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叔叔的故事

麦田物语 作者:王安忆 著


叔叔的故事

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许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则就难以通顺。我所掌握的讲故事的材料不多且还真伪难辨。一部分来自传闻和他本人的叙述,两者都可能含有失真与虚构的成分;还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目睹,但这部分材料既少又不贴近,还由于我与他相隔的年龄的界限,使我缺乏经验去正确理解并加以使用。于是,这便是一个充满主观色彩的故事,一反我以往客观写实的特长;这还是一个充满议论的故事,一反我向来注重细节的倾向。我选择了一个我不胜任的故事来讲,甚至不顾失败的命运,因为讲故事的欲望是那么强烈,而除了这个不胜任的故事,我没有其他故事好讲。或者说,假如不将这个故事讲完,我就没法讲其他的故事。而且,我还很惊异,在这个故事之前,我居然已经讲过那许多的故事,那许多的故事如放在以后来讲,将是另一番面目了。

有一天,在我们这些靠讲故事度日的人中间,开始传播他最近的警句。在我们这些以语言为生产材料的劳动者的生活里,警句的意义是极大的,好比商品生产中的资本,可产生剩余价值,又可投放市场和扩大再生产。所以,传播并接受某人的警句,是我们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警句是:

“原先我以为自己是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

恰巧在这一天里,因为一些极个人的事故,我心里也升起了一个近似的思想,即: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

他的警句和我的思想接上了火,我的思想里有一种优美的忧伤,而我又要保护我个人的故事,不想将其公布于众,因为这是与情爱有些关系的。所以我就决定讲他的故事,而寄托自己的思想,这是一种自私的、近乎偷窃的行为,可是讲故事的愿望多么强烈!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将真实的变成虚拟的存在,而后驻足其间,将虚拟的再度变为另一种真实。现在,故事可以开始了。

他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所以称之为父兄,因为他是属于我父兄那一辈的人。像他这类人,年长的可做我们的父亲,年幼的可做我们的兄长,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称他为叔叔。他们那类人倒霉的时候,我只有三岁,而当我开始接受初级教育的时候,他们中间近半数的人已经摘去那顶倒霉的“右派”帽子,只留下了一些阴影,尾巴似的拖在他们身后。等那阴影驱散,云开日出,他们那类人往往成为英雄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了。这便是我与叔叔在时间上的关系。他们那类人倒霉的真相,有的已大白于天下,有的至今还是个不幸的谜,有的很冤枉,有的很荒唐,也有的很活该。叔叔倒霉是因为一篇他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文章描写一头小驴子从过不惯集体生活、自私自利而变为热爱集体、大公无私,来反映从个体农民到公社社员的成长过程。叔叔所以采用这样的拟人化的用第一人称自述的手法,是因为他刚读过一本借来的《伊索寓言》。这文章被指责为污蔑农民是没有自觉性的驴子,并借驴子之口攻击合作化运动。我曾在三个不同的场合听到或读到叔叔复述这篇文章。其时,叔叔已成为一名讲故事的专家。第一次是在一个全国性作家大会的小组发言中,叔叔以他自己的经验来批判极“左”路线是多么有害,他说他其实是热心地真诚地赞颂合作化运动,好心却变成驴肝肺,他说他愿意滚钉板来证明他的忠诚。他对由之而来的多年的劳改生活充满了赎罪与乞求新生的心情,犹如炼狱一般。他的苦难经历深深吸引了像我们这样的青年,正像我们以我们插队的经历去吸引下一批青年一样。当我们被上一代的经验哺育长大后再操起批判的武器,来做一次伟大的背叛,就像猫和虎的中国童话。叔叔很认真地叙述他这一篇致命的文章,做了许多注释,生怕我们不懂也怕我们看轻了它。这文章有一种刻骨的天真烂漫,令我们微笑不已。第二次听到这文章是在某个刊物举行的笔会上,一日傍晚,参加笔会的人们走在夕照下的海滩,叔叔以自嘲的口吻告诉我们这个几乎置他于死地的小文章,他嘲讽当年政治运动的荒诞不经,多少纯洁青年的命运被这荒唐历史演绎而摆布,一个偶然的行为却可成为决定生死的事故,这便是宿命吧!他三言两语地说完文章的内容。那文章显得既简练又富有含义,展露了一个青年的文学才华。这篇文章第三次出现是在叔叔发表于某杂志的文学小传里,这一回已是一篇真正的“伊索寓言”,对当时的世事,充满了具有先知意味的讽刺,作为处女作排列在叔叔的写作历程里,使叔叔的文学生涯一开始便充满了大祸临头的灾难意味。后来我还听别人第四次说起过叔叔的文章。那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他到处声称自己是一名“漏网”的“右派”,之所以没有戴帽完全是由于侥幸和偶然。他说他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右派”,叔叔则是个假的,而且在叔叔的档案袋里,装满痛哭流涕、卑躬屈膝、追悔莫及的检查。他又顺便提到叔叔的文章,说那文笔糟得很呀!不如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之所以叔叔成了“右派”,完全是为了凑数。这真正是个错划的“右派”啊!他脸上布满了痛心的表情。这是叔叔顶顶走红的时候,几乎成为我们这些人的精神领袖。所有的人全都分成两大派:一派是崇拜他的人,一派是中伤他的人。所以,此人提供的情况立即被排除出考虑的范围。我只需从叔叔的三次叙述中挑选一次,作为我讲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将三次结合起来,这符合我们一贯遵循的创造典型人物的原则。我想:我选择第一次叙述中的那一个真诚的纯朴的青年,作为叔叔的原型;我选择第二次叙述中的那一个他具有的宏观能力且带宿命意味的世界观,作为叔叔的思想;我再选择第三次叙述中的那一篇才华横溢的文章,作为情节发生的动机。这便奠定了叔叔是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命运的基石。现在,叔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致可以确定了。

叔叔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右派”。当时,他年轻得还没来得及谈恋爱,所以他和别的故事里的“右派”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女朋友,因此就没有人与他联手演出伤感的离别剧。他背了一个简单的铺盖卷,去了青海。去青海的这段路程,我们可从许多“右派”的回忆录里获得印象:大雪苍茫,车在暗夜里行驶,几临深渊和悬崖,宛如一只白色的虫蚁在千沟万壑里爬行。在叔叔身边,有一个老人,教授模样,慈爱地问他有多大年龄,又说叔叔和他第三个儿子一般大。当别的“右派”熟睡的时候,这老人给他讲了一个俄罗斯童话,关于喝鲜血而活三十年的鹰和吃死尸而活三百年的乌鸦的故事。当鹰尝了一口死尸的腐肉之后,腾空飞起,说道:我宁可喝鲜血活三十年,也不愿吃死尸而活三百年!老人的童话在这雪夜行驶的货车里产生出奇异的效果,青年“右派”虽然还不能理解童话的含义,可是却被这忧伤又激昂的气氛感动了。后来,那老人与他分在农场的两个大队里,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个夜晚就像是一个梦境,却留给青年一个童话。从此这个童话就存在于他的心间。他认为这童话是教导人们要有意义地活着,要健康的人生而摈弃腐朽的人生。他引申到他的错误,心想自己险些误入腐朽的人生,于是努力忏悔,恨不能脱胎换骨。可是后来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里,他开始怀疑道:什么是腐朽的人生?什么又是健康的人生呢?他想他那赎罪的半生经验是绝对算不上健康的:他想他半生的经验全是为了向人们证明他是个诚实的青年,这种证明消耗了他整个的青年时期,这有什么意义呢?再后来,他又想他的半生不是平淡度过,而是获得了宝贵的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于他日后成为一名大作家无疑是重要的财富,于是,叔叔心里充满了鹰的骄傲。

但是,当我认识叔叔之后,才知道他做“右派”时,去的并不是青海,而是遣返回乡,到了苏北地区的一个小镇的学校里。开头的几年是做校工,看门、打铃、扫院子、起茅厕、种学校后面的几亩菜地,还喂了一口肥猪。后来摘了帽子,便开始教书。在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的时候,那些去青海的故事是极易产生并流传的。而所以会有那则出神入化的俄罗斯童话,大约是因为叔叔那一代人是在苏俄文学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三套马车”永远是他们审美的背景。假如要编一个叔叔的夜晚,大风雪是少不了的,驿道是少不了的,如再要讲一个童话,那就只能是鹰和乌鸦的童话了。

叔叔当年所在的小镇与我后来插队的农村地理上属于一个区域,行政上却跨了两个省份。我们的麦地连着他们的麦地,当他们的孩子入侵到我们湖里割猪草时,我们常常笑话他们有些字的发音,比如将“鞋子”说成“孩子”。当一个女孩丢了她的鞋子时,她便大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样的趣事一个后晌便传遍了我们的村庄。我们和他们还因为争夺土地发生械斗。我是后来才知道叔叔所在的小镇就在我们邻近的地区,这就给我今天讲故事提供了揣测的依据。

