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
宋史本傳
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父益,都官員外郎。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鞏攜以示歐陽脩,脩爲之延譽。擢進士上第,簽書淮南判官。舊制,秩滿,許獻文求試館職,安石獨否。再調知鄞縣,起堤堰,決陂塘,爲水陸之利;貸穀與民,出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彦博爲相,薦安石恬退,乞不次進用,以激奔競之風。尋召試館職,不就。脩薦爲諫官,以祖母年高辭。脩以其須禄養言於朝,用爲羣牧判官,請知常州。移提點江東刑獄,入爲度支判官,時嘉祐三年也。
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説,果於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於是上萬言書,以爲:「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風俗日以衰壞,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收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自古治世,未嘗以財不足爲公患也,患在治財無其道爾。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託,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爲常,而無一旦之憂乎?願監苟且因循之弊,明詔大臣,爲之以漸,期合於當世之變。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議者以爲迂闊而熟爛者也。」後安石當國,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書。
俄直集賢院。先是,館閣之命屢下,安石屢辭;士大夫謂其無意於世,恨不識其面,朝廷每欲畀以美官,惟患其不就也。明年,同修起居注,辭之累日。閤門吏賫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隨而拜之,則避於廁;吏置敕於案而去,又追還之;上章至八九,乃受。遂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自是不復辭官矣。
有少年得鬥鶉,其儕求之不與,恃與之昵輒持去,少年追殺之。開封當此人死,安石駮曰:「按律,公取、竊取皆爲盗。此不與而彼攜以去,是盗也;追而殺之,是捕盗也,雖死當勿論。」遂劾府司失人。府官不伏,事下審刑、大理,皆以府斷爲是。詔放安石罪,當詣閤門謝。安石言:「我無罪。」不肯謝。御史舉奏之,置不問。
時有詔舍人院無得申請除改文字,安石争之曰:「審如是,則舍人不得復行其職,而一聽大臣所爲,自非大臣欲傾側而爲私,則立法不當如此。今大臣之弱者不敢爲陛下守法;而彊者則挾上旨以造令,諫官、御史無敢逆其意者,臣實懼焉。」語皆侵執政,由是益與之忤。以母憂去,終英宗世,召不起。
安石本楚士,未知名於中朝,以韓、吕二族爲巨室,欲藉以取重。乃深與韓絳、絳弟維及吕公著交,三人更稱揚之,名始盛。神宗在潁邸,維爲記室,每講説見稱,輒曰:「此非維之説,維之友王安石之説也。」及爲太子庶子,又薦自代。帝由是想見其人,甫即位,命知江寧府。數月,召爲翰林學士兼侍講。熙寧元年四月,始造朝。入對,帝問爲治所先,對曰:「擇術爲先。」帝曰:「唐太宗何如?」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爲哉?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以爲高不可及爾。」帝曰:「卿可謂責難於君,朕自視眇躬,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
