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太太

说有这么一回事 作者:凌叔华 著; 叶君 编


太太

太太在床上醒转来,想着昨晚的清一色和不成,正在生气那拦和的张太太,她的女儿放午学来家见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太太睁眼骂道:

“大早起来就要钱,怪不得打牌总输。怎么今天坐起车来?”

“我的脚冻了走不动了。”大小姐呆呆的望住母亲说。

蔡妈在旁向太太说:

“本来已经十一月,该穿棉鞋了,学堂的姑娘们早就穿上。太太,您也该同大小姐买鞋了,这样皮鞋那是现在穿的。”

“什么东西都说买,有钱也不是这样花!上回我叫你买的鞋底子,不是预备跟他们做棉鞋的吗?”

“我不是提了您好几遍买鞋面,那知您一出门就忘了,没鞋面怎么做鞋?”蔡妈冷笑的答。太太觉得不耐烦,拿起床头的钱口袋往女儿身上一掷,愤愤的说:

“费话少说,几个铜子数去给拉车的,歇会儿他又要麻烦了。”

大小姐正在发楞,没用手去接,不想这钱口袋重重的正掷到她长冻疮的脚上,痛得哇的一声低头摸着脚哭泣起来。但是她母亲盛怒之下,还未想到碰着她冻疮的疼痛,她想她不过为受了申斥撒娇便了。她一边下床,一边生气的说:

“蔡妈去给车钱吧。……这样大姑娘还不懂替母亲省省钱,才骂了一半句便哭起来。还有一个月就十三岁,过一两年就可以找婆家哪,还这样娇气。”她回头看看女儿哭得更凶,索性坐在床前大椅上呜呜咽咽的把一件紫花布棉袄的袖子都擦湿了。

“哭吧,有本事哭一天!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像你姑妈,会向女儿赔错。”她悻悻的出了卧房走到厅堂上。

“谁出来进去总不关紧门,怕压了尾巴吗?”她坐在一张椅上觉得腰骨酸软,眼有些昏乏。

蔡妈拿洗面手巾胰子等来,笑说:

“这是我方才端洗脸盆没有手关门了。”

“老爷吃什么点心走的?”太太在洗脸问。

“吃前天买的茶鸡子儿。”

“你怎的又拿那茶鸡子儿给他吃,他昨天不说那不是新鲜的,吃了它有点肚子痛吗?他回来,又该埋怨我了。”

“他又不吃烧饼麻花的,不吃茶鸡子儿,那里还有东西了?”

“不说你们不肯替我分分心,想想做些东西给他吃。那里会没有东西?炖碗鸡子儿也行呵!厨房里连鸡子儿都没有了吗?……你们整天眼里心里就看见钱:人家买多点东西你们就闹底子钱,打回牌就要分头钱,来个客或送些东西就想赏钱。我真没法对付你们。那天不七事八事的支零钱,……可是永远不会想想法替主人省些钱的。”她一边数落,蔡妈坦然的站在旁边伺候她,觉得她主妇说的你们,并不是她一人,所以不觉到什么不舒服。她反笑说道:

“太太,你想想那个人不为的是没钱,才出来伺候人!”

张升进来擦桌子,蔡妈望着他说:

“张爷,方才你说那里打了两遍电话来给太太?”

“对了,方才有电话来,”张升说。“黄太太方才打了两回电话来,请太太今天早些去,她们都在那里等呢。”

“她还不说请太太带钱去捞本吗?”蔡妈作出很看不起人的样子笑着。

太太默默半晌,看见蔡妈的样子,想到黄太太藐看她没钱的“捞本”话,心下又气又恨,末了悻悻的说:

“那一回我不带钱去打牌?输五十块便叫人去捞本,真看不起人,……哼,告诉她,我五十块还输得起,今晚一定带去给她就是啦……”

蔡妈收拾手巾脸盆走,一边说:

“她还嘱咐了几次叫太太务必带钱去。这次黄太太真瞧不起人,她还是您的亲戚,难为她好意思追得这样紧!我看太太这回争一口气索性把上回的一齐还了她,省得听她那样饥荒话。连我听着都有气。”

太太一边喝浓茶,一边皱眉打算,好一会子才叫过蔡妈吩咐道:

“把老爷的狐皮袍子和我的灰鼠脊皮袍子找出来拿去远一点的当铺当九十块钱,别叫人看见你。”

蔡妈答应去了。一会取了皮衣服来,她说:

“太太,您这衣服统统值多少钱呀,我瞧当不了九十块吧?”

“这狐皮的,买也值七八十块,灰鼠的旧了也许值五六十块的。”

“这不行,当铺的规矩是凡值六七十的只可当二十来块,这两件至多只不过当出四十来块,便了不得了。……唔,还许不行呢!……上次那件耗子绒大褂比这个新,给人人看过都说值一百多块,当起来,那知道就值三十块。”

太太想了回子,又吩咐道:

“把老太爷给老爷那件火爪马褂拿去吧!”

“那至多不过值二十块,也不够呀。我看还得加上一样东西。”

她站起进屋内寻了一会,又拿了一样东西说:

“蔡妈把这金表也拿去吧。这个买时至少也用一百多块呢。现在加上总够了吧?”

蔡妈把东西包起,说:

“我看爽性统统当一百块吧。”

太太见蔡妈要走不走,她低声道:

“你不要给人知道……我看你的棉袄太薄,给你两块钱做一件吧。”

“谢谢您哪。张升就在套间,给他钱买鞋好吗?给他两块钱吧?”蔡妈又走近太太身前小声说:“他常常在书房同老爷谈话的。”

太太心下很不舒服,但她不愿示弱下人,说:“谈话会怎的?他要买鞋就给他两块钱就是了。”

蔡妈走后的半点钟,老爷也回来了。她今早上勉强吃了一个茶鸡子,觉得肚子又有些不好过,心下烦闷得很。回家来见女儿红肿着眼撅着嘴坐在一边发楞,太太站在厨房门口骂厨子赚钱,他觉得一股乌郁晦气充满了家庭,也闷闷的坐在饭厅内等吃饭。

“为什么今天散班下得这样晚?”太太走进饭厅照例的招呼一句。

“早就散班了。我们几个在那里商议今天午后,一同去新任局长那里道喜——今天是他的老太太七十整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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