我想,当叔叔来到那小镇不久,一场大饥荒便席卷了中国的大地。在我们村庄里,关于这场饥饿的故事流传了很多年,并且将一直流传下去。有一些人饿死了,又有一些人撑死了。这些撑死的人是在长期的饥饿之后忽然得到吃的,便暴食而死。这些吃的都是偷窃而来,或是仓库里留存的来年的种子,或是地里半熟的果实,假如被守仓库或看青的人逮住,便会挨打并游乡。撑死比饿死更加悲惨,他们大张着两眼,浑身抽搐,叫着:“渴啊!渴啊!”但这时候可万万不能给他喝水。开始时并不知道,只当喝水就能救他,不想喝了水便死。后来就不给水喝了,可不喝水也还是死。那时候,我是城市里一个六岁的孩子。我记得我们城市流传着抢劫的可怕传说。于是我们便不在街上吃东西,而是带回家来吃。回家的道路总是路远迢迢和险象环生,我们紧紧拉着爸爸妈妈的大手,急急地回家。那时候,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无忧无虑,还没上小学。少先队员是我羡慕的榜样,我的命运的重闸扛在爸爸妈妈的肩上,要过很久,我的幸福才会打折扣。下乡的时候,我们跑前跑后,走东串西,要求老乡给我们忆苦思甜,他们不说则已,一说便是一九六〇年的大饥荒。这场饥荒割断了我们村庄的历史,为我们村庄留下了一群纪念碑似的坟头,每到清明时分,坟头上便顶了一块碗大的新土,就像我们城市里的一种点心,叫定胜糕。不过,叔叔毕竟是吃商品粮的居民,每月的定额基本保证供给。饿是人人必受的刑罚,但镇上没有人饿死,死的是那些逃荒路过的外乡人。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镇上没有猫也没有狗,都被杀吃了。镇上和周围的树皮也被放学的孩子剥光了,野菜也挑完了。后来,据叔叔自己说,这一段日子倒并不难过,那时候的人都讲政策,对人也尊重,见一个“右派”,至多淡漠一些,倒也平安无事。至于饥饿,由于信念的支持和赎罪的心情,这一场折磨于他几乎成了安慰。他说:他像个自虐狂或者苦行僧一样,随着饥饿一阵阵袭来,便觉得自己逐渐地纯洁了。他是第一批摘帽的幸运的“右派”,当他第一天走上讲台,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安慰他并且原谅他。这是我从叔叔的一篇小说中读到的,权且借来作为我故事的补充。

这时候,我该是上小学了,当老师走进教室,便随了班长的口令起立,桌椅板凳稀里哗啦一阵响。同学们私底下传说我们学校里有一名“右派”,但这是一个很高级的机密,谁也不知道“右派”是谁。我们起先怀疑是一位图画老师,因为他脸色阴沉,不苟言笑,看人的目光充满敌意,和社会主义很不合作的表情。后来我们又疑心是一名校工,因他对谁都点头哈腰,笑容可掬,似乎向人们请罪。再后来,我们认定是一位自然老师,她对同学凶恶无情,将粉笔头做子弹,射击同学的头颅。我们觉得黑暗处有一双罪人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使我们紧张不安。“右派”是我们时代最大的敌人,反革命和地主已在我们出生前消灭干净,只留在我们的某一篇课文上以及一些反特电影里。最后,终于有人透露出来,“右派”是一位音乐老师。她雍容华贵,总是衣冠楚楚,弹了一手好钢琴,态度高傲,在学校里独往独来,没有一位同事与她做朋友。她和小学教育事业格格不入,她和社会格格不入,她为什么成了“右派”?后来我想,大约是她不服从大学分配。因为其时我恰好知道,我家楼上那一位深居简出的社会青年,由于不服从大学分配而成了“右派”。关于“右派”的经验就这样越积越多。这些“右派”都无痛心悔改的表现,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我行我素。而我的故事需要有一个忏悔的过程,我不愿意我的故事太平庸。所以,我就直接从叔叔自己的小说里摘录了那样的情节——“当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一齐安慰他并且原谅他。”

在我插队的地方,人们对老师是很尊重的,“养是父母、教是先生”的古训流传至今。于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了。学生为老师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师那里还会成为一个文化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识的青年都喜欢聚集在老师的屋里。后来,我们知识青年下了乡,我们那里便成了又一个中心,并且具有取代学校老师的趋势。我想:叔叔的学校当是一所公社中学,除了镇上的孩子外,还有四周农村的孩子来读书,他们一般是干部和家境较好的孩子。他们因为没有粮票,也没有足够的细粮到食堂去换饭票,往往都是带馍。他们都有一个布口袋,装着芋干面或秫秫面贴的馍馍。他们多数是早上来,晚上走,每天要步行几十里的路程,只有镇上的或者特别富有的孩子才住校,到了晚上,这部分住校的学生往往就到单身老师的宿舍里聚会。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个,后来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学生,爱上一个摘帽“右派”、一个来自城市的老师,就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可做。其中含有一个朴素的自然人与一个文化的社会人的情爱关系;又有一个自由民与一个流放犯的情爱关系,就像旧俄时代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的故事;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庭与一个漂泊的外乡人的情爱关系。这三重关系搅和在一起,可写出深刻的人性与广阔的社会背景,既有特定的现实性又有永恒的人类性。这样的故事,叔叔已经写过了,而且不止一篇。这些篇章感动人心,脍炙人口,流传极广,使叔叔极负盛名,引起许多爱好文学或者不怎么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崇拜。

关于叔叔的婚姻,是人们最感兴趣的题目,于是便也是流言最多的一个题目了。有人说那女学生痴情到了万般无奈,深夜敲门,而叔叔由于“右派”的阴影,只得压抑人性,将其拒绝,内心却痛苦得不行。那女学生坚定不移,不顾家人的阻挠,心诚石开,终于做成了这桩好事。有人说事情恰好倒过来,是那老师天天要学生去屋里补课,大冷的天,学生握不住笔,他就替学生暖手。另有一个版本是说老师要教学生二胡,帮助学生纠正指法。最客观的一种说法是:那女孩并不是叔叔的学生,而是学生的姐姐。学生跟老师学二胡,学出了感情,便为姐姐作伐,成全一段姻缘。那学生姐弟二人跟寡母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能有一个挣工资的男人进门,显出了那学生的谋略与远见。在那镇上,那年头,大约是一九六三年吧,“右派”是怎么回事清楚的人不多,更何况是摘了帽的,就跟没事人一样。结了婚后,老师成了皇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种传说貌似客观,却含有一股隐隐的恶意。它是企图抹杀叔叔这一经历中的所有色彩,使之平淡无光,与叔叔小说里的描写拉开了距离。后来,当叔叔离婚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曾有机会亲耳聆听叔叔本人的叙述。

外面传说叔叔离婚的最直接原因,是第三者插足,可是等到他离婚之后并没有结婚,这种诋毁便不击自败,烟消云散了。由于叔叔小说中对一位青年“右派”的爱情过于出色的描写,所有的人都认为这非他本人经历莫属。将小说中的主人公与作者合二为一,是当今读者最热衷的事情。于是所有的人都认定了那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一定要叔叔担任男主角,并且不许卸装闭幕。叔叔或者继续演出这段乱世情史,满足观众的需要;或者就将以前的成功的戏剧一并粉碎,破坏观众的欣赏。叔叔先是选择前一种做法,因不堪重负,败下阵来,最后做了一个逃兵,招来人们的怨恨。一种受了欺骗的情绪在群众中可怕地蔓延,似乎货物出门便百事不管,挣了名声就卸了责任,有一种过河拆桥的不仁不义的味道。然而,失望的情绪转眼被好奇心理取代。离婚是最富吸引力的新闻。叔叔的知名度再一次增长,一夜之间,谱写了明星轶事。这时候,叔叔又参加了一个笔会。那时候,笔会是非常多的,开完了这个开那个,笔会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大家见面,免不了要问起此事,尤其是一批女性,她们心里暗暗地期望能够进入叔叔新的浪漫剧中,即使是担任一个配角。这些女性的年龄层次从四十五岁到十八岁不等,囊括了整整两代人。叔叔说他的婚姻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带有时代的烙印,作为审美也许有欣赏的价值,现实中却有无数的困难。他说在他无家可归的日子里,妻子收留了他,以她的情爱哺育了他孱弱的身心。如今他健壮了,便要离家远行,这确有一股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味道,可是使生命力衰竭则是更大的不道德和不人道。我们就问他妻子对离婚的态度,我们习惯以叔叔小说中女主角的名字称呼叔叔的妻子。叔叔回答:她只说,人在危难时,就当拉一把,人有了高远的去处,则当松开手。他妻子的回答使我们叹服不已,人人脸上都有愧色。我们相信叔叔是经过了痛苦的思想斗争才跨出这一步的,我们也相信叔叔的婚姻至少在那时候是美好的。没有一件事情是永恒的,都是阶段性的,尤其是爱情。所以,我想,事情确是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了。但是,离婚的理由却不是那样简单,这理由甚至超出了叔叔自己的理解。它之所以被我知道是因为一个心理的契机。这是一个心理的原因,在整个故事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现在仅仅是开头。