一日講席,羣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從容論議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徵,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爲,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誠能爲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卨;誠能爲高宗,則必有傅説。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衆,百年承平,學者不爲不多。然常患無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擇術未明,推誠未至,雖有皋、夔、稷、卨、傅説之賢,亦將爲小人所蔽,卷懷而去爾。」帝曰:「何世無小人,雖堯、舜之時,不能無四凶。」安石曰:「惟能辨四凶而誅之,此其所以爲堯、舜也。若使四凶得肆其讒慝,則皋、夔、稷、卨亦安肯苟食其禄以終身乎?」登州婦人惡其夫寢陋,夜以刃斮之,傷而不死。獄上,朝議皆當之死,安石獨援律辨證之,爲合從謀殺傷減二等論。帝從安石説,且著爲令。二年二月,拜參知政事。上謂曰:「人皆不能知卿,以爲卿但知經術,不曉世務。」安石對曰:「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但後世所謂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爲經術不可施於世務爾。」上問:「然則卿所施設以何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上以爲然。於是設制置三司條例司,命與知樞密院事陳升之同領之。安石令其黨吕惠卿任其事。而農田水利、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諸役相繼並興,號爲新法,遣提舉官四十餘輩,頒行天下。
青苗法者,以常平糴本作青苗錢,散與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秋斂。均輸法者,以發運之職改爲均輸,假以錢貨,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貴就賤,用近易遠,預知在京倉庫所當辦者,得以便宜蓄買。保甲之法,籍鄉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爲保,保丁皆授以弓弩,教之戰陣。免役之法,據家貲高下,各令出錢雇人充役,下至單丁、女户,本來無役者,亦一概輸錢,謂之助役錢。市易之法,聽人賒貸縣官財貨,以田宅或金帛爲抵當,出息十分之二,過期不輸,息外每月更加罰錢百分之二。保馬之法,凡五路義保願養馬者,户一匹,以監牧見馬給之,或官與其直,使自市,歲一閲其肥瘠,死病者補償。方田之法,以東、西、南、北各千步,當四十一頃六十六畝一百六十步爲一方,歲以九月,令、佐分地計量,驗地土肥瘠,定其色號,分爲五等,以地之等,均定税數。又有免行錢者,約京師百物諸行利入厚薄,皆令納錢,與免行户祗應。自是四方争言農田水利,古陂廢堰,悉務興復。又令民封狀增價以買坊場,又增茶鹽之額,又設措置河北糴便司,廣積粮穀于臨流州縣,以備饋運。由是賦斂愈重,而天下騷然矣。
御史中丞吕誨論安石過失十事,帝爲出誨,安石薦吕公著代之。韓琦諫疏至,帝感悟,欲從之,安石求去。司馬光答詔,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安石怒,抗章自辨,帝爲巽辭謝,令吕惠卿諭旨,韓絳又勸帝留之。安石入謝,因爲上言中外大臣、從官、臺諫、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天下流俗相爲重輕。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權者與物相爲重輕,雖千鈞之物,所加損不過銖兩而移。今姦人欲敗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爲。於是陛下與流俗之權適争輕重之時,加銖兩之力,則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權,已歸于流俗矣,此所以紛紛也。」上以爲然。安石乃視事,琦説不得行。
安石與光素厚,光援朋友責善之義,三詒書反覆勸之,安石不樂。帝用光副樞密,光辭未拜而安石出,命遂寢。公著雖爲所引,亦以請罷新法出潁州。御史劉述、劉琦、錢顗、孫昌齡、王子韶、程顥、張戩、陳襄、陳薦、謝景温、楊繪、劉摯,諫官范純仁、李常、孫覺、胡宗愈皆不得其言,相繼去。驟用秀州推官李定爲御史,知制誥宋敏求、李大臨、蘇頌封還詞頭,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論定不孝,皆罷逐。翰林學士范鎮三疏言青苗,奪職致仕。惠卿遭喪去,安石未知所託,得曾布,信任之,亞於惠卿。
