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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国意识的回归与帝国怀旧情结——品特戏剧中的封闭式空间解读

21世纪外国文学研究新视野 作者:


岛国意识的回归与帝国怀旧情结——品特戏剧中的封闭式空间解读

刘明录

内容提要:在哈罗德·品特的戏剧中,房间是极为引人关注的空间意象,其形式多样,通常都是门窗紧闭,进出的通道被内外之人所切断,被作为舞台空间或是隐喻空间进行解读,其实品特戏剧中存在着至少两种封闭空间,不仅包括房间,也包括人们的心理意识,它们既是英国作为岛国的地理隐喻,也反映了英国国家地位的变化,是英国国民怀旧情结的心理投射,隐喻着帝国坍塌后国民的精神存在,也彰显了品特对于国民岛国意识的嘲讽及对国家命运的忧思。

关键词:品特 封闭空间 帝国怀旧 岛国意识

作者简介:刘明录,广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主要研究英美文学,本文为2013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接受美学视域下的品特戏剧研究》(13BWW04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Title:The Island Consciousness and Imperial Nostalgia: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fined Spaces in Harold Pinter's Plays

ABSTRACT:As the most conspicuous spatial imagery in Harold Pinter's plays,rooms usually appear with closed doors or windows and isolated passageways,therefore are often interpreted as metaphorical spaces.This paper argues that both the literal spaces in Pinter's plays and people's psychological spaces within point to Great Britain as an island country and reflect the change in its nationhood.These spaces symbolize British people's imperial nostalgia and embody Pinter's irony on such island consciousness as well as his worries over the destiny of his country.

Keywords:Harold Pinter,confined space,imperial nostalgia,island consciousness

Author:Liu Minglu 〈lml6616@126.com〉 is a professor at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China(541001),specializing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房间是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戏剧中最引人注目的意象之一,是品特研究者们长期热衷于探讨的重要主题,其戏剧被称为“房间剧”。由于品特戏剧中的房间通常地处偏僻,有时是位于城市一隅的出租房,有时是黑暗的地下室,有时甚至是监狱的某个囚房,加上总是门窗紧闭,与外界交流的通道被房间内外的人所切断,因而常被视为封闭的空间。正是由于“在日常闲谈中强行闯入了受胁迫者紧闭的房间”(qtd.in邓中良2),品特2005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通常,品特戏剧中的房间被作为舞台空间或是隐喻空间进行解读。在舞台空间方面,学者们关注的是房间独特的陈设及其烘托剧情的作用,例如袁小华认为品特的房间“作为一种舞台背景具有‘少’、‘空’、‘虚’三种特征,与中国戏曲舞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把平面空间的创造引向立体空间,易于剧情地点的转换变化,促使舞台产生了特殊的时间形态”(袁小华288—95)。在隐喻空间的解读上,学者们从房间的特征出发,延伸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例如有些学者认为:“房间是安全与危险的隔离墙”(刘明录60—61),是“寒冷、黑暗中的温暖和光明”(Esslin,Theatre of the Absurd 236),有些学者认为房间是“封闭的子宫”(Cohn 55—68),也有些学者认为房间“是权力争夺的战场”(Cahn 7)。这些观点都指出了品特式房间的部分特征,有其合理之处,拓宽了品特戏剧中的空间审美功能。