在叔叔结婚的第二个春天,便有了一个儿子。这一段日子是叔叔平静美满的时光,其实却是灾难来临前令人陶醉的假象。叔叔在屋前种了喇叭花,屋后种了一小片油菜,油菜花开的季节,就飞来此地罕见的淡白的粉蝶。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过一个小小的事件,最后所以没有酿成大祸,全归于妻子对叔叔绝对的信赖和博大的胸怀,可是这却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这个事件的材料,来源于一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叔叔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揭发材料,还有叔叔档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认识,是被那位“漏网右派”捅出来的。他到处讲“右派”的坏话,分明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却能接触第一手资料,所以有时候我也用得着他。这是叔叔绝口不提的事件,也从没在小说中写过。或许这仅仅是一个污蔑和谣言,属于“文化大革命”中许许多多莫须有事件之一。可是它对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的故事便失去了发展的动机。因此,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是无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琐的小事,于叔叔伟大壮烈的苦难有腐蚀的作用。可它却使痛苦与灾难变得真实和具体,而不仅仅是一种风格化的装饰。它像一枚钉子那样,将痛苦敲进人的身体,使之刻骨铭心。

我想,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蛐蛐儿在墙角里歌唱。叔叔对妻子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就走了。他去学校是因为他的一件什么东西忘在了办公室里,这件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可以等到明天早上。不过,他并没有和妻子说这些,他只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就走了。学校离家不远,隔了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再走过一条小路,路两边的人家,院子里种了向日葵。这正是向日葵结籽的季节。这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园里静悄悄的,蛐蛐儿的歌唱更加洪大和响亮。当叔叔穿过白杨树影里的操场的时候,那气氛一定是非常静谧的。这气氛里有一种力量打动了叔叔的心,使他走进办公室之后没有立即去找他特地来取的东西,而是从墙上拿下一把二胡,开始拉一首忧伤的曲子。住在学校附近的人都听到了这琴声,他们说:听,先生又在拉琴了。先生拉了一段就不再拉了。这时月亮也升起了,将小河里的流水照得一片一片晶亮。忽然间,这静谧被打破了,空气里起了一团骚动,人人都有些不安,觉着在这镇上的某一处,正发生着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人们从屋里走到门外,望着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着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走过他们的门口。有性急的人已经离开家门,四下里跑了几步。这个小镇在它长久的静谧中培养了一种超然的警觉,它能辨别出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时候,从学校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吠。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血液涌上了头,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镇上的居民对非常事件的预感从来不会有错。有人低低地呼唤一声,然后一齐朝狗吠的方向奔跑过去,杂沓的脚步声好像镇上突然聚集起一支军队。男人们在奔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行。这样的小镇是不可侵略的,这里万众一心,草木皆兵。脚步声朝着学校的方向跑过去,学校的门开了,月光如镜的操场上霎时间站满了人。在重重包围的中心,站了叔叔。叔叔的衣领已被撕碎,脸颊上留有巴掌的印痕。他的胳膊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揪住,那两个男人还在朝他脸上吐唾沫。叔叔的脸色苍白,眼神慌乱,他的膝头打着战,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声。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押着他朝前走,人群让出一条道路,组成两道人墙,注视着他们通过。叔叔神志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由于被那么多人注视而感到窘迫,他便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于是招来人们愤怒的辱骂:瞧这婊孙,还有脸笑,×他八辈子的祖宗啊!不知是哪个孩子带的头,孩子们开始朝他扔石块。石块如雨点一般朝他飞来,他不由得埋下了头。可是一阵屈辱袭来,他又奋力昂起了头,就有石块击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鲜血。鲜血使他的脸看上去既可怕又可怜,人群沉默了一刻。人们认得押他的两个男人是他一个学生的父亲和哥哥,那学生是这小镇上一枝花的人物,照规矩已是待嫁的年纪,之所以还来上学全因为娇宠任性,要找个有趣的玩处。这时,女学生已经不知去向,这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清二白,小镇居民的想象力是非凡的。老师被押到校门口,徒然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因为学生的父兄这时也有些糊涂,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就在他们困惑的时候,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人,扑上前去,伸手便在那父亲脸上掴了两掌,骂道:你个婊孙养的老不死的!

出场的是老师的妻子。老师的妻子掴完学生的父亲的嘴巴,又一头撞在学生的哥哥的胸上。两人不由得松了手,她便将老师拉到身边,以极迅速的动作扯下老师的一片衣襟,裹住老师头上的伤口,转眼间,老师便成了一名“挂花”的英雄。老师的妻子双脚一跺地,连珠炮般地说道:你还当你养了个贞女,你原是养了个婊子,勾引男人是她的一手绝活,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又很刻毒地说:你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男人可都知道你闺女。她是送上门的货,她是烂了帮的鞋,她是骚狐子投的胎,她是窑子里下的种!老师妻子的咒骂可说是惊世骇俗,震天撼地。她不怕如此糟蹋一个没过门的闺女丧了阴德,世上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从她嘴里源源而出,滔滔不绝。她的声音又脆又亮,每一句都有石板钉钉的效果。这样的咒骂进行了三天三夜,她堵到那学生门上去骂,在赶集的日子里站在人最多的街口去骂。她以她语言的强悍击败了对方,扭转了局势,拯救了叔叔,可是却也种下了祸根。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人有这么一些:老师,学生,老师的妻子,学生的父亲和哥哥。可是出于各自的原因,谁都不说,都隐瞒了实情。而到了日后,这事情再一次爆发,则是由另一些人,出于另一种用心而一手挑起的了。人们虽然有无数种猜测,可是老师妻子的恶言恶语压制了他们的口舌,他们只敢在私下窃窃而语,绝不敢进行传播。老师妻子的恶语似乎能置人于死地,谁也不敢以身相试。人们想,这是一户外来的人家,无根无攀,于是也不怕得罪祖宗,也不怕来世里上刀山下火海,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这一场风暴在那时是抑制下去了,那个夜晚留在人们记忆中,神秘而不可测。老师和学生两个家庭共同地守护着这一个秘密,谁也不泄露一点。后来所揭露出的所谓的真相,其实都是当事人被逼不过做的假供,以及旁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杜撰。

然而不管怎么说,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丢了丑,在很长的日子里,他抬不起头。他行动举止有一点委琐,言语总是嗫嚅着,不清楚也不果断。从此,他再不拉二胡了,在放学以后的时间里,再也不去学校。他下了班就直接回了家,抱着孩子。人们走过他家,有时候就看见他抱了孩子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他还变得有些怕老婆,唯唯诺诺的,被老婆使唤着,还被老婆的母亲使唤着。他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剩地全交到这母女二人的手中,他甚至戒了烟,也不常喝酒。他身上总是穿着那几件旧的衣裳,很少添鞋袜。他还变得有些邋遢。有时候,他的妻子会当了别人的面数落他,说他马虎,凡事都不在意,不换衣服,其实新衣服就在柜子里,却不爱换,只爱看书。在那些日子里,看书成了叔叔唯一的嗜好。他的妻弟,也就是他过去的学生,在县里读高中,每个周末回来,都从图书馆给他借来书。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静和愉快的,一针针咝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这样的日子平静地过去了一年光景,与以后的灾难的日子相比,这称得上是幸福的生活了。

关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我已进入了主观臆想的歧路。这几乎和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和叔叔自己从小说及平时言谈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样。没有人能提供我可靠的材料,夫妻间的私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且谁也不会做真实的表达。这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象去填补。我填补的方法大致是这样:在两个基本属实的已知的情节之间,设计一个最合理因而也是最简捷的过渡,好比在两点之间最近的连接是一条直线。困难在于要准确判断已知情节本质的内涵和走向,这是设计简捷合理过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据。但是,偏差是难免的,尤其当我使用的材料都是那么模棱两可,歧义丛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定有着深不可测或者显而易见的原委,要从一个小镇上简单又微妙的人事关系中去揣度个中原委并非不可能,可是事情已过去这么长久,人们的印象与认识又都充满谬误,外查内调的时代也已过去,我坐在我的书桌前讲故事,有一些来龙去脉便只得省略了。而我已经完成了开头的段落,讲到了这里,回头的道路是没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象继往开来,将故事进行到底。