三年十二月,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明年春,京東、河北有烈風之異,民大恐。帝批付中書,令省事安静以應天變,放遣兩路募夫,責監司、郡守不以上聞者。安石執不下。
開封民避保甲,有截指斷腕者,知府韓維言之,帝問安石,安石曰:「此固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怪。今士大夫睹新政,尚或紛然驚異;況於二十萬户百姓,固有惷愚爲人所惑動者,豈應爲此遂不敢一有所爲邪?」帝曰:「民言合而聽之則勝,亦不可不畏也。」
東明民或遮宰相馬訴助役錢,安石白帝曰:「知縣賈蕃乃范仲淹之壻,好附流俗,致民如是。」又曰:「治民當知其情僞利病,不可示姑息。若縱之使妄經省臺,鳴鼓邀駕,恃衆僥倖,則非所以爲政。」其彊辯背理率類此。
帝用韓維爲中丞,安石憾曩言,指爲善附流俗以非上所建立,因維辭而止。歐陽脩乞致仕,馮京請留之,安石曰:「脩附麗韓琦,以琦爲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安用?」乃聽之。富弼以格青苗解使相,安石謂不足以阻姦,至比之共、鯀。靈臺郎尤瑛言天久陰,星失度,宜退安石,即黥隸英州。唐坰本以安石引薦爲諫官,因請對極論其罪,謫死。文彦博言市易與下争利,致華嶽山崩。安石曰:「華山之變,殆天意爲小人發。市易之起,自爲細民久困,以抑兼并爾,於官何利焉?」閼其奏,出彦博守魏。於是吕公著、韓維,安石藉以立聲譽者也;歐陽脩、文彦博,薦己者也;富弼、韓琦,用爲侍從者也;司馬光、范鎮,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遺力。
禮官議正太廟太祖東嚮之位,安石獨定議還僖祖於祧廟,議者合争之,弗得。上元夕,從駕乘馬入宣德門,衞士訶止之,策其馬。安石怒,上章請逮治。御史蔡確言:「宿衞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馬非其處,所應訶止。」帝卒爲杖衞士,斥内侍,安石猶不平。王韶開熙河奏功,帝以安石主議,解所服玉帶賜之。
七年春,天下久旱,饑民流離,帝憂形於色,對朝嗟嘆,欲盡罷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此不足招聖慮,但當修人事以應之。」帝曰:「此豈細事,朕所以恐懼者,正爲人事之未修爾。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至出不遜語。自近臣以至后族,無不言其害。兩宫泣下,憂京師亂起,以爲天旱更失人心。」安石曰:「近臣不知爲誰,若兩宫有言,乃向經、曹佾所爲爾。」馮京曰:「臣亦聞之。」安石曰:「士大夫不逞者以京爲歸,故京獨聞此言,臣未之聞也。」監安上門鄭俠上疏,繪所見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爲圖以獻,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俠又坐竄嶺南。慈聖、宣仁二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帝亦疑之,遂罷爲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自禮部侍郎超九轉爲吏部尚書。
吕惠卿服闋,安石朝夕汲引之,至是,白爲參知政事,又乞召韓絳代己。二人守其成模,不少失,時號絳爲「傳法沙門」,惠卿爲「護法善神」。而惠卿實欲自得政,忌安石復來,因鄭俠獄陷其弟安國,又起李士寧獄以傾安石。絳覺其意,密白帝請召之。八年二月,復拜相,安石承命,即倍道來。三經義成,加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以子雱爲龍圖閣直學士。雱辭,惠卿勸帝允其請,由是嫌隙愈著。惠卿爲蔡承禧所擊,居家俟命。雱風御史中丞鄧綰,復彈惠卿與知華亭縣張若濟爲姦利事,置獄鞫之,惠卿出守陳。