然而,若是从地理特征的宏观视角考虑,品特式房间有着更为深层的意义,与剧作家栖身的岛国英国的地理环境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时,品特式封闭空间绝不止于房间,还包括了人们的心理空间,品特戏剧中的人物通常拒绝与外界交流,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另一种封闭的空间。在此方面,大多数学者乐于从品特的犹太人后裔身份出发,将之与外来移民的“他者”心理相联结,归结于品特的族群创伤。其实,品特既是犹太人后裔,也是英国国民,作为世界级的戏剧大师,其身份早已超越了族群范畴。以二战为界,英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战之前,英国号称“日不落帝国”,其势力如日中天,殖民地遍布全球,其国民作为全球霸主和宗主国国民所接受到的多是艳羡的目光。二战之后,世界的权力重新分配,英国从处于云端的位置一落千丈,从帝国回归岛国,国家地位的变化无可避免地对英国民众的思维产生了强烈的冲击,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品特戏剧中封闭的心理空间深受岛国意识的影响,而封闭的心理空间又决定了实体封闭生活空间的选取。封闭空间是帝国坍塌后英国国民们的心理投射,反映了品特时代英国国民的精神存在,也彰显了品特对于国民岛国意识的嘲讽及对国家命运的忧思。

一、品特戏剧中的两种封闭空间

所谓的封闭空间(confined space)是指密封和闭塞的环境。在人类对于空间的认识史上,经历了从封闭到开放的认识历程,早在古希腊时代,哲学家泰勒斯(Thales)及其学生们就提出了球形宇宙说,认为平坦伸展的大地上方被半球形的天空所遮盖,大地之下的地下世界则是另一个半球;中国古代也有“天圆为张盖,地方如棋局”的说法,宇宙最初就这样被视为一个方形或圆形的封闭场所,人类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之中。随后,随着人们认识宇宙手段的发展,对于空间的认识才从一维走向多维,从有限到无限。封闭的空间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在于活动的区域受限,也由于与外界的联系渠道中断而无法保持信息的相通,造成了闭塞;好处在于封闭的空间自成系统,封闭的外壳对居于其中的物体形成了某种保护层,从而让其中的人们产生了安全的感觉。

1956年,品特完成了首部戏剧《房间》(The Room),品特式房间的形象首次展示给世人。这种房间一方面陈设简陋,只有简单的家具,但又足以维持生活日常所需:一个煤气炉,一个水槽,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铺木床;另一方面,品特式房间还有另外一个特征,那就是房间的房门总是关闭着,或是由于外界的原因,例如精神病院、监狱、审讯室的门窗,或是由于房间中的人自己切断了与外界的通道,例如普通的出租房、家中的起居室、旅馆等,这些通道只是在人物进出的时候才偶有开放,随着人物的进出又再次紧闭。这种房间形象在品特随后的大多数戏剧中得以保留,虽然鉴于各部戏剧情节的不同,或许在家具的种类或是摆设方式上偶有变动,或者是房间地理位置有所不同,但简洁性不变,封闭性也不变。请看下列三剧的房间陈设:

一栋大房子中的一间房,墙的右边有一扇门,房间的左边有一个煤气炉和一个水槽,墙中间有一扇窗户,房中间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把摇椅,一张双人床。〖〗

海边小镇一间房子中的起居室,左边有一扇通向大堂的门,左边的墙上有个小窗户,后墙中间有一个与厨房联通的格窗,通向厨房的门在右边,起居室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一间地下室房间,室内紧靠着后墙的地方放着两张床,两张床头中间有一个封闭着的送菜的升降机口。左边有一扇通向厨房和厕所的门。右边有一扇门通向过道的门。  

从上述三部戏剧中可以看出,虽然它们的戏剧情节不同,生活背景不同,戏中所设置的舞台布景也相应不一样,但房间中的陈设基本格调不变,没有奢华的家具,缺少享受性的物质,只有生活的必需品,保持了简约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风格,另外,虽然每间房子都有门有窗,但是这些门窗在戏剧上演之时都是紧紧地关闭着的,将这些房间与外界的通道隔断了。这就是品特的第一类封闭空间。