就这样,叔叔有一度成了妻子的大宝宝。在这个家庭中,除了上班挣工资这一桩事,没有别的需要负责。他的一切,除了思想而外,全由妻子负责管理。他每日下午回到家,就抱了大宝——大宝是他们儿子的名字——坐在门口。喇叭花开了一度又一度,他和大宝两个坐在黄昏的喇叭花下,两人都不说话,静悄悄的。他没什么要和儿子说的,儿子视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等屋里两个女人弄好晚饭,天色便也黑了。晚饭以后,妻子就将窗前的书桌整理一下,对叔叔说:看书吧!叔叔就坐到书桌前看书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几百上千个这样的日子里,会有那么一天,当叔叔的妻子对他说:看书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将桌子上的书扫到地上,又一脚将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齿道:看书,看书,看你妈的书!看他横眉瞪眼的样子,似乎面前的书桌不是书桌,而是牢笼了。开始,叔叔的妻子惊呆了,吓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叔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且又发作得很突兀,便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她仅仅只怔了一会儿工夫,就镇定下来。她不由得怒从中来,她将大宝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接说,用不着这样指着桑树骂槐树;这个家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满意尽可以走;烧给你吃,做给你穿,我兄弟借书给你看,我妈这么大岁数给你带孩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摆什么款儿?你拿上你的东西走好了,现在就走!”叔叔没有说话,像一头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两只手捏成了拳,关节捏得发白。叔叔是个敏感的人,他从这话里一定听出了两重意思:一重是他是这个家庭的受惠者,这个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离开这个家,他所能带走的仅是他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属他所有的东西。这一刻里,叔叔所受的震动是极大的,因他已经沉溺在这小家庭中很久,将鹰和乌鸦的童话埋在了心底,日常生活的温暖剥蚀了他的理想,使他越来越深地蜷缩进这避风的港湾。而在这一刻里,他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发现他原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就站在那里无声地哭泣起来。像他这样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旦哭泣起来,可使人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的流泪好比是流血一般,如不是真的心痛,是绝不会哭的。叔叔的妻子被他的眼泪弄得心痛万分,由于心痛又更加气恼,她说:你哭算什么本事,我也会哭的!说罢真的泪如泉涌。孩子缩在墙角却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烦闷地看着这个场面。他脸上时常有这种烦闷的表情。叔叔哭了一会儿,就弯腰把扫在地上的书本拾起来,一本一本地摞在桌上。然后,他就坐下来看书了。叔叔的妻子便也不再多话,退回到床沿坐下,做她的针线活。她做着做着,就抬起脸望一望叔叔的背影,心里想道:他在想什么呢?她第一次关心叔叔心里想的东西,微微有点不安。在那时候,她就已经敏感地感到叔叔的思想对她的生活的威胁。这一晚上其余的时间里,叔叔都沉默着,很晚很晚还不上床。她没有催促他睡觉,他也没在惯常的规定时间里睡觉。他的灯在这沉寂的小镇上亮了很久,在天亮之前格外黑暗的时间里,人们以为这是一颗启明星。这是在很多很多正常的日子里一个稍稍特殊的日子,可是这绝不妨碍叔叔和妻子这一段生活总体上算过得幸福,就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一个青年“右派”的婚姻一样。

还应当设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宝的关系,这于故事的发展和结束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孩子出生时,叔叔正在教室里上课,人们来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对自己说,假如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孩,那就是生女儿;假如遇到的是个男孩,则生儿子。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暗暗企盼遇到个女孩。在这条短短的回家路途中,他的美梦已经做开了头,他想他的女儿应当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一张什么样的嘴,应当扎什么样的小辫,应当穿什么样的鞋袜。后来,当西方各种各样的心理学传到中国,中国也开始建设自己的有东方特色的心理学科的时候,人们分析说,这类现象其实是一种隐秘情结的下意识反映。他所设想的女儿的形象其实正是他梦中的爱人形象。所以,后来,当他得知落地的婴儿是个男孩的时候,他不由得生出一种失恋的心情,深深地失望了。从此,他对这个男性婴儿总有一种生分甚至敌意的感觉,好像一个外人侵入了他家,并且将他的家人驱赶了出去。这样,他和儿子的那种长久的疏远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释。这时候,正当他走在路上等待一个女孩出现,来到跟前的却是一只肮脏的老羊,长长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发出腥臭气味,把他的好梦打断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时分降生的。后来,叔叔曾经回想并考察那孩子降生的时刻,不知是凶是吉:火红的硕大的日头冉冉而下,一个男孩呱呱落地了。这情景有一种壮丽的令人心颤的含义,在后来的回想中,叔叔曾经饱含了热泪,可在当时,他只是想:是男孩还是女孩?人们欢天喜地地向他报告一个男孩的诞生的喜讯,他却在悼念他失去的那个女孩。那女孩在他回家的途中已孕育成熟,却夭折了。他甚至有些悲哀。望着那啼哭不止的男孩,他想:这婴儿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由于他从开始就没有认同这个孩子,所以后来就一直视他为路人。当这孩子长到会说话的时候,他听这孩子的口音是与他妻子、岳母及妻弟一样的本地人口音,与他的口音绝不相同,他便更生出了排斥的心情。他本来给这孩子起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可是妻子和妻子的母亲却另外起了小名,“大宝、大宝”地叫个不休,原来的名字倒忘了。他想:大宝是谁家的孩子?他不知道大宝是谁。

大宝最绚烂的时刻,随了他的降生而逝去,后面全是暗淡的路程,这大约就是他降生的那一幅日落景象的启示。这是叔叔后来多次回想与思考的果实,那是在他已经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的日子里,他和大宝及大宝的母亲分开生活了。当他自以为已经安全,不必担心大宝对他的侵入,他与大宝的关系再不需负起亲情和责任的重担,在他们父子解约的日子里,他才以一个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兴趣和心情,去想大宝的诞生和道路。可是大宝却将发起第二次侵略,这第二次侵略将严重损害叔叔的人生。

如不是后来的变故,也许叔叔还会有一个女孩,这女孩也许会缓解他与大宝紧张的关系。可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这女孩始终没有来临。后来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的“文化大革命”。“革命”使沉睡很多年的小镇苏醒过来。小镇上的每一天,都像是过节一般,免费观看喜剧和悲剧。剧中凡是倒霉的角色,大家就都推举与他们关系疏离的外乡人来担任。在这些戏剧中,最吸引人们的自然是那些带有猥亵意味的隐私性质的情节。叔叔是个极好的人选,在运动开始不久,他便被推上了舞台。在批判摘帽“右派”的幌子下,人们对两年前那件奇异的往事进行了追究。叔叔被隔离在学校茶炉旁边堆煤的小屋里,接受审查和批判,不许家人探望。学校和镇上的造反派一起组成调查组,重新审理这个案件。他们寻找当时住在学校附近的人们谈话,寻找叔叔的家人谈话,一定要他们回想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在人们的回想里显得越来越不寻常。他们还不远万里,跑去找那个事发一年后嫁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学生外调。无奈那女学生拒不见面,经再三请求见了面后又拒不回答问题。无奈她丈夫是兵团里正掌权的干部,就不便逼得过紧。女学生已做了母亲,身上又怀了一个,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孕斑,憔悴不堪,见了家乡来的人便流泪不止,使他们不免也鼻酸起来。两年前的事故就像一个谜,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悻悻然又怅怅然地回到小镇,在各方面收罗来的零星材料的基础上,开动了想象力,竟完成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们说:这其实是一件阴谋,策划者是叔叔和他的妻子。他们陷害那女学生是为达到将她赶出家乡的目的。因为叔叔原先就与这学生有一段瓜葛,凡是在校的老师、同学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段瓜葛持续到他结婚以后,还若即若离,藕断丝连。叔叔的妻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个晚上,叔叔说他要去学校一趟,她其实是知道他别有用心,却只装作不知道,也不多问。等他走后有半晌工夫,她来到那学生家中,说找学生借个东西,明日一早就要用。学生的母亲说,让她兄弟去找她回家。叔叔的妻子就说:要找到她,累她上我家来一趟,我家有吃奶孩子,不等在这里了。说罢转身走了。女学生的兄弟原以为妹妹是在要好的姊妹家玩耍,可找了几家却都说没有见着,这一来就有些疑惑,因在平时他妹妹确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家里人也关上门揍过她几回。这样,他就回到家中,把情形一说,她父亲便和他再一次出门找了。当他们几乎找遍了镇上的大沟小坎,终于找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最最不忍卒睹的一幕。不料叔叔的妻子先声夺人,使得形势大变。以此来看,叔叔是个大恶不赦的摧残女学生的流氓“右派”,而叔叔的妻子则是一个包庇者和帮凶,必须共同批判。那次批判会是小镇盛大的节日,学校的操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一些人是从邻近的乡镇赶来。人们在操场上等待了很长时间,开幕不断推迟,到了一点推两点,到了两点推三点,人们耐心而焦躁地等待着,这一刻终于来到了。那是叔叔和妻子在分别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他们分别时是盛暑,现在已是严冬。他们两人从左右两侧被推上学校昔日的领操台。他们被人按低了脑袋,互相只看得见膝盖以下的部分,叔叔没穿袜子只穿了单鞋的双脚,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当他们有时被揪了头发抬起脑袋回答问题时,却又避开去看对方。他们感到羞愧难当,他们不曾想到做人还会有这一课,他们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刻,会场非常安静,能听见鸟在天空清脆的啁啾。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当丑闻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有些苍白,寒气渐渐袭人。高音喇叭在人们空旷的头顶上回荡,人们耐心地聆听着,长久地踮起脚尖或伸长脖子望那对男女。他俩成了人海中的两只漂浮的虫蚁,被捉在这一座土台上示众。这一幕场景来源于叔叔的传闻。有了解叔叔过去的人,眼见叔叔成了明星之后,出于感慨或是羡嫉,就将这一幕景象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在叔叔背后唧唧哝哝,窃窃私语。在传播的过程中难免走样,会有一些加油加酱,会增添一些有助于流传的刺激性成分,就像文艺作品的商品化倾向。而由于这一场面的丑陋、残酷与痛心,从未有人胆敢去问叔叔,当面向他核实。人们所认识的叔叔魁伟而尊严,拥有崇高的痛苦,无法与这委琐羞辱的伤害联系起来,在他跟前,有一丝联想都是不应该的。而我固执地选用了这一个以讹传讹的流言,为的是这提供给叔叔后来的离婚一个最有说服力且最深刻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要将这小镇从他历史上一笔勾销,而妻子是这历史的一个旁证,他必须消灭这旁证。这小镇将他一生的尊严都亵渎了。有了这小镇,他再也无法像人那样做人了。这一段做狗、做猫、做虫蚁的历史,将他整个人的历史都破坏殆尽,为他的一生敲了丧钟,他绝不允许它的存在。

