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位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
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师西克先生(Prof.Dr.Emil Sieg)从德国来的信,说西克灵教授(W.Siegling)已经于去年春天去世,我看了心里非常难过。生死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死也并不是没有差别。有的人死了,对国家、对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们只是在他们亲族的回忆里还会再生存一个时期,终于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有的人的死却对国家、对世界都是一个损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觉得悲哀,何况认识他们的朋友们呢!
西克灵这名字,许多中国读者大概还不太生疏,虽然他一生所从事研究的学科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学生。同他老师一样,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后才转到吐火罗语去的。转变点就在四十年前。当时德国的探险队在Grünwedel和Ven LeCoq领导之下,从中国的新疆发掘出了无量珍贵的用各种文字写的残卷并将其运到柏林去,德国学者虽然还不能读通这些文字,但他们却意识到这些残卷的重要性。当时柏林大学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就召集了许多年轻的语言学者,尤其是梵文学者,来从事研究。西克和西克灵决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后来被定名为吐火罗语的一种语言。当时他们有的是幻想和精力,这种稍稍带点冒险意味,有的时候简直近于猜谜似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们的兴趣。他们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满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后,西克先生每次谈起来还不禁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当时热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
他们这合作一直持续了几十年。他们终于把吐火罗语读通。在这期间,他们发表的震惊学术界的许多文章和书,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西克灵被征从军的一个时期外,都是用两个人的名字。西克灵小心、谨慎,但没有什么创造的能力,同时又因为住在柏林,在普鲁士学士院(Preussische Akademieder Wissenscha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研究抄写Brāhmi字母。他把这些原来是用Brāhmi字母写成的残卷用拉丁字母写出来寄给西克,西克就根据这些拉丁字母写成的稿子来研究文法,确定字义。但我并不是说西克灵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们两方面都懂,只不过西克灵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两个人的个性也非常不一样。我已经说到西克灵小心、谨慎,其实这两个形容词是不够的。他有时候谨慎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据许多别的文字,一个吐火罗字的字义明明是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了,但他偏怀疑、偏反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在这种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写信已经没有效用,便只好坐上火车到柏林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我常说,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车头的蒸汽机,没有它火车当然不能走。但有时候走得太猛太快也会出毛病,这就用得着一个停车的闸。西克灵就是这样的一个让车停的闸。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1921年)。两本大著充分体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mi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茨(Wilhelm Schulz)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
写到这里,读者或许会以为西克灵在这些工作上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贡献,因为我上面曾说到他的工作主要是研究抄写Brāhmi字母。这种想法是错的。Brāhmi字母并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些字母一样,它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两个字母的区别非常细微,譬如说t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会发生错误。法国的梵文学家莱维(Sylvain Lévi)在别的方面的成绩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罗语B(龟兹语)的残卷里有多少读错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读这字母也很不容易了。在这方面西克灵的造诣是非常惊人的,可以说是举世无双。
也是为了读Brāhmi字母的问题,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灵,在普鲁士学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了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摆的、墙上挂的全是些Brāhmi字母的残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蝇头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来。在那以前,我就听说,只要有三个学生以上,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学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在柏林大学里教过吐火罗语,终于还是辞了职。见了面他给我的印象同传闻的一样,人很沉静,不大说话。问他问题,他却解释无遗。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读Brāhmi字母的秘诀。我发现他外表虽冷静,但骨子里却是个很热情的人,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人一样。
不久,我离开柏林,回到哥廷根,战争愈来愈激烈,我就再也没能到柏林去看他。战争结束后,自己居然还活着,听说他也没被炸死,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我也就带了这高兴在去年夏天回了国。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在这期间,因为又接触了一个新环境,整天糊里糊涂的,连回忆的余裕都没有了。最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于是又回忆到以前的许多事情,在德国遇到的许多师友的面影又不时在眼前晃动,想到以前过的那个幸福的时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国去。然而正是在这时候,我接到了西克先生的信,说西克灵已经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国,师友里面也已经少了一个了。对学术界,尤其是对我自己,这个损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但他的信上说,他的身体状况还很好。德国目前是既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烧的。六七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以他这样的高龄,他居然还照常工作!他四十年来的一个合作者西克灵,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一个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苍还加佑他,让他再壮壮实实多活几年,把他们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为学术、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祈福。
1947年1月29日于北平
西谛先生
