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列公园赋
与颐和园只一路之隔,还有一座园子,也极大,极美,且又极静。论风景,在北京西郊也是一个数得上的去处。她的正式名字叫中共中央党校,但这严肃的称谓并不能掩盖她美丽的容颜。我从心里叫她马列公园。
说是公园,是因为她有山、有水、有湖,有亭、有桥、有榭,但最多的是花、草、树。这里的花从春到秋是相连不断的。春寒未尽时便有迎春,灰褐的枝条上还未及吐叶,就先缀上一串串黄黄的花瓣。还有玉兰,干硬的枝干还没有被春风吹软,便爆出了一个个拳头大的花朵。让人想到那接力赛中跑第一棒的运动员,人还未到便急着将棒伸出,就抢这一刹那的春光,好个春的使者。接着是紫牡丹、红芍药、丰腴的木槿、恬静的桂花,直到秋霜已降,白色的玉簪花才用她那细嗅又无的寒香一收全年的色味。花之外便是草,一色碧绿铺满除却房和路的各处。草地上有树:杨可参天,柳拂人面,松柏、银杏、古槐及核桃、柿子等果木,或随路延伸,或依山起伏,或在湖畔水边成林。总之是一片海绿的波涛,翻腾着一直溢到园子的外面。
这绿色波涛间屹立着两座岛,就是门前的主楼和广场前的礼堂。主楼是用一色青石起座,直上七层,石条又故意不打磨平整,粗犷凝重,像一个巨人敞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坦荡的襟怀。顶层却用黄色琉璃制成柱檐,夕阳中与对面万寿山上的佛香阁交相辉映。这是一座极富民族特色的建筑,城堡式的厚重,宝塔式的庄严,殿宇式的高朗,两侧的附属建筑又是曲折而成廊式的天井。礼堂则一色黄砖,中高三层,两翼平展,全用拱顶,敞亮大方。这是全校上课和集会的中心。主楼与礼堂外便是散布于园中各处的楼,都不高,大多是三层,就更被埋在绿荫之中,像是海面上时隐时现的礁岩。楼中间的路其实是看不见的,你只要找到一行白杨,一行垂柳,或一行白蜡,一行银杏,你便知道这下面必藏着一条路了。
到这里学习的人都是来自紧张的第一线,难得有这样一个环境对过去作一番反思。因此,在园子里散步便是最好的享受。四周繁花压枝,绿柳拂面,鸟雀并不怕人,在枝头和草坪上自由地嬉戏。这恬静使人舒坦、使人松弛,人们的思维得到了充分的回旋余地。每当我在园子里,头发触着轻柔的柳丝,或仰面感慨白杨的伟岸时,我就想起,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候,将树砍了,锅砸了去炼钢,“左”得多么可笑,那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摔的第一个大跟头啊。第二个当然是“文化大革命”了。我默默地徘徊在主楼下,抚摸着那凸凹不平的青色石面,这个屹立的巨人曾经历了多少风和雨!至今两侧漂亮的墙面上还依稀可见“文化大革命”标语的痕迹。那是一个除红色以外什么都不要的时代啊,连自然界的绿树花草都要砍光拔尽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从那个红海洋中走出来的,痛定思痛,现在终于走到这一片绿荫中来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动之后必有大静。革命需要刀枪剑火,需要流血流汗,但更需要理论,更需要思考。只有1848年的欧洲革命而没有大英博物馆里被马克思的双脚磨下的沟痕,便没有马克思主义;只有太行山上呼啸的大刀、江南新四军的枪声而没有延安窑洞里的整风学习,便没有中国革命的胜利。革命离不开思考,思考离不开安静,安静不能没有绿荫。美术家早有定义:红是暖色,是亢奋,是激烈,是胜利;绿是冷色,是沉着,是冷静,是思考。所以这处园子里的绿绝不是一般公园的柳浪闻莺,供情人掩身,供儿童嬉戏。她已超出物而有了理的含义。相对于火热,她表现为冷静;相对于喧闹,她表现为沉思。春天,当大地还没有苏软自己冻僵的身子,园子里的垂柳便在河边、楼旁似有似无地描出一条条绿线,指示着理想,预告着生机。夏日,暑热蒸腾,沿着几条主要的路,白杨挺起伟岸的身躯,筑起一道道绿墙,如墨如黛,这时你在树下漫步会感到沉稳坚实。但最耐人寻味的是松柏的绿了。当秋阳中落叶树只剩下一片静劲的疏枝时,油松、雪松、龙柏、冷杉等便一起收紧它们的针叶,仿佛将这园子里四季的绿色都收在它们身上,在秋的萧疏与冬的料峭中显出一种刚毅的气质。特别是主楼后面广场上的那一片翠柏,更有一种庄严的肃穆笼着它那深深的凝绿。如果说绿色是生命的结晶,这片翠柏简直是思维的凝聚。它们盘地而起,每一棵都如塔如钟,贮满沉思,然后又渐渐收拢枝叶,束成一长矛似的尖顶,带着一种神圣的启示直向云天刺去。欧洲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便是以它特有的尖顶把人的思想引向天界,我不知那建筑师是否受过这种树的启发,只是我一到树下便真的做着天上之想了。我想到马克思的在天之灵可知道他的伟大理论在中国的成功?可知道这理论与实际结合的艰苦与不易?这时隔着树林,透过这层肃穆的绿,再看主楼那庄严的青,更感到路虽漫漫兮,我们终将胜利。
多么美丽的园子啊,一片圣洁的绿海里藏着一块红色的理论阵地,这大约正是辩证的统一。一个人经过几天的劳累,尚且希望到公园的绿椅上小憩一会儿,何况我们一个伟大的党呢?她风尘仆仆,领导全国人民进行一程又一程的长征,是该有一处浓荫能让她和她的儿女们歇歇脚,擦把汗,想想来路,再计划一下前程。马列公园,你该有这么多的鲜花,这么多的绿。
(《光明日报》1986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