十月,彗出東方,詔求直言,及詢政事之未協於民者。安石率同列疏言:「晉武帝五年,彗出軫;十年,又有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與乙巳占所期不合。蓋天道遠,先王雖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變無窮,上下傅會,豈無偶合。周公、召公,豈欺成王哉。其言中宗享國日久,則曰“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不敢荒寧”。其言夏、商多歷年所,亦曰“德”而已。裨竈言火而驗,欲禳之,國僑不聽,則曰“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僑終不聽,鄭亦不火。有如裨竈,未免妄誕,況今星工哉?所傳占書,又世所禁,謄寫譌誤,尤不可知。陛下盛德至善,非特賢於中宗,周、召所言,則既閲而盡之矣,豈須愚瞽復有所陳。竊聞兩宫以此爲憂,望以臣等所言,力行開慰。」帝曰:「聞民間殊苦新法。」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猶怨咨,此無庸恤。」帝曰:「豈若并祁寒暑雨之怨亦無邪?」安石不悦,退而屬疾卧,帝慰勉起之。其黨謀曰:「今不取上素所不喜者暴進用之,則權輕,將有窺人間隙者。」安石是其策。帝喜其出,悉從之。時出師安南,諜得其露布,言:「中國作青苗、助役之法,窮困生民。我今出兵,欲相拯濟。」安石怒,自草敕牓詆之。
華亭獄久不成,雱以屬門下客吕嘉問、練亨甫共議,取鄧綰所列惠卿事,雜他書下制獄,安石不知也。省吏告惠卿于陳,惠卿以狀聞,且訟安石曰:「安石盡棄所學,隆尚縱横之末數,方命矯令,罔上要君。此數惡力行於年歲之間,雖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又發安石私書曰「無使上知」者。帝以示安石,安石謝無有,歸以問雱,雱言其情,安石咎之。雱憤恚,疽發背死。安石暴綰罪,云「爲臣子弟求官及薦臣壻蔡卞」,遂與亨甫皆得罪。綰始以附安石居言職,及安石與吕惠卿相傾,綰極力助攻惠卿。上頗厭安石所爲,綰懼失勢,屢留之於上,其言無所顧忌;亨甫險薄,諂事雱以進,至是皆斥。
安石之再相也,屢謝病求去,及子雱死,尤悲傷不堪,力請解幾務。上益厭之,罷爲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明年,改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屢乞還將相印。元豐二年,復拜左僕射、觀文殿大學士。换特進,改封荆。哲宗立,加司空。
元祐元年,卒,年六十六,贈太傅。紹聖中,謚曰文,配享神宗廟庭。崇寧三年,又配食文宣王廟,列于顔、孟之次,追封舒王。欽宗時,楊時以爲言,詔停之。高宗用趙鼎、吕聰問言,停宗廟配享,削其王封。
初,安石訓釋詩、書、周禮,既成,頒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居金陵,又作字説,多穿鑿傅會。其流入於佛、老。一時學者,無敢不傳習,主司純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説,先儒傳註,一切廢不用。黜春秋之書,不使列於學官,至戲目爲「斷爛朝報」。
安石未貴時,名震京師,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蜀人蘇洵獨曰:「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爲大姦慝。」作辯姦論以刺之,謂王衍、盧杞合爲一人。
安石性强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回。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不可,安石傅經義,出己意,辯論輒數百言,衆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罷黜中外老成人幾盡,多用門下儇慧少年。久之,以旱引去,洎復相,歲餘罷,終神宗世不復召,凡八年。子雱。
宋史卷三二七
王荆公安石傳
元祐元年四月癸巳,觀文殿大學士、守司空、充集禧觀使、荆國公王安石薨。
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父益,都官員外郎。安石少有大志,慶曆二年登進士甲科,簽書淮南節度判官廳公事。代還,例當進所業試館職,安石獨不進,特召試,亦固辭。知明州鄞縣,通判舒州,除知建昌軍,不赴。召爲群牧判官,差提點府界諸縣鎮公事,出知常州,提點江南東路刑獄。入爲三司度支判官,獻萬言書,極陳當世之務。居頃之,除直集賢院,累辭不獲命,始就職。嘉祐五年四月,除同修起居注,固辭不拜。十一月申前命,章又五上,不許。遂除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移判三班院,同知嘉祐八年貢舉。丁母憂,服除,英宗朝累召不赴。