品特戏剧中的人物往往有这么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要么喋喋不休,要么沉默不语。例如在《房间》的开头,老妇罗斯对男主人伯特说了100多句嘘寒问暖的话却没有得到回应,对话变成了独白;又例如《微痛》(A Slight Ache)中的卖火柴的老头,自始至终站在墙角没说过一句话;而有的人却刚好相反,嘴里总是不停地说着话。例如《生日晚会》(The Birthday Party)中的女旅店主梅格,不停地对男主人彼得和客人斯坦利唠叨;例如《微痛》中的男主人爱德华,也是神经质般地无话找话,口中不停地东拉西扯;又例如《看管人》(The Caretaker)中的房东阿斯顿,嘴里结结巴巴、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些往事。这些反常的现象让人琢磨不透,根据品特本人的解读,人物不说话“并不是人物缺少交流能力,而是他们不愿意交流”(Writing for the Theatre xiii),因为交流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从而受到攻击。人物之所以喋喋不休,是因“有两种沉默,一种是不言不语,一种是喋喋不休”(Writing for the Theatre vii),也就是说喋喋不休其实是另一种沉默,目的是用不中断的话语干扰了听者的思维,使之无从思考。学者邓中良也认为:“在品特的戏剧中,语言不成为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反倒成了栅栏或围墙上的倒刺,来保护个人自我的狭小天地”(邓中良8)。人物正是借喋喋不休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除此之外,若仔细观察,读者还会发现品特戏剧中人物的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在居住地选择上的奇怪之处。人既具有个体性,也有社会性,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社会关系中的结点,人类是需要交流的动物。如果条件允许,绝大多数人通常会选择交流通畅、交通便利的地方作为居作地,以便与外界联系与交流,而品特戏剧中的人物通常选择在城市一角偏僻的地段居住,让人迷惑不解。文中迹象表明,或许除了经济原因,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这一地域可以避人耳目,减少与外界的接触。此外,人物所居住的房间通常已提供了生活的必需,当他们关上了房门之后,房间自成系统,保有了在房间中独自生活的可能性,因而他们极少需要与外界交往。显然,品特戏剧中这样一些人物的内心是另一种封闭空间。

品特剧中人物的这些行为方式体现了他们的心理封闭性,封闭性心理与封闭性房间看似相互独立,其实却是相互关联的,正是由于剧中人物心理的封闭性导致了他们在居住空间的选择上趋向于封闭式的实体空间。

二、岛国的隐喻与衰落的帝国

封闭式空间的反复出现自然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他们穷其想像,寻找品特封闭空间所寄托的寓意,品特的封闭式空间被认为是避难所、山巅之国(Esslin,Theatre of the Absurd 236),被认为是恐惧心理产生的原因,是暴力场所(Esslin,Pinter 39),是充满微观权力斗争的福柯式空间(施赞聪34)。将品特列为荒诞派剧作家的英国剧评家艾斯林甚至指出:“一个封闭的空间,两个人就构成了品特戏剧的诗意形象”(Esslin,Theatre of the Absurd 235)。诺贝尔颁奖委员会也非常认可品特式封闭空间的功能,在颁奖词中这样说:“品特让戏剧回归其最基本的元素:封闭的空间、意想不到的对话,人们处于相互的支配之下,伪装被剥落”(qtd.in邓中良10)。对于品特封闭式空间各种各样的认识与赞誉,凸显了其神秘性和艺术价值。

上述对于品特式房间封闭功能的探讨拓宽了品特式房间的审美,丰富了品特戏剧的意义,然而若从地理特征和时代背景来看,品特式封闭空间其实也是英国本身命运的隐喻。首先,从地理学的视角上来看,英国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封闭的地域,英伦三岛分别被北海、大西洋等海洋所包围,与大陆完全隔离,与大陆连接的英吉利海峡最窄之处也有30多公里,海洋就像一层外壳将英国紧紧包裹其中。海岛的环境首先给英国人长期带来了交通的不便,想要到达其他大陆必须跨越海洋的障碍,只有英国人完全掌握了航海技术后,才克服了这一困难;当然,海洋也像保护层一样给英国带来了天然的保护,在多次战争中让英国化险为夷,据部分历史学家考证,二战中英国在德国的大轰炸中得以幸免沦陷有着国际形势、领导人、国民精神等多种因素,也与海洋的隔离保护作用这一地理因素密切相关(阎照祥353)。因为有了一海之隔,德国人的战车就不能像在征服法国等陆地军事强国时一样长驱直入,要进攻英国本土,他们必须先要取得制空权和制海权,因而只好采取了空袭的方式,但这显然不能达到陆上直接进攻同样的军事效果,因而无法令英国人臣服,海岛的特殊地理位置很大程度上挽救了英国。对于海岛的保护性作用,作为英国人的品特肯定是有很深的认识,在品特的另一部名剧《生日晚会》中,他也曾描述了一个与大陆隔离的偏远海岛,从某个组织脱离出来的斯坦利为了防止遭到追杀正是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栖身,他深居简出,在岛上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以海岛而不是以其他地理环境作为隐身之所绝非巧合,这体现了品特对海岛封闭性保护作用的理解。