西谛先生不幸逝世,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听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时,我正在莫斯科。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是震惊多于哀悼,惋惜胜过忆念,而且还有点儿惴惴不安。当我登上飞机回国时,同一架飞机中就放着西谛先生等六人的骨灰盒。我百感交集。当时我的心情之错综复杂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在这样漫长的时间内,我不时想到西谛先生。每一想到,都不禁悲从中来。到了今天,震惊、惋惜之情已逝,而哀悼之意弥增。这哀悼,像烈酒,像火焰,燃烧着我的灵魂。
倘若论资排辈的话,西谛先生是我的老师。30年代初期,我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但是从小学起,我对中国文学就有浓厚的兴趣。西谛先生是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教授,在清华兼课。我曾旁听过他的课。在课堂上,西谛先生是一个渊博的学者,掌握大量的资料,讲起课来,口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他那透过高度的近视眼镜从讲台上向下看挤满了教室的学生的神态,至今仍宛然如在目前。
当时的教授一般都有一点儿所谓“教授架子”。在中国话里,“架子”这个词儿同“面子”一样,是难以捉摸、难以形容描绘的,好像非常虚无缥缈,但它又确实存在。有极少数教授自命清高,但精神和物质待遇却非常优厚。在他们心里,在别人眼中,他们好像是高人一等,不食人间烟火,而实则饱餍粱肉,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其中有人确实也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成了令人羡慕的对象。存在决定意识,因此就产生了架子。
这些教授的对立面就是我们学生。我们的经济情况有好有坏,但是不富裕的占大多数,然而也不至于挨饿。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学生。处境相同,容易引起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爱好相同,又容易同声相求。因此,我就有了几个都是爱好文学的伙伴,经常在一起,其中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等。虽然我们所在的系不同,但却常常会面,有时在工字厅大厅中,有时在大礼堂里,有时又在荷花池旁“水木清华”的匾下。我们当时差不多都才20岁左右,阅世未深,尚无世故,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我们经常高谈阔论,臧否天下人物,特别是古今文学家,直抒胸臆,全无顾忌。幼稚恐怕是难免的,但是没有一点儿框框,却也有可爱之处。我们好像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任性纵情,毫不矫饰。我们谈论《红楼梦》,我们谈论《水浒传》,我们谈论《儒林外史》,每个人都努力发一些怪论,“语不惊人死不休”。记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时,我们间曾掀起一场颇为热烈的大辩论,我们辩论的声音在工字厅大厅中回荡。但事过之后,谁也不再介意。我们有时候也把自己写的东西,什么诗歌之类,拿给大家看,而且自己夸耀哪句是神来之笔,一点儿也不脸红。现在想来,好像是别人干的事,然而确实是自己干的事,这样的率真只在那时候能有,以后只能追忆珍惜了。
在当时的社会上,封建思想弥漫,论资排辈好像是天经地义。一个青年要想出头,那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没有奥援,不走门子,除了极个别的奇才异能之士外,谁也别想往上爬。那些少数出身于名门贵胄的子弟,他们丝毫也不担心,毕业后爷老子有的是钱,可以送他出洋镀金,回国后优缺美差在等待着他们。而绝大多数的青年经常为所谓“饭碗问题”担忧,我们也曾为“毕业即失业”这一句话吓得发抖。我们的一线希望就寄托在教授身上。在我们眼中,教授简直如神仙中人,高不可攀。教授们自然也是感觉到这一点的,他们之所以有架子,同这种情况是分不开的。我们对这种架子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认识西谛先生的。
最初我当然对他并不完全了解。但是同他一接触,我就感到他与别的教授不同,简直不像是一个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儿教授架子;他也没有一点儿论资排辈的恶习。他自己好像并不觉得比我们长一辈,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他有时就像一个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他说话非常坦率,有什么想法就说了出来,既不装腔作势,也不以势吓人。他从来不想教训人,任何时候都是亲切和蔼的。当时流行在社会上的那种帮派习气,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只要他认为有一技之长的,不管是老年、中年还是青年,他都一视同仁。因此,我们在背后就常常说他是一个宋江式的人物。他当时正同巴金、靳以主编一个大型的文学刊物《文学季刊》,按照惯例是要找些名人来当主编或编委的,这样可以给刊物镀上一层金,增加号召力量。他确实也找了一些名人,但是像我们这样一些无名又年轻之辈,他也决不嫌弃。我们当中有的人当上了主编,有的人当上特别撰稿人。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我们难免有些沾沾自喜。西谛先生对青年人的爱护,除了鲁迅先生外,恐怕并世无二。说老实话,我们有时候简直感到难以理解,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既景仰他学问之渊博,又热爱他为人之亲切平易,于是就很愿意同他接触。只要有机会,我们总去旁听他的课。有时也到他家去拜访他。记得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们几个人步行,从清华园走到燕园。他的家好像就在今天北大东门里面大烟筒下面。现在时过境迁,房子已经拆掉,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但是在当时给我的印象却是异常美好、至今难忘的。房子是旧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里有地板,我的印象是非常高级的住宅。屋子里排满了书架,都是珍贵的红木做成的,整整齐齐地摆着珍贵的古代典籍,都是人间瑰宝,其中明清小说、戏剧的收藏更在全国首屈一指。屋子的气氛是优雅典丽的,书香飘拂在画栋雕梁之间。我们都狠狠地羡慕了一番。
总之,我们对西谛先生是尊敬的,是喜爱的。我们在背后常常谈到他,特别是他那些同别人不同的地方,我们更是津津乐道。背后议论人当然并不能算是美德,但是我们一点儿恶意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比如他的工作方式,我们当时就觉得非常奇怪。他兼职很多,常常奔走于城内城外。当时交通还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清华、燕京,宛如一个村镇,进城要长途跋涉。校车是有的,但非常少,有时候要骑驴,有时候坐人力车。西谛先生夹着一个大皮包,总是装满了稿子,鼓鼓囊囊的。他戴着深度的眼镜,跨着大步,风尘仆仆,来往于清华、燕京和北京城之间。我们在背后说笑话,说郑先生走路就像一只大骆驼。可是他一坐上校车,就打开大皮包拿出稿子,写起文章来。
据说他买书的方式也很特别。他爱书如命,认识许多书贾,一向不同书贾讲价钱,只要有好书,他就留下,手边也不一定就有钱偿付书价,他留下以后,什么时候有了钱就还账,没有钱就用别的书来对换。他自己也印了一些珍贵的古籍,比如《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玄览堂丛书》之类。他有时候也用这些书去还书债。书贾愿意拿什么书,就拿什么书。他什么东西都喜欢大,喜欢多,出书也有独特的气派,与众不同。所有这一切我们也都觉得很好玩,很可爱。这更增加我们对他的敬爱。在我们眼中,西谛先生简直像长江大河,汪洋浩瀚;泰山华岳,庄严敦厚。当时的某一些名人同他一比,简直如小水洼、小土丘一般,有点儿微末不足道了。
但是时间只是不停地逝去,转瞬过了四年,大学要毕业了。清华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故乡去,教了一年高中。我学的是西洋文学,教的却是国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结合业务”,因此心情并不很愉快。在这期间,我还同西谛先生通过信。他当时在上海,主编《文学》。我寄过一篇散文给他,他立即刊登了。他还写信给我,说他编了一个什么丛书,要给我出一本散文集。我没有去搞,所以也没有出成。过了一年,我得到一份奖学金,到很远的一个国家里去住了十年。从全世界范围来看,这正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在国内,有外敌入侵,大半个祖国变了颜色;在国外,正在进行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在国外,挨饿先不说,光是每天躲警报,就真够呛。杜甫的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的处境是“烽火连十年,家书无从得”。同西谛先生当然失去了联系。
一直到了1946年的夏天,我才从国外回到上海。去国十一年,漂洋万里,到了那繁华的上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曾在克家的榻榻米上睡过许多夜。这时候,西谛先生也正在上海。我同克家和辛笛去看过他几次,他还曾请我们吃过饭。他的老母亲亲自下厨房做福建菜,我们都非常感动,至今难以忘怀。当时上海反动势力极为猖獗。郑先生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主编一个争取民主的刊物,推动民主运动,反动派把他也看作眼中钉,据说是列入了黑名单。有一次,我同他谈到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面孔一下子红了起来,怒气冲冲,声震屋瓦,流露出极大的义愤与轻蔑。几十年来他给我的印象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光风霁月,菩萨慈眉;我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有另一面:疾恶如仇,横眉冷对,疾风迅雷,金刚怒目。原来我只是认识了西谛先生的一面,对另一面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现在总算比较完整地认识西谛先生了。
