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

亲爱的小兄弟：

小时候，我常听老年人说，“人能吃亏，万事可为。”在八九岁的时候，我还不懂得这句话，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便渐渐开悟了。我觉得，肯吃亏，才是处世顶厉害的本领。人类的往还是非常错综复杂的，在那错综复杂的往还里所引出来的纠纷，更是无从清算。一个人的体力智慧有限，要以有限的体力智慧去对付无限的人事，势必有所穷蹙。同时，人类的智力有天生的高下，人类的体质有天生的强弱，益以社会上贫贱富贵阶级的造成，使我们能驾驭于此者，未必能驾驭于彼。我们如其欲以驾驭一切的态度，即什么都要占“先”的态度去生活，固然势有不能，而弱肉强食，即欲保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精神，恐亦未易贯彻。在这种状态下，必然地将发生一种现象，即一种乖逆的境遇，或为你所不愿忍受的行为，必常常降临于你。人，不能逃脱自然的支配而生存，也不能逃脱社会的支配而生存，则当一切自然的或社会的横逆来时，我们也便不能不有一种相当限度的容忍耐性，这种容忍耐性，是在一种被动的动力下使我们养成的；而进一步，则我们还必须养成一种自动的容忍的功夫。有时，我们和人站在相等的线上，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我们也有充分的能力，在实际上，我们能够和别人较量，能够和别人争论，但我们仍不妨容忍，仍不妨让步。因为，我们如不能大量让步，大家都不能大量让步。则将使一切纠纷，愈形深刻，愈形尖锐，紊乱到愈不可清理，愈不可收拾。普通一般人，眼光如豆，气量如豆，一些些小事便咻咻不止，计较不止。我想你们一定知道有所谓“小人”与“妇人”这两种称呼。所谓“小人”，便是无论什么事都爱占小便宜，贪小利。“妇人”这本是过去了的名词，比如说，中国的旧式妇女，因为一些些鹅毛样轻的事，也会不惜轻生之类，言其度量之小。在今日，我们自然不愿意再以这种印象来看待女人，再以这种字眼来加诸一般女人。但我们知道，我们绝对的不能让自己也落入那种病状里，我们决不可什么事都爱和人计较不息；这是不可救的“死症”。我们应该有宽宏的度量，养成随时随地能吃亏的精神。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人物，在立身处世上应有一种新的训练。我们这种能吃亏能让步，（自然，我们在正义、公理、人道等一类的事上，是不能随便让步的。）也是新的训练的一种。其实，中国有两句成语，“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原是相对的。无论什么事，在表面上我们好像吃了亏，其实不一定就是真的吃了亏；比如我们这次吃了些小亏，也许正就免了下次吃大亏。又有句俗话，叫“吃一次亏，学一回乖”，可见“吃亏”并不是怎样不合算的事。我说能有机会让我们吃些小亏，还该算是我们不可买得的好福分、好造化。亲爱的小兄弟，我们为人在世，如能在这种地方看得透些，即可得到一世用不尽的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