所以,在那一刻里,当高压电流从空中湍湍而过,当鸟的啁啾清脆婉转,叔叔便丧失了神志。他茫然地只来得及想一下:这是在做什么哪!便成了一根没有意志没有思想的木头。他站在那里,听着人海低沉的呼啸,肩背上挨着老拳,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紧接着,他觉得腿弯处遭到突兀而有力的一击,他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这时候,他却被唤醒了,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是他妻子在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在往下滴血,殷红的血在灰色的沙土上很快地积起了一摊。妻子以惊人的力量挣脱了两个男人长大的臂膀,爬到了他跟前。叔叔抬起眼睛看着妻子,他的眼睛这时候分外明亮,他又微笑了一下。他想:我们这会儿聚首啦!在孤苦的囚禁中,叔叔无数遍地憧憬过和妻子聚首的情景,他想起妻子对他的般般好处,想到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妙。然而,在这一刻里,他只想着赶紧和妻子分开。他觉着,这样的夫妻相会太令人难堪,无法忍受。他拧过脸不去看她,脸上却挂着那个无名的微笑。他很感激那两条大汉,他们一左一右立即从他眼前拉开了妻子,他这才轻松下来。妻子的哭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女人是比叔叔更能引起人残酷虐待的欲望的,她立即挨了揍。她是那样暴跳如雷,骂不绝口,拼力挣扎,人群中掀起波涛般的骚动,唏嘘一片。一幕戏剧到了最最激动人心的高潮处,太阳也就下山了。

妻子对叔叔的忠诚,在这一事件中,证明是不容怀疑的。本来造反派是要争取她的同盟,可她毫不考虑便大骂出口。将她押上历史舞台,实是出于不得已,造反派们这样想。她将叔叔视作自己的生命。在对叔叔的爱的面前,她的自尊心,她的羞耻感,全都迟钝了,只有这爱是灵敏的、活泼的、力量无穷的。这是她与叔叔不相同的地方,叔叔视光荣如自己的生命。

这场悲天撼地的戏剧结束在日暮时分,半个月以后,叔叔便被放回了家。在那最最激动人心的演出之后,所有的场景都变得平淡无奇。叔叔这一个角色算是告一段落。而整个小镇在那惊世骇俗的场面之后,也平静下来,过了一段无风无浪的日子。

经历了这些之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会获得什么变化呢?人们认为叔叔和妻子的感情增进了,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所以,当叔叔日后要求离婚的时候,招来了白眼。叔叔成了背信弃义的典范,所有的人都在骂他忘本。故事如果这样发展,难免落入俗套,成了一个道德训诫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想应当留给别人去讲,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叔叔的痛苦方面,或者快乐方面的经验。因我以为人性最崇高的境界是欢乐的境界,快乐是比欢乐低一个级别。快乐还含有人感官方面的愉悦,但已经相当接近欢乐的最高境界了。欢乐是人的灵魂所能获得的最高愉悦,灵魂在最终获得愉悦的路途中,要经历些什么呢?历代的哲人相继歌颂欢乐,于是作为欢乐对立面的痛苦便也成为世世代代永远不衰的主题。痛苦由于是与欢乐对峙,因而也是一个崇高的境界。我却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错过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末代子孙,是否有资格和可能接触痛苦与欢乐这样崇高的题材。人类的文明已创造出上万种互相践踏和自我践踏的刑罚;在伟大的历史记载中,个人的命运只是短暂的瞬间,草芥不如。我们的痛苦是那么卑微,那么毫无价值,简直称不上是痛苦,我们的快乐则只是苟且偷欢,过眼烟云,简直也算不上是快乐。我们是委琐而卑贱的人们,我们自相残杀,将白刃与红刃见于鸡毛蒜皮的琐屑摩擦之中,我们有无脸面写痛苦和快乐的故事?所以,也许我关于叔叔的故事,从根本立意上就是不存在的。我苦心经营一个不存在的故事,是为了什么?故事其实全都起源于那一天的一个突然的认识,一个人造成了我心如刀绞的经历,我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从此,我常常在想“快乐”这一个力所难及的事情。然后,我就向叔叔借来一个故事。从现实出发,我只选用“快乐”这一个稍稍低级的题目,使我不致彻底失败。这是我第二次在叙述故事的起源,以后还将有第三次的叙述。

从我叙述的初衷出发,在经历了那一场患难后,叔叔觉得这婚姻和爱情不堪忍受。他觉得婚姻非但没有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分担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反而加剧了这屈辱和不幸,并且使这屈辱具有了形式的外壳,永久地保存下来,没有遗忘的可能了。可是这只是叔叔灵魂上的看法,他的肉身上,却有许多有求于婚姻的地方,比如安全感,比如温饱,比如性欲。而且,为了使自己忽略灵魂的抵触,叔叔有意无意地夸大、强调、扩张他肉身的需要,使这需要成为第一位的,与生存联系起来。这是一个灵魂的休息的时期,叔叔变成了一个肉欲主义者,他变得贪得无厌。他学会了喝劣质的白酒,用报纸边缘卷粗劣的烟丝吸,到了夜里就力大无穷,花样百出,使得妻子彻夜无法安眠。他甚至学会了本地男人特有的传统本领,就是打老婆。开始,他是在自己屋子里打,关了门,不许老婆哭叫出声。后来,愈演愈烈,他开始打到院子里来了。再后来,就打上了街。当人们看见叔叔手里握着一根拨火棍,满街撵着嗷嗷哭的女人,就好像撵着一头不肯回窝的母猪。这时候,人们便从心底里认同了叔叔,把叔叔看作是小镇上正式的居民。他们用他们那种亲昵而不无猥亵的语言议论和嘲笑叔叔,原先一个城市文化人在他们心目中那种又敬畏又排斥的地位,如今荡然无存。叔叔还学会了骂仗,这往往用于和他岳母之间。当他岳母刻毒地骂他“右派分子”或者“流氓分子”的时候,他便更为刻毒地骂岳母是“克夫命”和“绝子命”。有时候,他喝了酒,就骂骂咧咧的,说她们母女三代都是他养活着,几乎将他的血榨干了;他说他的婚姻简直就是一个陷阱,或者是一个圈套,他是永无翻身之日了;他还说他女人将他当作囚徒,为了她们的生计而使他失去自由。叔叔渐渐有些胡作非为,飞扬跋扈。他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就分外紧张,大人孩子噤若寒蝉。也有他喝了酒反比较清醒的时候,这时候,他就捶打自己的脑袋和胸膛,骂自己不是人,没有本事和社会抗衡,与命运斗争,只能来欺侮女人,他是个窝囊废、孬种;他不再说这家庭榨他的血汗,反骂自己害了这家庭,使她们蒙受了羞耻和苦难。女人忍不住去劝他,他倒又变了脸,狰狞可怖,使得凶悍的女人见他都怕了三分。这是他在家里的表现,到了学校则又变了一个人似的。他随和,谦虚,很好说话;如有人当面说了令他难堪的话,他也装作听不见或听不懂;他还很会附和别人的意见,人们无论说什么,他总是“对,对,对”的。在后来的每一次运动的浪潮中,比如“清理阶级队伍”,比如“一打三反”,比如“揪出‘五一六’”,他的问题总要被旧话重提,再来一番批斗,可是这已远远不能刺激小镇的居民了,甚至对叔叔也没有强烈的刺激作用了。他走过糟蹋他的大字报前时心里很平静,还有心情去欣赏上面的漫画。叔叔已变得麻木不仁,并且得过且过。