有一件事情,我还要在这里提一下。我在上海时曾告诉郑先生,我已应北京大学之聘,开设梵文讲座。他听了以后,喜形于色,他认为,在北京大学教梵文简直是理想的职业。他对梵文文学的重视和喜爱溢于言表。1948年,他在他主编的《文艺复兴·中国文学研究专号》的《题辞》中写道:“关于梵文学和中国文学的血脉相通之处,新近的研究呈现了空前的辉煌。北京大学成立了东方语文学系,季羡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几位都是对梵文学有深刻研究的。……在这个‘专号’里,我们邀约了王重民先生、季羡林先生、万斯年先生、戈宝权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们写这个‘专题’。我们相信,这个工作一定会给国内许多的做研究工作者们以相当的感奋的。”西谛先生对后学的鼓励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解放后不久,西谛先生就从上海绕道香港到了北京。我们都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天,又在这文化古都见了面,分外高兴。又过了不久,他同我都参加了新中国开国后派出去的第一个大型文化代表团,到印度和缅甸去访问。在国内筹备工作进行了半年多,在国外和旅途中又用了四五个月。我认识西谛先生已经几十年了,这一次是我们相聚最长的一次,我认识他也更清楚了,他那些优点也表露得更明显了。我更觉得他像一个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孩子,胸怀坦荡,耿直率真。他喜欢同人辩论,有时也说一些歪理。但他自己却一本正经,他同别人抬杠而不知是抬杠。我们都开玩笑说,就抬杠而言,他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应该选他为“抬杠协会主席”,简称之为“杠协主席”。出国前在检查身体的时候,他糖尿病已达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有几个“+”号。别人替他担忧,他自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喝酒吃点心如故。他那豁达大度的性格,在这里也表现得非常鲜明。
回国以后,我经常有机会同他接触。他担负的行政职务更重了。有一段时间,他在北海团城里办公,我有时候去看他,那参天的白皮松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时候他对书的爱好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有一次他让我到他家去吃饭。他像从前一样,满屋堆满了书,大都是些珍本的小说、戏剧、明清木刻,满床盈案,累架充栋。一谈到这些书,他自然就眉飞色舞。我心里暗暗地感到庆幸和安慰,我暗暗地希望西谛先生能够这样活下去,多活上许多年,多给人民做一些好事情……
但是正当他充满了青春活力,意气风发,大踏步走上前去的时候,好像一声晴天霹雳,西谛先生不幸过早地离开我们了。他逝世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我时常自己描绘,让幻想驰骋。我知道,这样幻想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过了几年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我同许多人一样被卷了进去。在以后的将近十年中,我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天在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想到西谛先生的时候不多。间或想到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能活下来,另一方面又庆幸他没有活下来,否则他一定也会同我一样戴上种种的帽子,说不定会关进“牛棚”。他不幸早逝,反而成了塞翁失马了。
现在,恶贯满盈的“四人帮”终于被打倒了。普天同庆,朗日重辉。但是痛定思痛,我想到西谛先生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将近五十年前的许多回忆,清晰的、模糊的、整齐的、零乱的,一齐涌入我的脑中。西谛先生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时时奔来眼底。我越是觉得前途光明灿烂,就越希望西谛先生能够活下来。像他那样的人,我们是多么需要啊。他一生为了保存祖国的文化,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劳动!如果他还能活到现在,那该有多好!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永远无法挽回的。“念天地之悠悠”,我有时甚至感到有点凄凉了。这同我当前的环境和心情显然是有矛盾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低吟起江文通的名句来: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
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呜呼!生死事大,古今同感。西谛先生只能活在我们回忆中了。
1980年1月8日初稿
1981年2月2日修改
他实现了生命的价值——悼念朱光潜先生
听到孟实先生逝世的消息,我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这消息对我并不突然,因为他毕竟是快九十岁的人了,而且近几年来,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但是,如果他能再活上若干年,对我国的学术界、对我自己,不是更有好处吗?
现在,在北京大学内外,还颇有一些老先生可以算作我的师辈。因为,我当学生的时候,他们已经是教授了。但是,我真正听过课的老师,却只剩下孟实先生一人。按旧日的习惯,我应该称他为业师。在今天的新社会中,师生关系内容和意义都有了一些改变。但是,尊师重道仍然是我们要大力提倡的。我对这位业师,一向怀有深深的敬意。而今而后,这敬意的接受者就少掉重要的一个了。
五十多年前,我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念书。我那时是二十岁左右,孟实先生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在清华大学兼课,年龄三十四五岁吧。他只教文艺心理学,实际上就是美学,这是一门选修课。我选了这一门课,认真地听了一年。当时我就感觉到,这一门课非同凡响,是我最满意的一门课,比那些英、美、法、德等国来的外籍教授所开的课好到不能比的程度。孟实先生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人,他的口才并不好,讲一口带安徽味的蓝青官话,听起来并不“美”。看来他不是一个演说家,讲课从来不看学生,两只眼向上翻,看的好像是天花板上或者窗户上的某一块地方。然而却没有废话,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他介绍西方各国流行的文艺理论,有时候举一些中国的旧诗词做例子,并不牵强附会,我们一听就懂。对那些古里古怪的理论,他确实能讲出一个道理来,我听起来津津有味。我觉得,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一个在学术上诚实的人,他不哗众取宠,他不用连自己都不懂的“洋玩意儿”去欺骗、吓唬年轻的中国学生。因此,开课以后不久,我就爱上了这一门课,每周盼望上课,成为我的乐趣了。
孟实先生在课堂上介绍了许多欧洲心理学家和文艺理论家的新理论,比如李普斯的“感情移入说”,还有“人的距离说”等。他们从心理学方面,甚至从生理学方面来解释关于美的问题。其中有不少理论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一直到今天仍然记忆不忘。要说里面没有唯心主义成分,那是不能想象的。但是资产阶级的科学家,只要是一个有良心、不存心骗人的人,他总是会在不同程度上正视客观实际的,他的学说总会有合理成分的。我们倒洗澡水不应该连婴儿一起倒掉。达尔文和爱因斯坦难道不是资产阶级的科学家吗?但是,你能说,他们的学说完全不正确吗?我们过去有一些人习惯于用贴标签的办法来处理学术问题,把极其复杂的学术问题过分地简单化了,这不利于学术的发展。这种倾向到了“十年浩劫”期间,在“四人帮”的煽动下,达到了骇人听闻的荒谬的程度。“四人帮”竟号召对相对论一窍不通的人来批判爱因斯坦,成为千古笑谈。孟实先生完全不属于这一类人。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自己认识到什么程度,就讲到什么程度,一步一个脚印,无形中影响了学生。
离开清华大学以后,我出国一住就是十一年。在这期间,国内正在奋起抗日,国际上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烽火连八年,家书抵亿金。”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我完全同祖国隔离,什么情况也不知道。1946年回国,立即来北大工作,那时孟实先生也转来北大。他正编一个杂志,邀我写文章。我写了一篇介绍《五卷书》的文章,发表在那个杂志上。他住的地方离我的住处不远,他的办公室(他当时是西方语言文学系主任,我是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和我的办公室相隔也不远。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我曾拜访过他。说起来似乎是件怪事,然而却是事实。现在恐怕有很多人认为我是什么“社会活动家”。其实我的性格毋宁说是属于孤僻一类,最怕见人。我的老师和老同学很多,我几乎是谁都不拜访。天性如此,无可奈何,而今就是想去拜访孟实先生,也完全不可能了。
