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哥——你访问日本归来后,托人带给我一个小娃娃
用我衰老变形的手
抹去我惊喜的泪
滴落在那小小的塑料袋上面,
却看见那是我!那是我!
梳着日本娃娃的童发,
睁着两只黑黑的眼睛,
笑得那么天真,那么甜!……
仿佛你又带我走进童年,
在粉红色云雾的梦境中
把我们清脆的笑声撒遍!
仿佛你又听任我拉着你的长衫,
用我肥胖的小手扯住你的袖管,
亲昵地叫着:
哥!带我上街去看看!
于是你使着眼色
让我悄悄地跟着你,跟着你在市场里挤来挤去,
看会说话的绿鹦哥、黄白花的哈巴狗
戴着响铃的光闪闪的项圈,
看金色的、跑得飞快的小跑车,
还有那银色的会浮水的小洋船……
(你中学的伙伴对我做着鬼脸,
他们嘲笑我老跟在你后面
像只小狗一样地讨人厌!
而我却骄傲地抱着我的小娃娃
在你身后也对他们做着鬼脸;
我说: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我哥喜欢我!你们才讨厌!)
在市场的楼上
有许多只有几寸大的小娃娃,
穿着红色的衣衫,梳着黑黑的童发,
她们都笑得那样甜,
好像等待我们好好挑选;
我却还要个黑发的小男娃娃,
让他们也做哥哥妹妹跟我们一块儿长大,
听我们念诗、唱歌,跟我们玩!
我扯着你白色的长衫,
在照眼的阳光下
跟着你走进一家书店,
你安静地站在一排书架前……
啊!那么多书!高得像山,又不大像山!
我啃着手指,好奇地站在你后面,
却望着你纤细的长长的手指
飞快地翻动着一页页书篇……
于是我也向你学会喜爱书,
懂得一个人若能走进一个很大的书库,
就会永远满足,永远不知疲倦!
直到有一天你给我一本厚厚的书,
你要我一定要用心把它读完。
原来那书里有你、有我、也有我们的同辈,
还有那些长辈扮着伪善的笑脸!
同样的家!同样的悲惨!
同样的一连串故事就在我们身边!
我这才懂得这本来就是没有公平的人间!
而我们应该打开这个金丝笼,
它关闭着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梦,
断送了多少不是畸人,也不是愚人的青年!
我哥轻轻地说:
哪儿有什么救世主?
他怎能解开人们脚上的锁链?
他不能给我们一对天使的翅膀,
因为他自己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后来我却多么渴望飞翔,
当你已远渡重洋,
好像是到了世界的那一边,
我偷偷地在夜间把你呼唤:
哥!你怎么离得那么远!那么远!)……
五十年了!
流去了多少欢乐!多少眼泪!
冲碎了多少秘密的心愿!
又淹没了多少难言的遗憾!
我们走过那紧张而又松弛的岁月,捧过人间的温暖,也忍受过严寒,从欧洲的文明学府到中世纪的封建牢监……
换来了你的白发
和我的白发,
你举着斟满烈酒的酒杯
学会沉默的微笑,
我也耗费了十年沉默的时光
才学会如今这喋喋不休的健谈!
也许回忆像锋利的刀刃
割裂着你,也割裂着我,
眼看着我们的生命一段段被割裂——
(敏锐的痛楚混杂着迟钝的麻木
使我们即使有泪,也不会让它溢出!)
但毕竟这把刀不能割裂
我们对祖国的依恋!
当我们的祖国又从苦难中站起,
当我们的人民擦掉身上的血污
又以奇迹般的拼搏精神勇往直前,
我的心,和你的心
又开始激动……啊,快乐地震颤!
在首都的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中,
我多想……我多想大声呼喊:
亲爱的祖国!亲爱的人民!
相信我们!相信我们!
让我们在为时不多的年月里
还能再为你做出一点贡献!
……
我望着你,娃娃,
望着你的童发,你的红衣衫,
我曾是你,
但又不是你,
你却用微笑的黑眼睛
滑过了五十年的岁月,
打开了我记忆的栅栏!……
198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