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行琐记
二十五日晨起,早餐后船中换票、查票。有工人模样之男女船客在舱中起坐,为茶房所驰逐。询其故,知为江北人,不购票者。两窗外席地坐者约数十人,不但不购票,且须吃白饭,供给其茶水,此种野蛮之贫民,据茶房云,实非真贫,皆无赖也。太古、怡和等船,皆不敢上,惟招商之轮则有之。
有一茶房言招商轮船之种种不景气,绝无补救之方。如一到外国人手,则有办法可解决矣,闻之慨然。
过通州,距上海三百六十里。此船自上海开行,每小时可行四十里。通州以上,只行三十五六里。镇江以上,只行三十里。南京以上只行二十余里。安庆以上只行二十里矣。又调查江靖轮船吨数及长度,列表如下:
住第五号房舱之客,浙江海盐张啸沧名德锠,杭江路之工程师,往河南信阳测量黄河堤岸,略谈教育及工程等学。盖张君为师范毕业,转而学工,曾往英国实习工程二年,归国后,即任务筑路等职,曾往福州设计闽北筑路事,不久即还。张君言语诚恳且谦逊,青年中之不易见者。舟中乘客甚少,一以社会经济之不景气,一以风雨阻客之行。昨晚见数客,既上船,而又登岸去者,是以官舱房舱皆沉寂。夜过镇江,人声喧杂中,惊破客梦。为余之转辗不寐,得句云:
夜半喧闻京口过,秋风秋雨奈愁何。
陡教客梦潆洄里,几许云山折叠多。
二十七日天微明,舟泊南京。乘客甚多,余第四号房舱,来客三人,行李堆积,闷甚!午前过大胜关,有砖瓦厂,烟囱高耸,江滨在舟中望之,颇饶风景。午后过芜湖,翌晨过安庆,以人多舱挤,行动不便,辜负江中风景多矣。惟在舱中,见安庆临江寺中之一塔高耸,得句云:
十六年前忆旧游,者边风月待中秋。
临江一塔似迎笑,客梦依稀寄水流。
二十七日舟离安庆。两日风雨,今晨初见朝阳,人颇觉爽,惟腰际及左足,均感微痛,伸缩不便,甚忧之。得句云:
年来游屐太云懒,髀肉空教感复生。
腰脚偶然微刺痛,岂真病马滞云程。
须知忍耐原为贵,奈此年华去莫回。
只有前途自鞭策,任何痛苦不心灰。
轮船茶房酒资,余给以两元,竟增至三元,年来轮船赏钱风气之坏如此。有给以一元者,竟视若无睹也。午后倦卧,梦中闻人云,小姑山至矣。一跃而起,趋窗前,舟行已过小姑山,仅见山之后影,犹觉葱茏可爱。瘦耸江心,大有顾影自怜之态。得句云:
午梦方醒过小姑,江心瘦耸态怜孤。
凭栏独爱葱茏色,后影尤增媚妩无。
晚九时,船至九江。余将行李四件,交高升栈接客者,乃偕张姓客同行,时携一藤篮及伞、杖等件,从人声渲沸中,欲登岸。乃上下之客,相拥挤,不得出。于是绕道下舱,欲其捷也,岂知欲速反迟。复上中舱,挤于一楼梯之角,为人与物所挤拥,彼此不得动者数分钟。微觉左胸前一物压迫,俯视之,则一人手。余大呼胡为者,其人即窜而前,白其面而蓝其衣,转瞬不知何往。当时余犹未觉所失为何物也,迨从船栏攀跻而出,登岸时,始觉左衣袋中之日记本及银洋等,已不翼而飞矣。既抵高升栈,张姓客始询余之长衫从何处摘破者。俯首视之,则左襟为小刀所划,约三寸长、二寸阔,一曲尺形之窟窿。解视内衣,则汗衫之袋,亦已为刀划破两处。日记小册及银洋、银角、角票等,均从此内外两窟窿为要道也。且其刀痕紧贴肋肉,仅隔一单裤而未伤。唏!
九江扒手夙知名,只此须臾事竟成。
一袭蓝衣小白面,刀痕闪烁太无情。
余之哔叽呢衫,竟不能穿,乃交栈房送裁缝补缀。岂知浅深之色,既不一律,破碎之处,反增伟大,余真为之踌躇无法。幸天气甚寒,乃取夹衫穿之。聊在解嘲,得句云:
天公怜我衣单薄,故使偷儿碎左襟。
钱物既皆飞不翼,袷裳聊以御寒侵。
如此倒霉,真堪发噱也。张姓客告我川资缺乏,问余欲行李暂寄存于栈房,彼故拟向栈房借银二元,以赴南昌,三日后当还余于南昌也。余告以余之钱已为偷儿窃去,君之栈房费,由我代任可矣。彼犹踌躇久之,坚欲借两元,余乃慨然允之。彼始欣然问我南昌寓所,余告以南昌教厅。翌晨,张姓房费一元,由我代付,另借一元与彼,始上车去。余不禁自笑曰:“既遇小窃,又逢强借。既破长衫,又代会钞。是谓劫财乎?”同舱之客,有赵军需,介绍其友李景真,代余侦查扒手之去处,失物之何在。李君诺之,允明日来覆。
二十八日晨,访九江中学缪校长,告以被窃事,缪校长即函公安局请缉查。晚,李景真春祥来谓昨日所委觅之小手册,今已查到,册中各纸条俱在,惟钞票、门票等已为乌有。即从袋中取出小册视余,果然原物也,为之狂喜,足征李君之能力及热心。李谓以赵军需主任之友谊,故竭力派人侦查,而得此原物归赵也。余再三道谢,并告以欲表谢忱,一余将此事记出,表扬李君之热心能力。二拟撰一联以赠。三明晚到江边检查所,专诚酬谢。李君谦让不遑,且言闻缪校长函敝局长,望写一函致张局长,告以托友赵某转托李某觅得原物,不必另寻途径,致生其他误会。余诺之,即作函致张局长,并陈述李君之能力可佩,表示谢忱焉。余得句云:
五千余里春明记,二十四时侦察中。
原璧竟能归赵也,青衫破碎钞西东。
珍重西湖旧手册,沉沦一夕九江滨。
纸条名片皆无恙,能力允推李景真。
余在舟中,同舱之客可谈话者,除浙江张德锠、河北赵秉炎外,遇有浙江新昌何君,湖口军医也,曾询余无锡侯大令琫森知否,余告以为族叔祖。何君云:“吾祖吾父,皆侯公所取士也,是以家中藏侯公之字甚多。地方父老,莫不谓侯公廉吏,碑留去思,至今人犹乐道之。”
浔阳舟次,得句云:
浔阳江畔水横流,回首前尘廿二秋。
一事惊心最堪忆,余生虎口脱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