我因为没有在重庆或者昆明待过,对于抗战时期那里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对于孟实先生当时的情况也完全不清楚。到了北平以后,听了三言两语,我有时候也同几个清华的老同学窃窃私议过。到了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按孟实先生的地位,他完全有资格乘南京派来的专机离开祖国大陆的。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毅然留了下来,等待北平的解放。其中过程细节,我完全不清楚。然而这件事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孟实先生毕竟是经受住了考验,选择了一条唯一正确的道路。
我常常想,在解放前,中国的知识分子大概分为三类:先知先觉的、后知后觉的、不知不觉的。第一类是少数,第三类也是少数。孟实先生(还有我自己),在政治上不是先知先觉,但又绝非不知不觉。爱国无分少长,革命难免先后,这恐怕是一条规律。孟实先生同一大批旧社会的知识分子一样,经过了几十年的观察与考验、前进和停滞,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最终还是认识了真理,认为共产党指出的道路是唯一正确的,因而坚定不移地在这一条路上走下去。孟实先生有一些情况我原来并不清楚,只是前几年,我读到他在抗战期间从重庆给周扬同志写的一封信,才知道,他对国民党并不满意,他也向往延安。我心中暗自谴责:我没有能全面了解孟实先生。总之,我认为,孟实先生一生是大节不稍亏的。他走的是一切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应该走的道路。
这一条道路当然也绝不会是平坦的。三十多年来,风风雨雨,几乎所有的老知识分子都在风雨中经受磨炼。最突出的例子当然是“十年浩劫”。孟实先生被关进了“牛棚”。我是自己“跳”出来的,一跳也就跳进了“牛棚”。想不到几十年前的师生现在成了“同棚”。“牛棚”生活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在这里暂且不谈。孟实先生在棚里的一件小事,我却始终忘不了。他锻炼身体有一套方法,大概是东西均备,佛道沟通。在那种阴森森的生活环境中,他居然还在锻炼身体,我实在非常吃惊,而且替他捏一把汗。晚上睡下以后,我发现他在被窝里胡折腾,不知道搞一些什么名堂。早晨他还偷跑到一个角落里去打太极拳一类的东西。有一次被“监改人员”发现了,大大地挨了一通批。在这些“大老爷”眼中,我们锻炼身体是罪大恶极的。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它的意义却不小。从中可以看出,孟实先生对自己的前途没有绝望,对我们的事业也没有绝望,他执着于生命,坚决要活下去。否则的话,他尽可以像一些别的难兄难弟一样,破罐子破摔算了。说老实话,我在当时的态度实在比不上他。这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同他谈起过,只是暗暗地记在心中。
“四人帮”垮台以后,天日重明,孟实先生以古稀之年,重又精神抖擞,从事科研、教学和社会活动。他的生活异常地有规律。每天早晨,人们总会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头在大图书馆前散步。在工作方面,他抓得非常紧,他确实达到了壮心不已的程度。他译完了黑格尔的美学,又翻译维柯的著作。这些著作内容深奥,号称难治,能承担这种翻译工作的,并世没有第二人,孟实先生以他渊博的学识和湛深的外语水平,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争分夺秒,锲而不舍,“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作,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得到了学术界普遍的赞扬。
孟实先生学风严谨,一丝不苟,谦虚礼让,不耻下问。他曾多次问到我关于古代印度宗教的问题。他对中外文学都有精湛的研究,这是学术界公认的。他的文笔流利畅达,这也是学者中间少有的。思想改造运动时,有人告诉我说他喜欢读孟实先生写的自我批评的文章。我当时觉得非常可笑:这是什么时候呀,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欣赏文章!然而这却是事实,可见孟实先生文章感人之深。他研究中外文艺理论,态度同样严肃认真。他翻译外国名著,也是句斟字酌,不轻易下笔。严复说:“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在孟实先生身上也发现了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解放后,他努力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并以此指导自己的研究工作,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现在,孟实先生离开了我们。他一生执着追求,没有偷懒。将近九十年的漫长的道路,走过来并不容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都碰到过。顺利与挫折,他都经受过。但是,他在千辛万苦之后,毕竟找到了真理,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找到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好的归宿。现在人们常谈生命的价值,我认为,孟实先生是实现了生命的价值的。
听到孟实先生逝世的消息时,我并没有流泪,但是在写这篇短文时,却几次泪如泉涌。生生死死,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古人说:“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孟实先生,安息吧!你的形象将永远留在你这一个年迈而不龙钟的学生的心中!
1986年3月
为胡适说几句话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胡适是一个起过重要作用但争议又非常多的人物。过去,在极“左”思潮的支配下,我们曾一度把他完全抹杀,把他说得一文不值,反动透顶。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看问题比较实事求是了,因此对胡适的评价也有了一些改变。但是,最近我在一份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中读到,(胡适)“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好像他是一个铁杆国民党员、蒋介石的崇拜者。根据我的了解,好像事情不完全是这个样子,因此禁不住要说几句话。
胡适不赞成共产主义,这是一个事实,是谁也否认不掉的。但是,他是不是就是死心塌地地拥护国民党和蒋介石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他从来就不是国民党员,他对国民党并非一味地顺从。他服膺的是美国的实验主义,他崇拜的是美国的所谓民主制度。只要不符合这两个尺度,他就挑点小毛病,闹点独立性。对国民党也不例外。最著名的例子是他在《新月》上发表的文章《知难行亦不易》,是针对孙中山先生著名的学说“知难行易”的。我在这里不想讨论“知难行易”的哲学奥义,也不想涉及孙中山先生提出这样主张的政治目的。我只想说,胡适敢于对国民党的“国父”的重要学说提出异议,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蒋介石从来也没有听过“国父”的话,他打出孙中山先生的牌子,其目的只在于欺骗群众。但是,有谁胆敢碰这块牌子,那是断断不能容许的。于是,文章一出,国民党蒋介石的御用党棍一下子炸开了锅,认为胡适简直是大不敬,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这一群走狗一拥而上。但是,胡适却一笑置之,这一场风波不久也就平息下去了。
另外一个例子是胡适等新月派的人物曾一度宣扬“好人政府”,他们大声疾呼,一时甚嚣尘上。这立刻又引起了一场喧闹。有人说,他们这种主张等于不说,难道还有什么人主张坏人政府吗?但是,我个人认为,在国民党统治下而提倡好人政府,其中隐含着国民党政府不是好人政府的意思。国民党之所以暴跳如雷,其原因就在这里。
这样的小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这两个也就够了。它充分说明,胡适有时候会同国民党闹一点小别扭的。个别“诛心”的君子义正词严地昭告天下说,胡适这样做是为了向国民党讨价还价。我没有研究过“特种”心理学,对此不敢赞一词,这里且不去说它。至于这种小别扭究竟能起什么作用,也不在我研究的范围之内,也不去说它了。我个人觉得,这起码表明胡适不是国民党蒋介石的忠顺奴才。
但是,解放以后,我们队伍中的一些人创造了一个新术语,叫作“小骂大帮忙”。胡适同国民党闹点小别扭就归入这个范畴。什么叫“小骂大帮忙”呢?理论家们说,胡适同国民党蒋介石闹点小别扭,对他们说点比较难听的话,这就叫作“小骂”。通过这样的“小骂”,给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这种保护色是有欺骗性的,是用来迷惑人民的。到了关键时刻,他又出来为国民党讲话。于是人民都相信了他的话,天下翕然从之,国民党就“万寿无疆”了。这样的“理论”未免低估了中国老百姓的觉悟水平,难道我们的老百姓真正这样糊涂、这样低能吗?国民党反动派最后垮台的历史,也从反面证明了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把胡适说得似乎比国民党的中统、军统以及其他助纣为虐的忠实走狗还要危险,还要可恶,也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我最近常常想到,解放以后,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学习了辩证法。对于这一件事无论怎样评价也不会过高的。但是,正如西方一句俗语所说的那样:闪光的不都是金子。有人把辩证法弄成了诡辩术,老百姓称之为“变戏法”。辩证法稍一过头,就成了形而上学、唯心主义、教条主义,就成了真正的变戏法。一个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在封建时代赃官比清官要好。清官能延长封建统治的寿命,而赃官则能促其衰亡。周兴、来俊臣一变而为座上宾,包拯、海瑞则成了阶下囚。当年我自己也曾大声疾呼宣扬这种荒谬绝伦的谬论,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辩证法,为了自己这种进步、这种“顿悟”,而心中沾沾自喜。一回想到这一点,我脸上就不禁发烧。我觉得,持“小骂大帮忙”论者的荒谬程度,与此不相上下。