叔叔曾在小说中写过一个青年“右派”的自杀,他写他自杀的方法是利用煤气,最后煤气从门缝和窗缝弥漫出来,唤来了人们。这透露出一个信息,暗示我这是一次想象的自杀事件。因为在内地小镇生活了许多年的叔叔,对煤气一无经验。即便是在他曾经生活过若干年的那座中型城市,使用煤气也是近十年之内的事情。煤气自杀是一种都市化、工业化的自杀方式,带有蒸汽机时代的特征。我估计这是叔叔从旧俄时期的小说,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得来的自杀经验,还有就是那些后来公布于众的发生于中国大城市的悲惨事件,有一个著名的诗人死于煤气,还有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死于煤气,这大约也给叔叔以启发。在叔叔那样的小镇上,人们用于自杀的方式往往是跳井或者喝“一○五九”之类的农药,像恬然长逝于有毒的烟雾之中这样优美的叫后人痛心的死法是绝少的。从中我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叔叔确想过自杀这一回事;二是叔叔向往的自杀是一个美丽的自杀。接下来的问题是,叔叔是当时想过自杀,还是后来?假如是当时想过的,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想,在那灾难的日子里,想到死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们不应当排斥叔叔是想过自杀这一桩事的。但是从叔叔所描写的自杀形式上看,则又感觉到叔叔与自杀这一件事的距离。叔叔是站在一个审美的立场上来写这一个自杀事件,这又不是当事人的态度了。叔叔将那个青年“右派”的自杀写得那样潇洒,使他能够从中得到两种享受:一是殒命者自我表现的满足;一是旁观者欣赏的满足。这是真正面临自杀的人难以顾及到的效果。所以,我们现在至少可以断定,如小说中那个自杀事件,并不来自于叔叔的经验。那么,叔叔自己的关于自杀的经验是什么呢?没有关于叔叔自杀的传闻。因此,至少是叔叔没有明显的自杀行为。叔叔本人没有提供给我们这方面的任何材料。于是我想,叔叔在当时并没有强烈的自杀念头。这判断还根据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叔叔当时的处境还没有到达绝境。叔叔没有将自己那颗敏感、娇嫩、高傲、易受伤害的灵魂逼到绝路上,他让它中途就开溜了,而人的肉体可说是百折不挠。抛开灵魂不说,叔叔肉体的待遇还可说是比较好的,至少温饱无忧,至少性欲得到满足,再进一步,叔叔苦闷的心情也最终在打老婆、骂岳母的活动中得到了有效的发泄。这说明叔叔具有比较强的自我调节能力。叔叔有极自觉的生命意识,他在灵魂上将自己放逐了。他没有灵魂的羁绊,保存了肉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魂兮归来。叔叔在潜意识里,其实一直不相信灾难会是永恒;叔叔在潜意识里一直等待着苦尽甘来。祸福轮回、否极泰来的辩证思想根植于叔叔的世界观中。这就是支撑叔叔活下来的最重要条件。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叔叔确曾发生过未遂的自杀事件,却被他深深地缄默掉了,因为这事件没有美感,因为这事件腐蚀了崇高的情感。叔叔的审美从本质上说,是古典浪漫主义的。

那么就让我们尊重事实,就是说,叔叔没有自杀,他想:只要活下去,总归有希望;他想:总有一天,我会来拯救灵魂;他还想: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鹰和乌鸦的童话他压根儿忘了,或许,鹰和乌鸦的童话压根儿不是发生在他初当“右派”的年代,而是在远远的以后,我们同样没有根据说鹰和乌鸦的童话是发生在以前。所有会摧毁叔叔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气的童话,叔叔都下意识地回避;所有会唤醒叔叔骄傲和脆弱的灵魂的故事,叔叔全都装作听不见。生的意志是很顽强的。他使自己麻木,迟钝,粗糙,像动物一样,对生存持极低的要求。所有敏感,骄傲,灵魂不肯妥协和圆通的人都自杀了。那个岁月里,自杀的人成千上万。我就是在那个成千上万个人自杀的日子里,离开我所生长的城市,来到和叔叔的麦地接壤的那个邻近的省份里插队的。我身后的城市的街道,沾染着自杀者的斑斑血迹。我有个亲戚住在十层的高楼上,他们的顶楼成了自杀者的悲恸之地。有许多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为避免怀疑,就不乘坐电梯,徒步走上十层的高楼,气喘未定便纵身跳下。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城市里最著名的百货公司就在这里。那么多人死在闹市的中心。我想,如不是自杀的决心已定,他们是无法跨出这最后一步的。在他们跳下的那个位置上,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这个城市浩如烟海的屋顶,人们在屋顶下做着各种活动,洗衣、做饭、浇花、放鸽子——当鸽子的哨音在云层里缭绕时,这些自杀者会想什么呢?他们是怎样克服自己的动摇的?他们曾动摇了吗?他们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了吗?在许多人自杀的日子里,叔叔活了下来。

就这样,叔叔活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有关“流氓”的问题平反了;有关“右派”的问题改正了。叔叔开始写作一些散文和小说,起先是在地区的报刊上登载,后来登在了省里的文艺刊物上,再后来,发表在北京的刊物上了。这是一篇影响极大的小说,关于一个青年“右派”。一些刊物转载了这篇小说,另一些刊物评论了这篇小说。叔叔为这篇小说所写的创作谈,远远超过了这篇小说的字数。叔叔继这篇小说之后,又写作了许多小说。许多刊物的编辑,来到这偏僻的小镇上,来向叔叔约稿。这小镇上从来没有来过县级以上的干部。这小镇的邮政事业也因此繁荣起来,来自北京的信件源源不断飞来。叔叔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上外面开会去了。第一次开会是在一九八○年的年底,冬天的时候,叔叔去北京开会。他背了一个简单的挎包,乘长途车到县里搭火车,乘火车到省城去和省代表队集合。这是一个全国性的会议,是文坛的一次盛大的集会。这是叔叔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他在这个小镇过了那么长久的幽禁一般的生活,他将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叔叔成了这次集会的明星一样的人物。许多同行、编辑和记者在休会的时间里慕名来到他的房间,和他聊天,一聊就聊到了天明。后来,休会的时间显得不够用了,他们就在开会的时间留在房间里聊。来客中有一些年轻的女性,是最为他吸引的。她们大都天真无邪,涉世很浅。他所描述的生活与经历,于她们像是天方夜谭。她们的头脑又都很好,领悟力极强,凡事一点即通,言语也都极其机智新颖,可起到激发叔叔灵感的作用。五天的会期转眼间便过去,叔叔随了省代表队回到省城,再回到县城,然后一个人走着回家。途中有一些凄凉的心情是很难免的。但对于潜心创作小说,这却是极适宜的心情。从此以后,叔叔的生活就变成了相得益彰的两部分:一是在小镇上的工作和写作,这是寂寞与安静的一部分;二是出门开会,开会总是热闹和喧哗的,聚集起许多光荣与显赫,这既能补充思想、开阔眼界,也使得小镇上的生活有了补偿和安慰。同时,也正是因为那些寂寞的劳动,才换来了喧哗热闹来作回报。叔叔很快在这两种生活中找到了平衡的节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这一段时间,叔叔写得又多又好,几乎每一篇都能打响,引起社会的反响。叔叔的痛苦的经验,他虚度的青春,他无谓消耗掉的热情,现在全成了小说的题材。由于写小说这一门工作,他的人生竟一点没有浪费,每一点每一滴都有用处。小说究竟是什么啊?叔叔有时候想。有了它多么好啊!它为叔叔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叔叔可以重新创造他的人生;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和空间都可听凭人的意志重塑,一切经验都可以修正,可将美丽的、崇高的保存下来,而将丑陋的、卑琐的统统消灭,可使毁灭了的得到新生。这个世界安慰着叔叔,它使叔叔获得一种可能,那就是做一个新的人。叔叔厌弃他的旧人,他的旧人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旧人还像乌云笼罩,使他见不到阳光。他要重写他的历史。小说使得叔叔的妄想成为可能的了,这大概也就是叔叔让那个青年“右派”自杀的真相。

众所周知,小说中那个青年“右派”在煤气呈淡绿色的烟雾中丧生之后,有一段关于灵魂的著名描写:“灵魂扶摇直上,像鸟儿似的,望着大地,想:人世间多么龌龊啊!想罢之后,便唱着歌儿飞走了。这歌儿是青年‘右派’一生中从未唱过也未听过的快乐的歌儿。”我想,叔叔在此将自己处决了。所以,叔叔的新生是从一个青年“右派”的死亡开始的。