其次,品特戏剧中人物的行为正是英国某一时期国民心态的反映。品特在他的戏剧中塑造的人物是“扁平式”人物,这些人物的形象并不丰满,只是某类人物特点的抽取和勾勒。自我封闭、不愿与人交往是这种人物普遍特征之一。对于此,学者们的看法各不相同,有人认为这体现了日常生活中人们之间的微观权力斗争及互相防范(Quigley 17),有人认为这是由于这些人物属于外来移民身份所导致的处境,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想避免暴露自己的弱点以保证自己的安全(Gordon 64)。其实,这种心理表现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的移民身份,若从英国的历史大背景出发,正是整个英国国民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英国的大航海时代始于14世纪,在战胜了西班牙、葡萄牙、法国等一系列国家之后,崛起为世界霸主,挂着英国国旗的商船与战舰出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成功地将海岛封闭交通不利的弱点转变为航运便利的优点。在大英帝国鼎盛时期,其殖民地遍布全球,是本土面积的150多倍,被称之为“日不落帝国”。从一个狭小的海岛,发展为全球帝国,作为大英帝国的国民心中的那份自豪难以形容。在英国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中,也不乏这种情感的流露,例如在莎士比亚的《查理二世》一剧中,老约翰表达了对英国作为岛国的赞誉:“这镶嵌在银灰色大海里的宝石,那大海就像一堵围墙,或是一道沿屋的壕沟”(Shakespeare 21)。长期的海洋霸主地位,将英国人本应略显狭隘的岛国意识培育成了傲视全球的帝国意识。

然而,随着一战和二战的爆发,处于风暴中心的英国虽然在两次战争中都是战胜国,但是战争摧毁了英国的殖民体系,英国的国力在战火中衰落。二战后,英国的殖民地或附属国纷纷脱离英国独立,英国首先在政治上受到了沉重打击,不再是西方世界的中心。同时,海外殖民地的脱离也给英国的经济带来了巨大冲击,英国不再是此前巨额财富堆积的经济中心。国家的巨变给国民带来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在品特戏剧中,那些简朴的家具、简单的生活正是这一时期英国中下层劳动人民生活的缩影,也是一国经济状况的反映。面对江河日下的国家政治地位和经济状况,很多英国人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头,他们的自我封闭在心理学看来纯属理所当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孟德斯鸠(Montesquieu)、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等学者均认为,人是地理环境的产物,地理环境对人类的生理、心理、社会活动等多方面均有影响(费弗尔21)。生活在海岛上的岛民有着强烈的岛国意识,由于地域狭小,岛民们更乐意将目光聚焦在本土身上,更愿意关注自身生存和发展,对外面发生的事情超然度外,封闭而因循守旧。他们容易目空一切,也容易悲观失望,因而品特戏剧中人物的心理表现就不足为奇了,是岛国意识的回归。品特戏剧中多处显现出这种悲观苦闷的国民思想,例如在《聚会时刻》一剧中,一对人物仿佛与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她们正闲坐于酒吧一角闲聊:

泰莉:你说什么?