上面讲的对胡适的看法,都比较抽象。我现在从回忆中举两个具体的例子。我于1946年回国后来北大工作,胡适是校长,我是系主任,在一起开会、见面讨论工作的机会是非常多的。我们俩都是国立北平图书馆的什么委员,又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更增加了见面的机会。同时,印度尼赫鲁政府派来了一位访问教授师觉月博士和六七位印度留学生。胡适很关心这一批印度客人,经常要见他们,到他们的住处去看望,还请他们吃饭。他把照顾印度朋友的任务交给了我。所有这一切都给了我更多的机会,来观察、了解胡适这样一个在当时学术界和政界都红得发紫的大人物。我写的一些文章也拿给他看,他总是连夜看完,发表评论。他这个人对任何人都是和蔼可亲的,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子,这一点就是拿到今天来也是颇为难能可贵的。今天我们个别领导干部那种目中无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我们见到的还少吗?根据我几年的观察,胡适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物。要说他没有政治野心,那不是事实。但是,他又死死抓住学术研究不放。一谈到他有兴趣的学术问题,比如说《水经注》《红楼梦》、神会和尚等,他便眉飞色舞,忘掉了一切,颇有一些书呆子的味道。蒋介石是流氓出身,一生也没有摆脱掉流氓习气,他实际上是玩胡适于股掌之上。可惜胡适对这一点似乎并不清醒。一度有传言,蒋介石要让胡适当总统。连我这个政治幼儿园的小学生也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是一场地地道道的骗局。可胡适似乎并不这样想,当时他在北平的时候不多,经常乘飞机来往于北平和南京之间,风尘仆仆,极为劳累,他却似乎乐此不疲。我看他是一个异常聪明的糊涂人,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总印象。
我现在谈两个小例子。首先谈胡适对学生的态度。我到北大以后,正是解放战争激烈地展开、国民党反动派垂死挣扎的时候。北大学生一向是在政治上得风气之先的,在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方面,也是如此。北大的民主广场号称北平城内的“解放区”。学生经常从这里列队出发,到大街上游行示威,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国民党反动派大肆镇压,逮捕学生。从“小骂大帮忙”的理论来看,现在应当是胡适挺身出来给国民党帮忙的时候了,是他协助国民党反动派压制学生的时候了。但是,据我所知,胡适并没有这样干,而是张罗着保释学生,好像有一次他还亲自找李宗仁,想利用李宗仁的势力让学生获得自由。有的情景是我亲眼目睹的,有的是听到的,恐怕与事实不会相去甚远。
还有一件小事,是我亲身经历的。大约在1948年的秋天,人民解放军已经对北平形成了一个大包围圈,蒋介石集团的末日快要来临了。有一天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胡适,商谈什么问题。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我忘记是谁了,告诉胡适说,解放区的广播电台昨天夜里有专门给胡适的一段广播,劝他不要跟着蒋介石集团逃跑,将来让他当北京大学校长兼北京图书馆馆长。我们在座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都非常感兴趣,都想看一看胡适怎样反应。只见他听了以后,既不激动,也不愉快,而是异常平静,只微笑着说了一句:“他们要我吗?”短短五个字道出了他的心声。看样子他已经胸有成竹,要跟国民党逃跑。但又不能说他对共产党有刻骨的仇恨。不然,他绝不会如此镇定自若,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大骂一通,来表示自己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忠诚。我这种推理是不是实事求是呢?我认为是的。
总之,我认为胡适是一位非常复杂的人物,他反对共产主义,但是拿他那一把美国尺子来衡量,他也不见得赞成国民党。在政治上,他有时候想下水,但又怕湿了衣裳。他一生就是在这种矛盾中度过的。他晚年决心回国定居,说明他还是热爱我们祖国大地的。因此,说他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说他“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都不符合实际情况。
解放后,我们有过一段极“左”的历史,对胡适的批判不见得都正确。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拨乱反正,知人论世,真正的辩证法多了,形而上学、教条主义、似是而非的伪辩证法少了。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不起的转变。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我为胡适说了上面这一些话,供同志们探讨时参考。
1987年11月25日
回忆吴宓先生
雨僧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作为他的受业弟子,我同其他弟子一样,始终在忆念着他。
雨僧先生是一个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
总之,他是一个既奇特又矛盾的人。
我这样说,不但丝毫没有贬义,而且是充满了敬意。雨僧先生在旧社会是一个不同流合污、特立独行的奇人,是一个真正的人。
当年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我听过他几门课:“英国浪漫诗人”“中西诗之比较”等。他讲课认真、严肃,有时候也用英文讲,议论时有警策之处。高兴时,他也把自己新写成的旧诗印发给听课的同学,十二首《空轩》就是其中之一。这引得编《清华周刊》的学生秀才们把他的诗译成白话,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而又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一笑置之,不以为忤。他的旧诗确有很深的造诣,同当今想附庸风雅的、写一些根本不像旧诗的“诗人”,绝不能同日而语。他的“中西诗之比较”实际上讲的就是比较文学,当时这个名词还不像现在这样流行,他实际上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奠基人之一,值得我们永远怀念。
他坦诚率真,十分怜才。学生有一技之长,他绝不埋没,对同事更是不懂得什么叫忌妒。他在美国时,邂逅结识了陈寅恪先生。他立即驰书国内,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他在清华作为西洋文学系的教授而一度兼国学研究院的主任。
他当时给天津《大公报》主编一个《文学副刊》。我们几个喜欢舞文弄墨的青年学生,常常给副刊写点书评一类的短文,因而无形中就形成了一个小团体。我们曾多次应邀到他那在工字厅的住处:藤影荷声之馆去做客,也曾被请在工字厅的教授们的西餐厅去吃饭。这在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但感觉到的鸿沟的情况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今回忆起来还感到温暖。
我离开清华以后,到欧洲去住了将近十一年。回到国内时,清华和北大刚刚从云南复员回到北平。雨僧先生留在四川,没有回来。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也没有认真去打听。但是,我心中却有一个疑团:这难道会同他那耿直的为人有某些联系吗?是不是有人早就把他看作眼中钉了呢?在这漫长的几十年内,我只在60年代初期,在燕东园李赋宁先生家中拜见过他,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面。
在“十年浩劫”中,他当然不会幸免。听说,他受过惨无人道的折磨,挨了打,还摔断了什么地方,我对此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以他那种特立独行的性格,他绝不会投机说谎,绝不会媚俗取巧,受到折磨,倒是合乎规律的。反正知识久已不值一文钱,知识分子被视为“老九”。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我们又有什么话好说呢?雨僧先生受到的苦难,我有意不去仔细打听,不知道反而能减轻良心上的负担。至于他有什么想法,我更是无从得知。现在,他离开我们,走了。从此人天隔离,永无相见之日了。
雨僧先生这样一个奇特的人,这样一个不同流合污特立独行的人,是会受到他的朋友们和弟子们的爱戴和怀念的。现在编集的这一本《回忆吴宓先生》就是一个充分的证明。
他的弟子和朋友都对他有自己的一份怀念之情,自己的一份回忆。这些回忆不可能完全一样,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观察事物和人物的角度和特点,但是又不可能完全不一样。因为回忆的毕竟是同一个人—我们敬爱的雨僧先生。这一部回忆录就是这样一部既不一样又一样的汇合体。从这个一样又不一样的汇合体中可以反照出雨僧先生整个的性格和人格。
