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2017年夏,回京不久,恰好雪萍联系我,询问近况。我答,正在家中陪猫。她不辞京中奔波的远途,当日下班后就来我家相聚,在狭窄的居所内喝了不少酒,因此有了这册小书的诞生。
此集收入的文章,多半曾刊载于《人民文学》之类的杂志,而雪萍从前正是《人民文学》的编辑,这些文稿皆曾经她之手。早先她便鼓励我多写有关京都的文章,从最初浮光掠影的状物写景,到后来的种种人事变故;从最初的不加拣择,到如今欲言又止、踌躇斟酌。
近年越发珍惜书写的机会,自己的书写究竟有何意义?如果仅是消遣与抒怀,是否有必要化身纸书?当然,前人著书,不论诗集、文稿、论述、书信,大多希望刊刻梓行,到晚年思想成熟、学问有成,还希望亲自改定文集,作为自己曾在世间行走、学习、思考的纪念。所以出版,哪怕是出版不成熟的作品,并非罪过。只是从前人们出版某书,比今日困难许多。他们买书、读书、著书、印书都不容易,所以落笔成书也更谨慎、珍重。希望自己对此书也有谨慎与珍重的态度。
此书想要与读者分享的,是过去九年非常个人的体验,充满犹豫、困惑,也经历了一些悲伤的事。“松子落”是很喜欢的意象,诗里多有歌咏,比如“山中拾松子,种作庭中树”(黄玠,《题高晦叔牧松斋》)、“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邱员外》)、“桐华吹处客载酒,松子落时予读书”(李晔,《次韵李师文见柬》)。还有“鹿麛过别院,松子落前阶”(施峻,《石居》,见《列朝诗集丁集第四》),可与旧作《有鹿来》呼应。我住在遍植松、柏、橡、杉、樟的山中,鹿之外,尚见过狸猫、野猪,据说还有猴子。松子不仅是仙人的食物,小动物与我也都喜欢。因此“松子落”又是一个写实的标题。
副题仍缀“京都”二字,但并非全写京都。以时间轴而言,起点可以追溯到大学时代。以空间而言,有读大学时所在的重庆、成年后旅居的北京,以及目前客居最久的京都,当然还有一些关于故乡的回忆。以话题而言,有一贯最感兴趣的买书、读书、种花,也有一直关注的服装问题,还收入了几句对《枕草子》的戏仿,是想请大家也来试一试这种可爱的文体。常听人说某文“像《枕草子》”,而我们究竟对《枕草子》有多少了解,或者仅记住开篇那句“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江户后期学者山冈浚明在《类聚名物考》卷二六六《书籍部四·日记·女史》中指出:“此书仿唐义山杂笺书体。义山,李商隐别号,晚唐德宗朝人,与白乐天、元稹同时也。”(近藤活版所本)幕末学者斋藤拙堂在《拙堂文话》卷一云:“物语、草纸之作,在于汉文大行之后,则亦不能无所本焉。《枕草纸》(亦即《枕草子》),其词多沿李义山《杂纂》。”[日本文政庚寅(1830)新镌,古香书屋版]后世学者亦多有考察《枕草子》与《义山杂纂》的关系,这种清简隽永、摇曳多姿的文体,可以慢镜头般捕捉某个瞬间,也可以将漫长光阴凝缩作一粒琥珀,很适合手机写作。打字机、电脑使我们大大加快写字的速度,较之执笔的前人,书写效率显然更高。但手机与各种社交网络的出现,又使短文书写大行其道。倘若不会作诗,不妨试试《枕草子》《杂纂》这类文体?
《枕草子》被视为“女性文学”的代表作,一看到书名,人们就自然想到纤细、敏锐、宛转等“女性”特征。在最初写作之时,我并未意识到性别问题。而成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躲开人们对女性书写者不自觉的矮化、偏见与蔑视,为了避免旁人在“作家”的标签之前为我再添一个“女”字,为了避免人们因为我的性别而不信任我书写的对象,开始有意识地在文中将自己藏起来,也想过彻底换个名字。偶尔听人说,读过你某某书,一直以为你是男人,甚至会觉得松一口气,仿佛这样就安全了。这种源自妥协与懒惰的“安全感”很可耻,所以在此书中,没有隐去这个明确存在的“我”。我目前过着勉强称得上自由的生活,而这一切并非因为自己付出多少努力,更多是源自家人的爱与宽容。若没有爱与宽容,我们该如何保有独立与自由,如何获得救济,如何坚持对善恶的判断?我不认可“我们现在已经很好了,胜于某某时代、某某区域”的观点,这对解决真正的问题没有意义。也不认为发现、歌颂“生活之美”是“女性作家”的职能,而想做个更勇敢、更努力的人。
2018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