神宗在藩邸,見其文異之,及即位,就除知江寧府,召爲翰林學士。初入對,上曰:「方今治當何先?」安石曰:「以擇術爲先。」上曰:「唐太宗何如?」安石曰:「陛下當以堯、舜爲法,太宗所知不遠,所爲不盡合先王,但乘隋亂,子孫又皆昏惡,所以獨見稱述。堯、舜所爲,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常以爲高不可及,不知聖人經世立法,以中人爲制也。」上曰:「卿可謂責難於君。朕自視眇然,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
一日講席,羣臣退,上留安石坐,曰:「有欲從容與卿議論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鄭公,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爲,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誠能爲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陛下誠能爲高宗,則必有傅説。魏鄭公、諸葛亮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衆,百年承平,學者不爲不多,然常患無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擇術未明,推誠未至,雖有皋、夔、稷、契之賢,亦必爲小人所蔽,因卷懷而去耳。自古患朝廷無賢者,以人君不明,好近小人故也。好近小人,則賢人雖欲自達,無由矣。」上曰:「自古治世,豈能使朝廷無小人?雖堯、舜之時,豈能無四凶?」安石曰:「唯能辨四凶而誅之,此乃所以爲堯、舜也。若使四凶得肆其讒慝,則皋、夔、稷、契亦安能苟食其禄以終身乎?」未幾,除諫議大夫、參知政事。
安石既執政,上曰:「人皆不能知卿,以爲卿但知經術,不可以經世務。」安石曰:「經術者,所以經世務也。後世所謂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爲經術不可施於世務。」上曰:「朕察人情,比於卿,有欲造事傾摇者。朕嘗以吕誨爲忠實,嘗毁卿於時事不通,趙抃、唐介數以言扞塞,惟恐卿進用,卿當力變此風俗。不知卿所施設,以何爲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最方今所急也。」於是青苗、市易、坊場、保甲、保馬、導河、免役之政相繼並興,設制置三司條例司,與知樞密院事陳升之同領之。
御史中丞吕誨論安石十事,以爲慢上無禮,見利亡義,要君取名,用情罔公,以私報怨,怙勢招權,專政害國,凌轢同位,朋姦害政,商榷財利,以動摇天下。疏奏,安石求去位,上爲出誨。知雜御史劉述、侍御史劉琦、侍御史裏行錢顗又交論安石專肆胸臆,輕易憲度,與陳升之合謀侵奪三司吏柄,願罷免以慰天下;殿中侍御史孫昌齡亦繼言,皆坐貶。同知諫院范純仁既抗疏論辨,又申中書,謂:「安石欲求近功,忘其舊學。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鄙老成爲因循之人,棄公論爲流俗之語。異己者指爲不肖,合意者即謂才能。」且謂「宰相曾公亮依隨,參知政事趙抃不能力救,請罷安石機務,留之經筵」。詔罷純仁諫職。吕公著代吕誨爲中丞,亦請罷條例司并青苗等法;諫官孫覺、李常、胡宗愈,御史張戩、王子韶、陳襄、程顥,皆論列安石變法非是,以次罷去。
前宰相韓琦上疏論青苗法,乞罷諸路提舉官,委提點刑獄官依常平舊法行之。奏至,安石稱疾求分司,上不許。時翰林學士司馬光當批答,安石指言有「士大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上以手詔諭曰:「詔中二語,乃爲文督迫之過,而朕失於詳閲,當令吕惠卿諭指。」翌日,安石入謝,因爲上言中外大臣、從官、臺諫、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流俗相爲輕重。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權者與物相爲輕重,雖千鈞之物,所加損不過銖兩而移。今姦人欲敗先王之正道,以沮天下,與流俗之權適争輕重之時,加銖兩之力,則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權已歸於流俗矣,此所以紛紛也。」上以爲然,安石乃視事。