麦莉莎:我说我不知道可以信任谁。

泰莉:你不必相信任何事,你只要闭上嘴关注自己的事就行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Party Time 87)

聚会本来是高兴的时刻,却缺少了应有的快乐气氛,剧中的人物仿佛与世无争,持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事态度,生活在以自己为中心的世界里,她们的这些行为正是岛国意识的典型表现。“体验越是尖锐,表达越是含糊”(Esslin,Theatre of the Absurd 243)。在品特的戏剧中,品特虽然没有明确地标明人物行为的指向,但大多数人物沉默不语,不愿意与外界交往,把自己封闭在小圈子中,这正是人们在遭受到打击后内心封闭的特征。通过对戏剧创作时代背景的考证,可以发现那些内心封闭的英国人既有可能是由于在英国属于边缘化类人群的反映,也有可能是英国整体国民的心理状况的投射,而岛国意识是这些封闭心理产生的一个重要缘由。

三、帝国怀旧情结与存在之殇

根据《牛津英语词典》第二版的解释,怀旧情结(nostalgia)是一种心理现象,是指对于自己先前遇见过的某个人物;或经历过的某个时代、某件事情;或自己有过一段生活经历的某个地方;或因上述现象所牵涉的或某件物品的思念或回忆,所产生出来的较长时间的眷恋和怀念。那么帝国怀旧情结就是某些曾经经历或了解帝国兴盛时期的国民,对帝国的辉煌历史及其曾经带来的荣耀、利益的眷恋和怀念。品特通常被视为极其具有正义感的作家,他曾经对美国入侵伊拉克、颠覆中美洲部分国家政权等一系列欺凌弱小的霸权行为做过多次谴责,更由于晚年时期在政治上的高度投入而被称为“愤怒的老人”,这样具有高度人文主义的作家看似不应与帝国主义意识有任何的沾边,然而品特的身份也具有复杂性,他也有着英国国民的身份,时代的烙印也将无可避免显现在他的身上。

萨义德(Edward Said)曾经断言:“几乎没有任何的今天还活着北美人、非洲人、欧洲人、拉丁美洲人……没有被帝国主义影响过”(4)。席勒(Herbert Schiller)则指出宗主国的殖民意识不会随着殖民地的消失而瞬间消失殆尽,他们的统治意识,他们的宗主国优越性思想仍然会以文化等各种形式体现出来(汪民安345)。作为英国国民,品特显然也不能脱离这一规律。他正是生活在英国由盛及衰、也就是由帝国退化回岛国的时代。帝国怀旧的思想自然存在于品特的心中,国内学者张德明认为:“帝国怀旧”是怀念帝国的少年时代,那是一个充满激情、梦想和冒险精神的年代”(227)。因而这种怀旧一方面是对帝国曾经强盛的向往,另一方面是对现状的感伤与不满。在表达对现状的不满这方面,品特的表现尤为突出,他常常表现出对英国政府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的思想,尤其是晚年时期,他多次对布莱尔政府的不作为大加指责,这种指责不仅仅是咒骂,也反映出品特恨铁不成钢的心态,掺杂有作为没落帝国国民对于一个时代的失望与忧伤。

同时,品特将封闭空间与英国命运结合在一起考察,这种比喻也体现了他对岛国意识的揶揄嘲讽。由于国力强盛带来的繁荣景象瞬间将英国人的岛国意识转变为帝国意识,他们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然而又由于国家形势的变化瞬间体现出岛国意识的另一面,那就是在失败面前故步自封、悲观伤怀、萎靡不振。在谈到自己的戏剧创作动机时,品特曾经这样说:“所有事物都是滑稽可笑的,最大的严肃认真是滑稽可笑的,甚至悲剧也是滑稽可笑的,我想我自己在戏剧中要做的,就是要达到一种荒诞性的认识的现实性”(Esslin,Theatre of the Absurd 242)。在品特的笔下,英国国民的岛国意识所体现出的两种极端行为极具荒诞性,其或骄傲自大或顾影自怜的人物形象不啻为品特对于英国国民岛国意识的辛辣讽刺,同时,也是品特对于英国的现实性的认识。

