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
当太阳拥着早霞出来后,小鸟吱喳的闹了两个钟头,花影渐渐的被描在一间闺房的窗上。那鸟雀的啼歌跟着不相识的春风,直冲进芳影小姐闺帷,把她吵醒了。
“几点钟了?”芳影搓搓眼睛低声的问。
“很早呢,才打九点。小姐还歇会儿罢。”一个女仆陪笑回答,接着提着水壶走了出去。
芳影仍旧闭目养神,但耳际一阵一阵的鸟声和街外小贩的叫号,使她不能再睡了,她沉思道:
“其实昨晚看完电影已经十一点半了,睡时已经一点,怎样再也不困了。……呀,昨晚见的淑贞的哥哥,相貌真是不俗,举止很是文雅……他很用神和我谈话……他跟我倒茶,拿戏单,捡掉在地上的手帕,临出戏院时,又帮我穿大氅……唔,真殷勤。……出戏院时,他搀扶我上车后,还摘下帽子,紧紧地望了我一会儿呢。……
“我起先同他坐近,觉得很不舒服,后来他仔细的和我翻译那幕上英文,不多工夫我就不觉得不舒服了。……对哪,他特别用心的翻译那几句‘爱能胜一切,爱是不死的,’在那幕少年与他情人分手时的话。……他还恐怕我不懂,告诉我说:外国所说的爱字,比中国的爱字稍差,情字似乎比较切实一点,但还不十分合式。他说时我的脸立刻热起来。……幸亏电影院是漆黑的,没有人看见。
“哦,淑贞说他们今天要去公园听音乐,很好的音乐,邀我务必同去。她又说今天下午接我。……那末我应当早些起来收拾收拾……
“但是我睡的太少,脸色又要发黄,眼睛也发红,人家看了多难看,还是多躺会儿养养神再起吧……
“这换洋取灯的老婆真讨厌!大清早起,谁换取灯儿呢?只这样喊,叫人睡不了。还是早点起来收拾收拾吧。”
芳影起来慢慢的踱到妆台前坐在椅上。此时女仆进来倒洗脸水,擦镜子,摆香粉和梳头的用具,忙成一片。
她默默地对着镜子出神。镜里的她,一双睡起惺忪的眼,腮上的轻红直连上眼皮,最是那一头乌油油的发,此时正蓬松着,衬出很细的脸盘。一时诗情画意都奔向她的心头和眼底……末了想到“水晶帘下看梳头”,她连镜子都不好意思看了。
她洗漱完便梳头,一会想到自己正当芳菲时候,空在“幽闺自怜”;年华像水一般流去了,眼便蓄着一眶泪,一会儿想起昨晚看电影时,喁喁细语的光景,脸上便立刻有些发热,心里跳起来。
不多时把头发梳好,又重施一回粉,后来才把发抿齐。打扮完,对着镜子又出了回神。
“他今天来见我,不如……”她脸一热不好意思往下想了。
午饭后,她在闺房,看着窗上花影因日光忽明忽暗,花枝因微风摇曳,婀娜生姿,只得心里满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怅惘,忽见仆人进来回,
“王先生和王小姐来了。”
“请到客厅吧,”她说完又走到镜台前,重扑粉,掠抿一回发,然后走入客厅。
她心内怯怯的,因为她向来不大与青年男子来往,平常偶然碰到表兄弟,还要脸红红的回避呢。近年她见社会潮流变了,男女都可以做朋友,觉得这风气也得学学。
她来到客厅,淑贞和她哥哥立刻站起来招呼。
“昨晚你回来就睡了吗?”淑贞坐下说。
“我回来和娘谈了一会就睡了。”芳影答。
仆人递上茶来,她让了回茶,仍和淑贞说了些闲话。
“你已经和伯母说了我们去听音乐吧。我们去好吗?”淑贞说。
“说了。请用了点心再去,令兄第一次来,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寒伧了。”芳影说完,见淑贞的哥哥坐在一旁用茶,很是恭谨,很想和他说几句话,但想不起说什么好,还是淑贞先开口:
“哥哥,芳影姐姐吟诗作对都会,她晚上吹起箫来,邻居的人都不愿意睡呢。”
“我早就听说了,不知芳影女士什么时候可以赏我一曲听听?”淑贞的哥哥陪笑的问。
芳影立刻红晕了两腮微笑答:
“王先生在外国什么好音乐没听过,我不来献丑。”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淑贞说:
“我哥哥近来想找些中国词曲本看看,芳影姐姐,您一定知道不少。哥哥,你请教请教她吧!”淑贞的哥哥还未答话,芳影立刻抢着说:
“我那里懂得什么词曲,淑贞!”