我是雨僧先生的弟子之一,在贡献上我自己那一份回忆之余,又应编者的邀请写了这一篇序。这两件事都是我衷心愿意去做的,也算是我献给雨僧先生的心香一瓣吧。
1989年3月22日
忆念胡也频先生
胡也频,这个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上和文学史上宛如夏夜流星一闪即逝但又留下永恒光芒的人物,知道其名者很多很多,但在脑海中尚能保留其生动形象者,恐怕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幸是其中的一个。
初次见到胡先生是六十年前在山东济南省立高中的讲台上,我当时只有十八岁,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他个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副南方人的形象。那时日军刚刚退出了被占领一年的济南,国民党的军队开了进来,教育有了改革。旧日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改为省立高中,校址由绿柳红荷交相辉映的北园搬到车水马龙的杆石桥来,环境大大地改变了,校内颇有一些新气象。专就国文这一门课程而谈,在一年前读的还是《诗经》《书经》和《古文观止》一类的书籍,现在完全改为读白话文学作品;作文也由文言文改为白话文。教员则由前清的翰林、进士改为新文学家。对于我们这一批年轻的大孩子来说,顿有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大家都兴高采烈了。高中的新校址是清代的一个什么大衙门,崇楼峻阁,雕梁画栋,颇有一点威武富贵的气象。尤其令人难忘的是里面的一个大花园,园子的全盛时期早已成为往事。花坛不修,水池干涸,小路上长满了草。但是花木却依然青翠茂密,浓绿扑人眉宇。到了春天、夏天,仍然开满似锦的繁花,把这古园点缀得明丽耀目。枝头、丛中时有鸟鸣声,令人如入幽谷。老师们和学生们有时来园中漫步,各得其乐。
胡先生的居室就在园门口旁边,常见他走过花园到后面的课堂中去上课。他教书同以前的老师完全不同,他不但不讲《古文观止》,好像连新文学作品也不大讲。每次上课,他都在黑板上大书:“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字,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直讲得眉飞色舞,浓重的南方口音更加难懂了。下一次上课,黑板上仍然是七个大字:“什么是现代文艺”,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听得简直像着了迷。
我们按照他的介绍买了一些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那时候,“马克思主义”这个词儿是违禁的,人们只说“普罗文学”或“现代文学”,大家心照不宣,谁都了解。有几本书的作者我记得名叫弗里茨,以后再也没见到这个名字。这些书都是译文,非常难懂,据说是从日文转译的俄国书籍。恐怕日文译者就不太懂俄文原文,再转为汉文,只能像“天书”了。我们当然不能全懂,但是仍然怀着朝圣者的心情,硬着头皮读下去。生吞活剥,在所难免。然而,“现代文艺”这个名词却时髦起来,传遍了高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为这古老的建筑增添了新的光辉。
我们这一批年轻的中学生其实并不真懂什么“现代文艺”,更不全懂什么叫“革命”,胡先生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解释。但是我们的热情却是高涨的,高涨得超过了需要。
当时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学校大权当然掌握在他们手中。国民党最厌恶、最害怕的就是共产党,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欲除之而后快。在这样的气氛下,胡先生竟敢明目张胆地宣传“现代文艺”,鼓动学生革命,真如太岁头上动土。国民党对他的仇恨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胡先生却处之泰然,我们阅世未深,对此完全是麻木的。胡先生是有社会经历的人,他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只见他那清瘦的小个子,在校内课堂上,在那座大花园中,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上身有点向前倾斜,匆匆忙忙,仓仓促促,满面春风,忙得不亦乐乎。他照样在课堂上宣传他的“现代文艺”,侃侃而谈,视敌人如草芥,宛如走入没有敌人的敌人阵中。
他不但在课堂上宣传,还在课外进行组织活动。他号召组织了一个现代文艺研究会,由几个学生积极分子带头参加,公然在学生宿舍的走廊上摆上桌子、贴出布告,昭告全校,踊跃参加,当场报名、填表,一时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时隔六十年,一直到今天,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时的笑语声还在我耳畔回荡,留给我的印象之深,概可想见了。
有了这样一个组织,胡先生还没有满足,他准备出一个刊物,名称我现在忘记了。第一期的稿子中有我的一篇文章,名叫《现代文艺的使命》。内容现在完全忘记了,无非是革命、革命、革命之类。以我当时的水平之低,恐怕都是从“天书”中生吞活剥地抄来了一些词句,杂凑成篇而已,绝不会是什么像样的文章。
正在这时候,当时蜚声文坛的革命女作家、胡先生的夫人丁玲女士到了济南省立高中,看样子是来探亲的。她是从上海去的。当时上海是全国最时髦的城市,领导全国服饰的新潮流。丁玲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装。相对而言,济南还是相当闭塞淳朴的。丁玲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
记得丁玲那时候比较胖,又穿了非常高的高跟鞋。济南比不了上海,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高中校内的道路,更是年久失修。穿平底鞋走上去都不太牢靠,何况是高跟鞋。看来丁玲就遇上了“行路难”的问题。胡先生个子比丁玲稍矮,夫人“步履维艰”,有时要扶着胡先生才能迈步。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看了这情景,觉得非常有趣。我们就窃窃私议,说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我们其实不但毫无恶意,而且是充满了敬意的。在我们心中真觉得胡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因此对他更增加了崇敬之感,对丁玲我们同样也是尊敬的。
不管胡先生怎样处之泰然,国民党却并没有睡觉。他们的统治机器当时运转得还是比较灵的。国民党对抗大清帝国和反动军阀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老谋深算,手法颇多。相比之下,胡先生这个才不过二十多岁的真正的革命家,却没有多少斗争经验,专凭一股革命锐气,革命斗志超过革命经验,宛如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一样,头顶青天,脚踏大地,把活动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确实值得尊敬。但是,勇则勇矣,面对强大的掌握大权的国民党,是注定要失败的。这一点,我始终不知道胡先生是否意识到了,这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事情果然急转直下。有一天,国文课堂上见到的不再是胡先生那瘦小的身影,而是一位完全陌生的老师,全班学生都为之愕然。小道消息说,胡先生被国民党通缉,连夜逃到上海去了。到了第二年,1931年,他就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被国民党逮捕,被秘密杀害,身中十几枪,当时他只有二十八岁。
鲁迅先生当时住在上海,听到这消息以后,他怒发冲冠,拿起如椽巨笔,写了这样一段话:“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二心集》)这一段话在当时真能掷地作金石声。
胡先生牺牲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也不过八十七八岁,在今天还不算是太老,正是“余霞尚满天”的年龄,还是大有可为的。而我呢,在这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内,经历了极其曲折复杂的行程,天南海北,神州内外,高山大川,茫茫巨浸;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在“空前的十年”中,几乎走到穷途。到了今天,我已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中学生变成了皤然一翁,心里面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胡先生的身影忽然又出现在眼前,我有点困惑。我真愿意看到这个身影,同时却又害怕看到这个身影,我真有点诚惶诚恐了。我又担心,等到我这一辈人同这个世界告别以后,脑海中还能保留胡先生的身影者,大概也就要完全彻底地从地球上消逝了。对某一些人来说,那将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损失。在这里,我又有点欣慰:看样子,我还不会在短期中同地球“拜拜”。只要我在一天,胡先生的身影就能保留一天。愿这一颗流星的光芒尽可能长久地闪耀下去。
1990年2月9日
晚节善终 大节不亏——悼念冯芝生(友兰)先生
芝生先生离开我们,走了。对我来说,这噩耗既在意内,又出意外。三四个月以前,我曾到医院去看过他,实际上含有诀别的意味。但是,过了不久,他又奇迹般地出了院。后来又听说,他又住了进去。以九十五周岁的高龄,对医院这样几出几进,最后终于永远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我们。难道说这还不是意内之事吗?