熙寧三年十二月,拜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御史中丞楊繪陳免役有難行者五,御史劉摰陳十害,坐黜。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皆以言李定忤安石,罷。知雜御史謝景温初附安石,亦以不合去。六年三月,命知制誥吕惠卿修撰經義,以安石提舉,而子雱兼同修撰,固辭,弗聽。王韶取熙、河、洮、岷、叠、宕等州,安石率群臣入賀,上解所服玉帶賜安石,遣内侍諭旨曰:「洮、河之舉,小大並疑,惟卿啓迪,迄有成功。今解所御帶賜卿,以旌卿功。」安石再拜固辭,不許。安石益自任,時論卒不與,上疑之。慈聖光獻宣仁聖烈皇后間見上,流涕言新法之不便者,且曰:「王安石亂天下。」上亦流涕,退命安石議裁損之,安石重爲解,乃已。
熙寧七年四月,上以久旱,百姓流離,憂形顔色,每輔臣進見,嗟歎懇惻,益疑法之不便。安石不悦,求避位,上固留之,請愈堅,遂拜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仍詔出入如二府儀,大朝會綴中書門下班,依舊提舉修撰經義。明年二月,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六月,三經義成,拜尚書左僕射、門下侍郎。
初,吕惠卿爲安石所知,驟引至執政。安石去,惠卿遂背之。安石再相,於是起華亭詔獄,而徐禧、王古、蹇周輔三輩按之,惠卿情不得。緣練亨甫、吕嘉問以鄧綰所條惠卿事交鬭其間,復爲惠卿所中,語連安石子雱,既病,坐此憤恚而卒。安石憂傷,益不堪,祈解機務。九年十月,拜檢校太傅,依前尚書左僕射、鎮南節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江寧府。安石懇辭,丐以本官領宫觀。上遣内侍王從政齎詔敦諭,須視事乃還。從政留金陵累月,安石請不已,許以使相爲集禧觀使;又累辭使臣,乃以本官爲觀文殿大學士,領使如故。
元豐三年九月,拜特進,封荆國公。哲宗即位,拜司空。明年四月癸巳薨,年六十六。再輟視朝,贈太傅,推遺表恩七人,詔所在給葬事。
紹聖初,謚文公,配享神宗廟廷,用子旁郊祀恩,贈太師。崇寧二年,詔配祀文宣王廟。政和三年,封舒王。靖康元年,從諫議大夫兼國子祭酒楊時言,停文宣王廟配享,列于從祀。建炎二年夏,以久陰不解,詔百執事赴都堂,給札條具時政闕失。司勳員外郎趙鼎言:「自紹聖以來,學術政事敗壞殘酷,禍貽社稷,其源實出於安石。今安石之患未除,不足以言政。」於是罷安石配享神宗廟廷。靖康初,廷臣有建議乞罷安石配享者,争議紛然,卒無定論,至是始決。紹興四年八月,吏部員外郎吕聰問請奪安石謚,有詔追所贈王爵。
初,安石提舉修撰經義,訓釋詩、書、周官,既成,頒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歲居金陵,爲字説二十四卷,學者争傳習之,凡以經試于有司,必宗其説,少異輒不中程。先儒傳注既盡廢,士亦無復自得之學,故當時議者謂王氏之患在好使人同。靖康初,始詔有司取士擇經説優長者,無專主王氏。
安石早有盛名,其學以孟軻自許,荀況、韓愈不道也。性强忮,遇事無可否,信所見,執意不回。司馬光謂其泥古,所爲迂闊;吴奎謂嘗與安石同領羣牧,備見其自用護前。嘉祐末,韓琦作相,安石糾察在京刑獄,争刑名不當,有旨釋罪,安石堅不入謝,意琦抑之。會以憂去職,服除,三召,終琦在相位不至。神宗謂人言安石姦邪則過,但太執,不曉事耳。唐介謂安石好學,惟護前。初,除安石爲翰林學士,命下數日,琦罷相,安石始造朝。其初執政也,宰相在告,進除目出侍從官,趙抃引故事争,安石辨益强,卒從之。至議變法,上未嘗不疑,在廷臣交執不可。安石傳經義出己意,辨論輒數百言,衆人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又以人言是非一歸之流俗。故二年間,遍諫官、御史以安石去者凡二十人,而安石不恤也。久之,上聞兩宫言,意感悟,安石因旱引去,洎復相,歲餘罷,終神宗朝不復召者凡八年云。子雱、旁。
名臣碑傳琬琰集下卷一四
王安石傳
王安石字介甫,撫州臨川人也。父益都官員外郎。安石蚤有盛名,博聞强記,爲文動筆如飛,觀者服其精妙。舉進士高第,僉書淮南節度判官。召試館職,固辭,乃知鄞縣。安石好讀書,三日一治縣事。起堤堰,決陂塘,爲水陸之利;貸穀於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興學校,嚴保伍,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彦博爲相,薦安石恬退,不次進用,可以激奔競之風。尋再召試,又固辭,乃以爲羣牧判官,出知常州。由是名重天下。