“我不管你讲不讲,等他请教你吧。咱们多找两个人去公园有兴味。等我去街口找周家的两个小弟弟一同去不好吗?”她说着站起来,“我去去就回来,哥哥,你在这里等会儿。”她的话完了就走出去,芳影伴她到门口,回到客厅时,淑贞的哥哥正开门迎她,等她进去了才关了门分宾主坐下。
此时客室中很是静寂,主客都默默的装作看墙上字画,一会儿淑贞的哥哥问道:
“淑贞告诉我说,芳影女士不但诗词作得很好,字还写得很美呢。几时求您写些东西可以吗?”
“我实在不会写字,不要笑话吧。现在听说不时兴写字了。”她答。
“那有这话。我知道有许多留学生还一回中国便关起门学字呢。”
他们又默然了一会儿,他说:
“我回国以后很想找人学习些本国音乐,您的箫是那位先生教的?”
“家婶娘教的。学了不多,吹的又不好。”她含笑的答。
“淑贞说,您吹的好极啦。我盼望我有耳福可以听到。”
她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耳畔听到理想的青年一句一句恭维话,想到今早醒来的胡思,不觉心里微微迷惘,脸上有些发热,举止极不自然起来。正在沉默的时候,淑贞跑回来嚷道,
“白跑了一趟。周家弟弟,一个出了门,一个发烧,咱们三个人去走走吧。哥哥,方才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梅先家,他们说她明天准回来。”
他们三个坐汽车去了。
她觉得淑贞的哥哥处处都对她用心,上车又扶她上去,下车又搀她下来,走山石或过桥的时候,他都要上前搀扶她,唯恐她遇了不测的危险:且提了她的手袋及大衣紧紧相随,丫头使仆都没有他那样谨慎小心。
还有两样,令她不能不动疑,就是他每逢芳影和他答话,他便很留心的听,笑微微的望着她;她遗落手袋在车上,她只提一声,他便从公园后边独自走回公园前面,很不少道,去替她拿回来。
快下太阳时候,他们送她回到家来。临行时,他说今天下午一同游玩得很乐,他又很诚恳的叮嘱她三十号务必请去北京饭馆吃茶。
从那回同游公园以后,芳影整天都觉得心口满满的,行也不安,坐又不宁,最厌同人说话,早上怕起来,晚上很迟都不觉得要困,白天父亲买了一盆大玫瑰花给她,她并不觉得高兴,却不住的对它长吁短叹,晚上月亮出来,母亲催她睡觉,她只倚着窗台发楞。
她妈也有点猜到她女儿犯心事烦恼,所以请了几个女伴来陪她解闷。可是她近来却是最怕和人家周旋,她们说的话,她都听不进耳,好似有个耳套蒙上一样,除非有时候人家提到淑贞的家,她才像把蒙耳的套子摘去。
她不知不觉的与许多素日亲近的人疏远,只有那妆台上一方镜子,她不但不想疏远,还时时刻刻想去看看她。她本就好修饰,但每回妆罢对镜时,每念到“如此年华如此貌,为谁修饰为谁容?”她就觉得惘然寡兴,现在她对镜时想到这两句话,每每抿嘴微笑,翻过身去不迭的照后身及左右。
这样愔愔的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早晨她妆罢后倚在窗栏看着暖和的太阳照着廊下一盆粉色玫瑰花,那些花浸在日光里特别鲜艳,她正在赞叹,忽见仆人递给她一信,上写“西四王缄”,她腮上立刻热起来,心里亦跳,急走到内房,才把信拆开,一看乃是一个请帖:
张梅先女士与王斌先生订于本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在北京饭店行结婚礼,恭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