不来了。在这个过程中,愿你我都能够善待每一个陪伴自己、守护自己度过人生关卡的房间,如同面对我们的肌肤、骨骼和内心。
它们虽然沉默,但也有声音,在心底日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