另一方面,品特也展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既是对国民的生活和精神现状的同情,也是对于英国前途和命运的担忧,更是对英国国民的精神存在的忧虑。艾斯林指出:“荒诞派戏剧是我们时代艺术家不断努力的一部分,他们企图打破沾沾自喜和不由自主这堵僵死的墙壁,直面人类的终极真实状况,重建人类对于自身的处境的认识”(Theatre of the Absurd 400)。品特自己则认为:“在我戏剧里发生的事情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生……作品不是现实主义的,但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Writing for Myself ix)。后来,在接受记者梅尔·高索的采访时,针对高索问起的剧情与生活的关系的问题,品特又坦率地说:“比起我所知道的,它们更多地与我的生活相关,人物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Gussow 53)。

那么品特戏剧反映出的是什么样的真实处境呢?是什么样的生活真实呢?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品特生活的年代正是英国由盛及衰的年代。二战之前,作为全球的霸主的英国已称雄于世几个世纪,英国国民的那份民族自豪感与优越感深深地烙进了他们内心。而二战之后,英国的殖民体系全面瓦解,国家地位一落千丈。同时,殖民地瓦解带来的不仅是精神上的冲击,在经济实质上也带来了消极的影响,相比二战前的富裕生活,中下层英国人的生活就如同品特戏剧中大多数人物的生活表现一样,生活简朴、节衣缩食,在贫困的边缘苦苦挣扎。他们陷入了经济困境,不得不过起了简单的生活。这对于国民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无情的现实刺痛了他们的内心。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人们在遭受到巨大挫折之后,引起了心理焦虑,便会产生一种自我防御心理机制,从而表现出封闭性,在行为上,他们会将自己封闭起来,深居简出,不愿意与人交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表现出一种病态的思维(316)。纵观品特戏剧,其中的人物大多表现如此。

这不仅是作为一个外来移民所面临的生活困境,也是作为一个普通英国国民所能体现会到的生活环境的消极变化,是生活在其间的品特所能体会到的存在的痛苦。海德格尔认为“烦”是“此在之存在”,他指出,作为“存在”的人,面对的是“虚无”,孤独无依,永远陷于烦恼痛苦之中(233)。这便是现代人的存在之伤,更是帝国倒塌后英国众多国民的精神之苦。因而,封闭的空间不仅是外来“他者”的命运书写,也是作为英国国民自身的生活写照。当英国的帝国神话破灭之后,国家身份的变迁反映在国民的思维变迁上,他们一面怀念昔日的荣耀,一面沉浸在惨淡的现实中不能自拔,表现出封闭性在所难免。

结语

品特在他的戏剧中呈现出至少两种封闭的空间,一是作为戏剧舞台设置和剧情发生背景的各种各样的实体房间,一是剧中人物的自我封闭心理。封闭式房间形式多样,但都偏僻昏暗、陈设简陋、功能齐全;封闭心理独有特点,与人们的人生经历有关,它们是现实生活的隐喻。封闭是海岛的特征,是英国的地理隐喻,而封闭的人物心理不仅是移民人群“他者”心理状况的描述,也是英帝国衰败后国民普遍的心理状况的映射。视野狭窄,易为荣耀而傲慢,易为打击而沉沦,这是岛国人的典型意识特征。生活在帝国衰败时期的国民不免具有怀旧心理,忆及曾经的辉煌与荣耀,面对现实的无奈与卑微,悲观失望以及受到打击的情感泛生在所难免,人们为生不逢时感叹,为生计艰难悲伤,这是作为英国国民的剧作家品特所观察到的英国国民精神存在,反映了二战后英国国民的精神存在之殇。同时,将封闭性与英国国家命运相联结,也彰显了品特对于国民岛国意识的嘲讽及其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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