我是和叔叔在同一历史时期内成长起来的另一代写小说的人。我和叔叔的区别在于:当叔叔遭到生活变故的时候,他的信仰、理想、世界观都已完成,而我们则是在完成信仰、理想、世界观之前就遭到了翻天覆地的突变。所以,叔叔是有信仰,有理想,有世界观的,而我们没有。因为叔叔有这一切,所以当这一切粉碎的同时,必定会再产生一系列新的品种,就像物质不灭的定律,就像去年的花草凋谢了,腐朽了,却做了来年花草繁荣的养料。而我们,本来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因为叔叔有他对世界的基本看法垫底,当他面临一种新的不同的看法的时候,他便也面临着接受还是拒绝这两种选择。他要为这选择找到理论与实际的依据,他还必须在他感情和理智的具有分歧的倾向下进行这选择,选择的对与否将在很长的时间里伤他的脑筋,动摇他的固有观念。这种选择往往是包含着抛弃这一桩苦事。他还难免会有患得患失的心理,唯恐选择的这一样东西其实并不对他合适,而旧有的已经失不再来了。是保守还是进取,将成为他苦苦思索的题目。而我们呢?接受什么只是听凭感觉,对自己的选择并不准备负什么责任,选择和放弃于我们都是即兴的表现。我们在一个文化荒芜的时代里长成,然后就来到一个八面来风的日子。二十世纪包括十九世纪末期的一百来年的思想,最最精粹的果实以及残羹剩饭,在同一个时刻里向我们奔涌而来。我们选择的高低往往听凭于我们的天赋和运气。可是,在表面上,我们却呈现出日新月异的气象,并且似乎总是走在时代最新潮流的前列。这使得叔叔那一类人会产生一种落伍的危机感,他们往往是以导师般的姿态来掩饰这种感觉,就像我们,总是用现代派的旗帜来掩盖我们底蕴的空虚。我们这两代人在当面互相夸赞之后,是互相的藐视,这妨碍了我们的交流和互助。他们在肯定我们的成绩时,有时候会说我们遇到了好时候,言外之意是他们没有及时地遇到好时候,而我们的成绩只是倚仗了好时候罢了。我们占了年龄上的便宜,有时候对他们态度宽大,说一些崇拜他们经验的好话,弦外之音则是除了经验而外他们并不比我们多出什么。我们心里其实是不承认他们精神领袖的地位,在我们看来,精神应是共和制的,没有什么领袖不领袖。他们的作品在我们看来,总是思想太多,似乎小说只是个盛器。他们总是被思想所累,样样无聊的事物都要被赋上思想,然后才有所作为。我们认为天地间一切既然发生了,就必有发生的理由与后果,所以,每一桩事都有意义,不必苦心经营地将它们归类。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有含义是我们一种极端的看法,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极端看法,则是一切都无意义,意义在于视者自己,一切存在只是我们个人意识的载体或寄存处而已。这是两种好逸恶劳,不肯动脑筋,不愿劳动的对世界的看法。而叔叔他们则在这两者之间。他们首先承认事物客观的意义,再求于人的主观发现。他们自找麻烦,选择这种耗时又耗力的观念,还使得下一代对他们议论纷起,认为他们强加于人。他们背负着思想的苦役。我们主观地认为,他们的受苦有一部分是因为他们选择了错误的思想方式,活得不够洒脱。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意识到,人所受到的制约是多么不可违抗,若说是人选择了思想方式,不如说是思想方式选择了人。我们以为什么都可随心所欲,做游戏也可不遵守规则。小说这世界给予我们的是一个假象,我们以为现实也如小说一样,可以任意指点江山;我们以为现实和小说一样,也是一种高智力的游戏。小说给予我们和叔叔的迷惑是一样的,它骗取了我们的信任,以为自己生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这一个虚拟的世界蒙骗了我们两代人,还将蒙骗更多代的人们。

叔叔在“文革”以后的故事就是在此基础上发生的。我虽然是采用了顺叙的手法,其实质却是倒叙。我是在了解了故事结局之后,才开始选择故事的材料,组织故事,设计叔叔的心理动机。所以,我现在就可以断定叔叔“文革”后的故事的性质。在当时,我们一无了解,我们将它看作是另一桩故事。“文革”结束的时候,叔叔正好四十岁。四十岁的男人正在当年,成熟却依然青春勃发。叔叔留了络腮胡子,眼角和额头有刀刻似的皱纹,这使得二十多、三十多的男性在他面前成了儿童。后来,络腮胡子风行不衰,不知道这除了重映三十年代美国西部片的影响外,是否还有叔叔的一部分功劳。叔叔说话有低沉的喉音,语调有几分温柔,会用俄语唱俄罗斯民歌,具有西伯利亚茫茫草原的风味,虽然谁也没有去过西伯利亚。叔叔的形象和声音有一种受难的气质,这是他的真正魅力所在,所有的白面小生在此魅力之光的照耀下都显得轻佻、浅薄,好像一块一口一个的甜点心。叔叔的身材高大伟岸,如一个体力劳动者的身体,可却有思想累累的头脑。叔叔后来从小镇调到了省里做职业作家,在他的家属没有调进省城时,他自己住一间小屋。许多女人从很远的地方乘了火车或者轮船来到这小屋,叔叔只得在门上贴了谢客和探访规定的条子,就是这样,也阻挡不了源源而来的人流。

现在的事情,越来越接近于叔叔的隐私了。可是因为这于叔叔的故事非常重要,难以回避。要把这一个故事说得清楚、完整、合乎逻辑,成了我这一阶段生活的唯一目标。我想没有一个别的故事,可以像叔叔的故事这样表达我目前的心情了,我在许多故事里选择了很久,叔叔的故事胜过了一切。

我想,和叔叔有亲密关系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某刊物的编辑,比叔叔小一岁,人们有时候叫她大姐。她除了编辑小说之外,还写一些散文,文字相当优美。她消瘦,苍白,稍有一点病态,使她看上去楚楚动人。她生活在一个离婚率很高的城市里,不久前,也离了婚,过着单身女人的生活。她和叔叔的来往形式主要是书信,每年有两度或三度,叔叔去看望她。他下了火车,先在她家附近找一个招待所住下,然后打电话给她,两人说好一个地方,就在那里见面。每一回见面,都可给他们双方留下很长久的回忆,所以,除了书信而外,他们的交往还在回忆中进行。叔叔和大姐的关系,有一种冰清玉洁的味道,他们从一开始起,互相就建立了默契,决不亵渎他们之间美好的关系。他们甚至从没有过性的接触,但是在情感与思想上却相互介入得极其深刻。他们还从不互相点穿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话也从不涉及对方的家庭和婚姻,这是他们的禁区,稍一涉及便会有世俗与不洁的气息。有一回,叔叔喝了些酒,就有些多话,他对在座的我们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对女人有爱和喜欢两种,对爱的女人是不会有性的要求的;但对喜欢的女人,则有此要求。而后,他又补充一句道:女人是不配爱的。我想,大姐是世上极少数的他爱的女人。叔叔喜欢的女人则非常多,其中与叔叔保持了不寻常的亲密关系的是那个叫作小米的姑娘。她是作协机关的打字员,当作协开会的时候,就做些会务方面的工作。她仅十九岁,是那种活泼可爱、甜蜜娇憨类型的女孩。她使叔叔想起了多年前诞生于他的想象且又夭折的女儿,就好像在向叔叔还愿似的,出现在叔叔的生活里。只要叔叔给她办公室打个电话,当天晚上她便来到叔叔的小屋里。这样的时候或是叔叔情绪好,或是情绪不好,或是东西写得不顺利,或是写得顺利却又写累了。叔叔要她来,往往是为了做那样的事。做过之后,叔叔却心疼得唏嘘不已,将她抱在怀里,哄她,唱歌给她听,讲故事给她听,唱着说着,思绪就飞远了,好像是在唱给说给很远处的另一个人听。在另一种时候,叔叔就会赶小米走,无论小米是多么兴致勃勃。这或也是叔叔情绪好,或情绪不好,或东西写得不顺利,或写顺利却又写累了。但无论叔叔是怎样无情无义,当下一次叔叔要小米再来的时候,小米还会再来,并不摆一点架子。大姐从不向叔叔问及小米,虽然她无法不知道小米,叔叔和小米的事搞得很是沸沸扬扬。而小米时常问叔叔,为什么定期要到那个城市去?是不是那里有一个女人?小米发誓她绝不吃醋,要叔叔把这个女人说出来。叔叔微笑不语,然后就像狼一样将小米抓进怀里,不让她再多话。叔叔从来不给大姐买什么,却时常给小米买。小米常常在街上看见一件衣服或者一双鞋,是她喜欢的,就跑到叔叔这里来,说那里有一件衣服怎么怎么,有一双鞋又怎么怎么。叔叔问了价钱,把钱给了她,她便立即转身去买。买来后穿给叔叔看,叔叔有时说好,有时说不好。下次小米来报告衣服和鞋的情况,他依然给钱。大姐在叔叔心目中是很圣洁的,他对她摆脱不了一种仰视的心情,大姐对他的情感被他视作珍宝一般,使他的人格增添了价值。见不到大姐时他非常想她,一旦在她跟前,他却又十分紧张,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一举一动就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有哪一点闪失而让大姐失望,他不舍得使大姐对他的情感遭到损失。离开大姐时,他忍不住会松一口气。假如这一回同大姐的相处比较圆满,他表现得也比较出色,那么他就会心情愉快地度过这一段和大姐分离的日子;否则,他便垂头丧气,好像打输了仗的败兵一般。他在小米面前,则能够尽情地享受他的成就感。小米对他的依赖,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物质上,都令他心醉。小米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服从,使他认识到自己一个男人的价值。在小米身上,集中地体现了他的能力、魅力以及生命力;而在大姐身上体现的则是他的思想和智慧的力量。这也是使叔叔与她们保持了亲密关系的根本原因。如没有她们两个人的存在,叔叔的价值就没有了载体似的,无法实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文革”以后的叔叔是大姐和小米共同创造的。大姐和小米共同创造的这一个叔叔要比小镇上那个叔叔成功多了。叔叔的离婚事件,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的。