提點江東刑獄,入爲三司度支判官,獻書萬餘言,極陳當世之務。居頃之,除直集賢院。累辭,不獲命,始就職。除同修起居注,固辭不拜,遂除知制誥,自是不復辭官矣。以母憂去,服除,英宗朝累召不起。
神宗即位,除知江寧府,召爲翰林學士。初入對,神宗曰:「方今治當何先?」安石曰:「以擇術爲先。」神宗曰:「唐太宗何如?」安石曰:「陛下當以堯、舜爲法,太宗所知不遠,所爲不盡合先王,但乘隋亂,子孫又皆昬愚,所以獨見稱述。堯、舜所爲,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知,常以爲高不可及,不知聖人經世立法,以中人爲制也。」神宗曰:「卿所謂責難於君,朕自視眇然,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濟此道。」
一日講席,羣臣退,神宗留安石坐,曰:「有欲從容與卿論議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鄭公,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爲,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誠能爲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卨;陛下誠能爲高宗,則必有傅説。魏鄭公、諸葛亮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衆,百年承平,學者不爲不多,然常患無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擇術未明,推誠未至,雖有皋、夔、稷、卨、傅説之賢,亦必爲小人所蔽,因卷懷而去耳。自古患朝廷無賢者,以人君不明,好近小人故也。好近小人,則賢人雖欲自逹無由矣。」神宗曰:「自古治世,豈能使朝廷無小人?雖堯、舜之時,不能無四凶。」安石曰:「惟能辨四凶而誅之,此乃所以爲堯、舜也。若使四凶得肆其讒慝,則皋、夔、稷、卨亦安肯苟食其禄以終身乎!」
未幾,除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安石既執政,神宗曰:「人皆不能知卿,以爲卿但知經術,不可以經世務。」安石曰:「經術者,所以經世務也。後世所謂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經術不可施於世務。」神宗曰:「朕察人情,比於卿,有欲造事傾揺者。朕常以吕誨爲忠實,毁卿於時事不通;趙抃、唐介數以言扞塞,惟恐卿進用。卿當立變此風俗,不知卿所施設以何爲先?」安石曰:「變風俗,立法度,最方今所急也。」於是設制置三司條例司。與知樞密院陳升之同領之。而青苗、免役、市易、保甲等法相繼興矣。
常平倉法,以豐歲穀賤傷農,故增價收糶,使蓄積之家無由抑塞,農夫須令賤糴,凶歲穀貴傷民,故減價出糴,使蓄積之家無由邀勒,貧民須令貴糴。物價常平,公私兩利也。安石以常平法爲不善,更将糴本作青苗錢,散與人户,令出息二分,置提舉官以督之。古者,百姓出力以供在上之役,安石以爲百姓惟苦差役破産,不憚增税,乃請據家貲高下,各令出錢,雇人充役。嚮者,役人皆上等户得之,其下等、單丁、女户及品官、僧道本來無役,安石乃使之一概輸錢,於是賦歛愈重。市易之法,聽人賖貸縣官貨財,以田宅或以金帛爲抵當,三人相保則給之,皆出息什分之二,過期不輸,息外每月更加罰錢百分之二。保甲之法,始因戎狄驕傲,侵據漢唐故地,有征伐開拓之志,故置保甲。乃藉郷村之民,二丁取一,皆授以弓弩,教之戰陣,又令河北、陕西、河東三路,皆五日一教閲,每一丁教閲,一丁供送及諸縣弓手,亦皆易以保甲,其保甲習於游惰,不復務農。京東、西兩路保甲養馬,仍各置提舉官,權任比監司。自是四方争言農田水利,古陂廢堰,悉務興復。又立賖貸之法,又令民封狀增價以買坊場,又增茶鹽之額,又設措置河北糴便司,廣積糧穀於臨流州縣,以備饋運。而天下騷然矣。
自安石變法以來,御史中丞吕誨首論其過失,安石求去位,神宗爲出誨。御史劉琦、錢顗、劉述又交論安石專肆胸臆,輕易憲度;殿中侍御史孫昌齡亦繼言,皆坐貶。同知諫院范純仁亦論安石欲求近功,忘其舊學,罷諫職。吕公著代吕誨爲中丞,亦力請罷條例司并青苖等法,諫官孫覺、李常、胡宗愈,御史張戩、王子韶、陳襄、程顥皆論安石變法非是,以次罷去。