可是芝生先生对自己的长寿是充满了信心的,他在八八自寿联中写道: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胸怀四化,寄意三松。
米寿指八十八岁,茶寿指一百零八岁。他活到九十五岁,离茶寿还有十三年,当然不会满足的。去年,中国文化书院准备为他庆祝九十五岁诞辰,并举办国际学术讨论会,但他坚持要到今年九十五周岁时举办。他这种信心也感染了我们。我们都相信,他会创造奇迹的。今年的庆典已经安排妥帖,国内外请柬都已发出,再过一个星期,就要举行了。可惜他偏在此时离开了我们,使庆祝改为悼念。不说这是意外又是什么呢?
在芝生先生弟子一辈的人中,我可能是接触到冯友兰这个名字最早的人。1926年,我在济南一所高中读书。这是一所文科高中,课程中除了中外语文、历史、地理、心理、伦理、《诗经》《书经》等以外,还有一门人生哲学,用的课本就是芝生先生的《人生哲学》。我当时只有十五岁,既不懂人生,也不懂哲学。但是对这一门课的内容,颇感兴趣。从此芝生先生的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认为,他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屈指算来,现在已有六十四年了。
后来,我考进了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芝生先生是文学院长。当时清华大学规定,文科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逻辑学可以代替。我本来有可能选芝生先生的课,临时改变主意,选了金岳霖先生的课,因此我一生都没有上过芝生先生的课。在大学期间,同他根本没有来往,只是偶尔听他的报告或者讲话而已。
时过境迁,我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年高中国文教员,到欧洲去漂泊了将近十一年。抗日战争后,回到了祖国。由于陈寅恪先生的介绍,到北大来工作。这时芝生先生从大后方复员回到北平,仍然在清华任教。我们没有接触的机会,只是偶尔从别人口中得知芝生先生在西南联大时的情况,也有过一些议论,这在当时是难以避免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去探究了。
不久就迎来了解放。据我的推测,芝生先生本来有资格到台湾去的。然而他留下没走,同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既感到光明又感到幸福的时刻。至于他是怎样想的,我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样,他的朋友和弟子们从此对他有了新的认识,这却是事实。他曾给毛泽东同志写过一封信,毛主席回复了一封比较长的信。“十年浩劫”期间,我听他亲口读过,他当时是异常激动的。此是后话,这里暂且不表了。
不久,我国政府组成了一个文化代表团,应邀赴印度和缅甸访问。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比较大型的出访代表团,团员中颇有一些声誉卓著、有代表性的学者、文学家和艺术家。丁西林任团长,郑振铎、陈翰笙、钱伟长、吴作人、常书鸿、张骏祥、周小燕以及芝生先生等都是团员,我也滥竽其中,秘书长是刘白羽。因为这个团很重要,周总理亲自关心组团的工作,亲自审查出国展览的图片。记得是1951年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做准备工作,最费事的是画片展览。我们到处拍摄、搜集能反映新中国新气象的图片,最后汇总在故宫里面的一个大殿里,满满的一屋子,请周总理最后批准。我们忙忙碌碌,过了一个异常紧张但又兴奋愉快的夏天。
那一年国庆节前,我们在广州又住了一段时间,参加了观礼活动,并将讲稿和其他文件译为英文,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那时,广州解放时间不长,国民党的飞机有时还来骚扰,特务活动也时有所闻。我们出门,都有便衣怀藏手枪的保安人员跟随,暗中加以保护。我们一切都准备好后,便乘车赴香港,换乘轮船,驶往缅甸,开始了对印度和缅甸长达几个月的长征……
从此以后,我们全团十几个人就马不停蹄,跋山涉水,几乎是一天换一个新地方,宛如走马灯一般,脑海里天天有新印象,眼前时时有新光景,乘船、乘汽车、乘火车、乘飞机,几乎看尽了春、夏、秋、冬四季风光,享尽了印缅人民无法形容的热情的款待。我不能忘记,我们曾在印度洋的海船上,看飞鱼飞跃。晚上在当空的皓月下,面对浩渺蔚蓝的波涛,追怀往事。我不能忘记,我们在印度闻名世界的奇迹泰姬陵上欣赏“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奇景。我不能忘记,我们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角沐浴大海,晚上共同招待在黑暗中摸黑走八十里路,目的只是想看一看中国代表团的印度青年。我不能忘记,我们在佛祖释迦牟尼打坐成佛的金刚座旁流连瞻谒,我从印度空军飞机驾驶员手中接过几片菩提树叶,而芝生先生则用口袋装了一点金刚座上的黄土。我不能忘记,我们在金碧辉煌的土邦王公的天方夜谭般的宫殿里,共同享受豪华晚餐,自己也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我不能忘记,在缅甸茵莱湖上,看缅甸船主独脚划船。我不能忘记,我们在加尔各答开着电风扇,啃着西瓜,度过新年。我不能忘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怎么说也是说不完的。一想起印缅之行,我脑海里就成了万花筒,光怪陆离,五彩缤纷。中间总有芝生先生的影子在,他长须飘胸,道貌岸然。其他团员也都各具特点,令人忆念难忘。这情景,当时已道不寻常,何况现在事后追思呢?
根据一些代表团出国访问的经验,在团员与团员之间的关系方面,往往可以看出三个阶段。初次聚在一起时,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气气;后来逐渐混熟了,渐渐露出真面目,放言无忌;到了后期,临解散以前,往往又对某一些人心怀不满,胸有芥蒂。这个三段论法,真有点厉害,常常真能兑现。
但是,我们的团却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自始至终,都是能和睦相处的。我们团中还产生了一对情侣,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见气氛之融洽。在所有的团员和工作人员中,最活跃的是郑振铎先生。他身躯高大魁梧,说话声音洪亮。虽然已经渐入老境,但不失其赤子之心。他同谁都谈得来,也喜欢开个玩笑,而最爱抬杠。团中爱抬杠者,大有人在。代表团成立了一个抬杠协会,简称杠协。大家想选一个会长,领袖群伦。于是月旦群雄,最后觉得郑先生喜抬杠,而不自知其为抬杠,已经达到抬杠圣境,圆融无碍。大家一致推选他为杠协会长。在他的领导之下,团中杠业发达,皆大欢喜。
郑先生同芝生先生年龄相若,而风格迥异。芝生先生看上去很威严,说话有点口吃;但有时也说点笑话,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郑先生开玩笑的对象往往就是芝生先生。他经常喊芝生先生为“大胡子”,不时说些开玩笑的话。有一次,理发师正给芝生先生刮脸,郑先生站在旁边起哄,连声对理发师高呼:“把他的络腮胡子刮掉!”理发师不知所措,一失手,真把胡子刮掉一块。这时候,郑先生大笑,旁边的人也陪着哄笑。然而芝生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神色不变,可见先生的大度包容的气概。《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芝生先生的神宇有点近似子敬。
上面举的只是一件微末小事,但是由小可以见大。总之,我们的代表团就是在这种熟悉而不亵渎、亲切而互相尊重的气氛中,共同生活了半年。我得以认识芝生先生,也是这一段时期内的事。屈指算来,到现在也近四十年了。
对于芝生先生的专门研究领域,中国哲学史,我几乎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不敢胡言乱语。但是他治中国哲学史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我却是能体会到的,而且是十分敬佩的。为了这一门学问,他不知遭受了多少批判。他提倡的道德抽象继承论,也同样受到严厉的诡辩式的批判。但是,他能同时在几条战线上应战,并没有被压垮。他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惜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经常在修订他的《中国哲学史》,我说不清已经修订过多少次了。我相信,倘若能活到一百零八岁,他仍然是要继续修订的。只是这一点精神,难道还不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吗?