叔叔的离婚事件,在当时几乎成为一件桃色新闻。原先人们私底下议论着的叔叔和大姐、小米的关系,忽然之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人都在街头巷尾讨论这事,并且猜测叔叔离了婚后是和大姐结婚,还是和小米结婚。叔叔原以为他和她们,尤其是和大姐的关系保护得很好,没料想原来人人皆知。当他辗转听见人们对他和大姐的议论时,几乎心痛如绞。他觉得他和她苦心保护的一件珍品,被粗暴地打碎了。他好像看见黑暗里大姐的一双幽怨的眼睛,注视着他,然后泯灭了。小米则抱有和叔叔结婚的期望,她问叔叔:你离婚是为了我吗?叔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对她说什么她也未必懂,就苦笑着说:这不是一回事,小米;这是两回事,小米。他把小米搂在怀里,轻轻摇着,像摇一个心爱的婴儿。这时候,叔叔感到了孤独,他想:有谁能说清呢?他为了什么离婚?为了想通他为什么离婚这个问题,他不得不将他过去四十年的生活重又拾起想了一遍。这一个夜晚,他久久不能入眠,往事如同隔世。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演出的,好像是别人的故事。那个人是我吗?叔叔不断地问自己。其中有一些令人心悸的篇章,叔叔想回过头去不看,可是不成。这种回顾往事的活动,一夜间就耗尽了叔叔的心血,平添了白发。从此他再不做这样的回想,他要把往事全部埋葬,妻子便做了陪葬品。所以,他更加只有离婚这条路可走了。而他苦就苦在,他不能将这些对人说,即使是大姐,也不行。这不是他对大姐的理解力有所怀疑,而是因为他不能让大姐和过去四十年里的那个叔叔认识,他不能让任何人和那个叔叔认识,和那个叔叔认识的任何人他都要消灭,杀人灭口似的,连他自己也要消灭。消灭自己是多么困难。他在一个人的深夜里,吞噬着四十来年的自己,一点一点地,这是一个秘密的工作,谁也帮不了他。

妻子说,其实她早想到有这一天的,因她早看出他是虎落平川。可她就是要降伏他这头虎呢,要是只猫又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她骄傲地笑了一下。这一笑不由得使叔叔对妻子刮目相看,觉得十多年的相处都不如这一瞬间了解这个女人。妻子继续说:所以,我不拦你。然后她就说了叔叔后来告诉我们的那句话:人落难时,当拉人一把;人往好处走时,则当松开手。但是,她有个条件——叔叔便抢在前边说,他早准备给她和大宝一笔钱,虽然,这话听起来他有些卑鄙了,但这也是事到如今他为他们母子唯一可做的事了。妻子听了一笑,说她要提的倒恰恰不是钱的事情,钱的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说,但她要提的也是他可以做到的事,只要他愿意。叔叔问,那是什么事呢?妻子说,当年因为他的事,可以说是天翻地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才又接着说:可不是天翻地覆?这些年总算安静下来,却再要离婚。人家早就等着看热闹,看不着急得眼红呢!这一下可不又要天翻地覆了?所以他要把他们母子调到省上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那时,她立即和他离,如他不相信,现在就可以立下字据,签字画押。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宝的前程,从此可做省城的居民,不必窝在这龟孙地方了。叔叔听了这话不由怔住了,妻子说得有理有节,不容他反驳,可这正是触及到了叔叔的难言之隐。他调到省城已有三年,其间调动家属的机会虽说不多,却也并非绝无仅有,他总是一拖再拖。这三年内,他甚至没让妻子儿子上过省城一次。这时候,他慢慢地镇定下来,想象着和旧日妻子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的情景,发现这要求是万万不可答应的,宁可不离婚。他态度很坚决地说:这怕是难了,因为离婚的事现已众所周知,上级自然不会再给家属户口,这样的户口每年都有一定的名额,只会少不会多。妻子轻轻一笑,说:就说现在不离了呢?你那支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活的又写成死的,改一改口,谁能不信?叔叔不说话了。临走的时候,妻子又说道:这是为你儿子,离婚离得了女人,离得了儿子吗?这句话在当时,叔叔义愤填膺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听懂,只当是一句要挟的话。几年以后,他才又重新想起了女人的这句话,感慨万千。这时,叔叔拿了自己的东西,气恨恨地走了。这一次关于离婚的谈判没有成功。之后有三个月的僵持时间。在这三个月的僵持时间里,叔叔想过起诉的方法,可他一想到出庭的场面,就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只有耐心地等待。可他没有心思写作,整天和小米在一起,事到如今,他也不顾及外界的舆论了。到了往年应去看望大姐的日子,他却犹豫了许久,决定不去,可临了还是买了张退票登上了火车。随了火车逐渐接近大姐的城市,他的决心逐渐动摇。下了车后,他又在大姐家附近,他常住的那家招待所门前徘徊了许久。最后他没有订房间,决定当晚就回去,借了服务台的电话把大姐约在了一家个体户餐馆里。他们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就分了手。两人都没提及叔叔正在进行的离婚,只说了些无聊的闲话。当她对他说“保重”这两个字的时候,叔叔明白这是最后的晚餐了。他们之间的纯洁关系被舆论扼杀了。这些舆论使得他们神圣的情感变得无聊而低级,抹杀了其特殊的性质,如同这时文坛上愈演愈烈的所有男欢女爱的奇闻轶事一样。大姐是最容不得庸俗的,他和大姐的关系也是最最容不得庸俗的。僵持了三个月后,他又回家一次。这一回,妻子退了一步,说她的户口可以留在镇上,反正她这一辈子早被人说够了,再说也没什么可说了,可是他必须得将孩子的户口办到省上去,儿子可以只在名义上算成跟他生活,实际上一分生活费也不要他出,但是,他必须带儿子上省城。最后,她又说:你撇得掉女人,撇得掉儿子吗?这句话也是在后来使叔叔感慨万千的。

在叔叔的离婚事件僵持的时间里,叔叔几乎没有写什么文字。由于这段时间持续得较长,所以人们注意到了叔叔这段沉寂的时期。人们怀了兴奋的心情,等待着叔叔新的作品,心想这大约是一篇和婚姻有关的东西。但在停笔一年半之后,叔叔写的第一部作品是出访西欧某国的游记。游记写得有些乏味,其间没有奇遇,也没有新鲜的发现,只是泛泛地描写了一些旅游和参观项目,以及一些欢迎或欢送的仪式,还有一些当地的人物。叔叔向来深刻的思想在这里一无用武之地,文字也显得贫乏无力。其实游记这一类东西,就是将平日的所思所想,装进所见所闻,再以其时其地的心情打一个包装。而这与叔叔整个生涯毫不相关的景物,只在匆匆一瞥之间,能激发起叔叔多少心情呢?离婚这一桩事,耗去了叔叔的时间和情感,而出国访问,除了刺激一下叔叔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外,并没有向他提供多少经验,甚至还抵不上一次国内的深入的旅行。从叔叔的游记里,我感觉到这次远行并没有构成叔叔的人生经历,叔叔的所见所闻,都有些像拉洋片似的,在眼前历历走过,并没有激荡起叔叔多少感情。我想,这是因为:第一,叔叔不懂外语,无法和人直接交谈,通过翻译只能得到些外交辞令和导游手册语言;第二,叔叔长期生活在一个封闭的国家里的一个封闭的小镇,对西欧某国在思想和情感上都一无准备,产生不了共鸣;第三,叔叔是作为一个代表团的成员出访,行动无法根据自己的选择。这样,叔叔写这游记似乎仅仅是为了告诉人们,他最近去了一趟西欧某国,还有就是告诉人们,他写了这些游记。然而,这时期叔叔的重要经历——离婚,却没有留下记载。我的这些关于离婚的叙述,是根据事情的结局反推而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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