前宰相韓琦上疏,論青苗之害,乞罷諸路提舉官,依常平舊法行之。奏至,安石稱疾,求分司,神宗不許。時翰林學士司馬光當批答,安石指言光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之語,神宗諭安石曰:「詔中二語,乃爲文督迫之過,而朕失於詳閲,當令吕惠卿諭旨。」翌日,安石入謝,因爲神宗言中外大臣、從官、臺諫、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流俗相爲輕重。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權者與物相爲輕重,雖千鈞之物,所加損不過銖兩而移。今姦人欲敗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爲。是於陛下與流俗之權適争輕重之時,加銖兩之力,則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權已歸於流俗矣,此所以紛紛也。」神宗以爲然,安石乃視事。
熙寧三年,拜禮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御史中丞楊繪、御史劉摯陳免役之害坐黜,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皆以忤安石罷,知雜御史謝景温初附安石,亦以不合去。
六年,命知制誥吕惠卿修撰經義,以安石提舉,而以子雱兼同修撰。王韶取熙、河、洮、岷、疊、宕等州,安石率羣臣入賀,神宗解玉帶賜之,以旌其功。慈聖光獻皇后、宣仁聖烈皇后閒見神宗,流涕言新法之不便者,且言:「王安石亂天下。」神宗亦流涕,退,命安石裁損之。安石重爲解,乃已。七年,神宗以久旱,益疑新法之不便,安石不悦,求避位,遂拜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明年,復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三經義成,拜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
初,吕惠卿爲安石所知,驟引至執政,安石去位,惠卿遂叛安石。洎安石再相,苟可以中安石,無不爲也。會安石子雱卒,安石力求去,九年,拜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安石丐奉祠,以使相爲集禧觀使,封舒國公。又辭使相,乃以左僕射爲觀文殿大學士。元豐三年,封特進,改封荆國公。安石退居金陵,始悔恨爲吕惠卿所誤,每歎曰:「吾昔交游,皆以國事相絶。」意甚自愧也。哲宗即位,拜司空,明年,薨,年六十六,贈太傅。紹聖初,謚曰文,配享神宗廟廷。崇寧二年,配享文宣王廟。政和三年,封舒王。靖康元年,停文宣王配享,列于從祀;後又罷安石配享神宗廟,而奪其王爵。
初,安石提舉修撰經義,訓釋詩、書、周官,既成,攽之學官,天下號曰「新義」。晚歲,爲字説二十四卷,學者争傳習之,日以經試于有司,必宗其説,少異,輒不中程。先儒傳注既盡廢,士亦無復自得之學,故當時議者謂王氏之患,在好使人同己。安石又著日録七十卷,如韓琦、富弼、文彦博、司馬光、吕公著、范鎮、吕誨、蘇軾及一時之賢者,重爲毁詆,而安石不卹也。
安石性强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回。至議變法,而在廷交執不可,安石傅經義,出己意,辨論輒數百言,衆皆不能詘。甚者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卹」。罷黜中外老成人幾盡,多用門下儇慧少年。久之,以旱引去,洎復相,歲餘罷,終神宗世,八年不復召,而恩顧不久衰云。弟安國、安禮,子雱。
臣偁曰:「安石之遇神宗,千載一時也,而不能引君當道,乃以富國强兵爲事,擯老成,任新進,黜忠厚,崇浮薄,惡鯁正,樂諛佞,是以廉恥汨喪,風俗敗壞,孟子所謂“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者,豈不然哉?烏虖!安石之學既行,則姦宄得志,假紹述之説以脅持上下,立朋黨之論以禁錮忠良,卒之民愁盗起,夷狄亂華,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悲夫。」
東都事略卷七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