芝生先生走过了九十五年的漫长的人生道路,九十五岁几乎等于一个世纪。自从公元建立后,至今还不到二十个世纪。芝生先生活了公元的二十分之一,时间够长的了。他一生经历了清代、民国、洪宪、军阀混乱、国民党统治、抗日战争,一直迎来了解放。道路并不总是平坦的,有阳关大道,也有独木小桥,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然而芝生先生以他那奇特的乐观精神和适应能力,不断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忠诚于自己的学术事业,热爱祖国,热爱祖国的传统文化,终于走完了人生长途,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们可以说他是晚节善终,大节不亏,他走了一条中国老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在他身上,我们是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的。
芝生先生!你完成了人生的义务,掷笔去世,把无限的怀思留给了我们!
芝生先生!你度过漫长疲劳的一生,现在是应该休息的时候了,你永远休息吧!
1990年12月3日
回忆陈寅恪先生
别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写了这样多的回忆师友的文章,独独遗漏了陈寅恪先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对我来说,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据的。我一直到今天还经常读陈先生的文章,而且协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我当然会时时想到寅恪先生的。我是一个颇为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想写一篇回忆文章,自是意中事。但是,我对先生的回忆,我认为是异常珍贵的,超乎寻常地神圣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污了这一点神圣性,故而迟迟不敢下笔。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怀旧集》,已经到了非写不行的时候了。
要论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六十五年前的清华大学算起。我于1930年考入国立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名为外国语文系)。西洋文学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给选修课留下的时间却是很富裕的,除了选修课以外,还可以旁听或者偷听,教师不以为忤,学生各得其乐。我曾旁听过朱自清、俞平伯、郑振铎等先生的课,都安然无恙,而且因此同郑振铎先生建立了终生的友谊。但也并不是一切都一帆风顺。我同一群学生去旁听冰心先生的课,她当时极年轻,而名满天下,我们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满脸庄严,不苟言笑,看到课堂上挤满了这样多的学生,知道其中有“诈”,于是威仪俨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选修此课者,下一堂课不许再来!”我们悚然而听,憬然而退,从此不敢再进她讲课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后,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由怒目金刚一变而为慈眉菩萨。我向她谈起她当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经完全忘记,我们相视而笑,有会于心。
就在这个时候,我旁听了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我曾到城里一个大庙里去买过此书。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的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在中外众多学者中,能给我这种享受的,国外只有亨利希·吕德斯(Heinrich Lüders),在国内只有陈师一人,他被海内外学人公推为考证大师,是完全应该的,这种学风,同后来滋害流毒的“以论代史”的学风,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然而,茫茫士林,难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学人的所谓“学者”,骄纵跋扈,不禁令人浩叹矣。寅恪师这种学风,影响了我的一生。后来到德国,读了吕德斯教授的书,并且受到了他的嫡传弟子瓦尔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的教导和熏陶,可谓三生有幸。可惜自己学识瘠薄,又限于天赋,虽还不能说无所收获,然而犹如细流比沧海,空怀仰止之心,徒增效颦之恨。这只怪我自己,怪不得别人。
总之,我在清华四年,读完了西洋文学系所有的必修课程,得到了一个学士头衔,现在回想起来,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从这些课程中收获不大。欧洲著名的作家,什么莎士比亚、歌德、塞万提斯、莫里哀、但丁等的著作都读过,连现在忽然时髦起来的《尤利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等也都读过,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并不深入,给我留下深远影响的课反而是一门旁听课和一门选修课。前者就是在上面谈到寅恪师的“佛经翻译文学”;后者是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也就是美学。关于后者,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谈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在清华时,除了上课以外,同陈师的接触并不太多,我没到他家去过一次。有时候,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来攘往的学生人流中,有时会见到陈师去上课,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腋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的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绝不会知道,他就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学者。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他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令我受益无穷。
离开了水木清华,我同寅恪先生有一个长期的别离。我在济南教了一年国文,就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到了这里,我才开始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在我一生治学的道路上,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我从此告别了歌德和莎士比亚,同释迦牟尼和弥勒佛打起交道来。不用说,这个转变来自寅恪先生的影响。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的德国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学是同学,同为吕德斯教授的学生。这样一来,我的中德两位老师同出一个老师的门下。有人说:“名师出高徒。”我的老师和太老师们不可谓不“名”矣,可我这个徒却太不“高”了。忝列门墙,言之汗颜。但不管怎样说,这总算是一个中德学坛上的佳话吧。
我在哥廷根十年,正值“二战”,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然而在学术上收获却是最丰富的十年。国家为外寇侵入,家人数年无消息,上有飞机轰炸,下无食品果腹,然而读书却无任何干扰。教授和学生多被征从军。偌大的两个研究所:印度学研究所和汉学研究所,都归我一个人掌管。插架数万册珍贵图书,任我翻阅。在汉学研究所深深的院落里,高大阴沉的书库中,在梵学研究所古老的研究室中,阒无一人。天上飞机的嗡嗡声与我腹中的饥肠辘辘声相应和。闭目则浮想联翩,神驰万里,看到我的国,看到我的家;张目则梵典在前,有许多疑难问题,需要我来发复。我此时恍如遗世独立,苦欤?乐欤?我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了。
经过了轰炸的炼狱,又经过了饥饿,到了1945年,在我来到哥廷根十年之后,我终于盼来了光明,东西法西斯垮台了。美国兵先攻占哥廷根,后为英国人来接管。此时,我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国医目疾,我连忙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汇报我十年来学习的情况,并将自己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发表的一些论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得了先生的复信,也是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的近况,并说不久将回国。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说,他想向北大校长胡适、代校长傅斯年、文学院长汤用彤几位先生介绍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外,谁听到能到最高学府去任教而会不引以为荣呢?我于是立即回信,表示同意和感谢。
这一年深秋,我终于告别了住了整整十年的哥廷根,怀着“客树回望成故乡”的心情,一步三回首地到了瑞士,在这个山清水秀的世界公园里住了几个月。1946年春天,经过法国和越南的西贡,又经过香港,回到了上海,在克家的榻榻米上住了一段时间。从上海到南京,又睡到了长之的办公桌上。这时候,寅恪先生也已从英国回到了南京。我曾谒见先生于俞大维官邸中,谈了谈阔别十多年以来的详细情况。先生十分高兴,叮嘱我到鸡鸣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见北大代校长傅斯年先生,特别嘱咐我带上我用德文写的论文,可见先生对我爱护之深以及用心之细。
这一年的深秋,我从南京回到上海,乘轮船到了秦皇岛,又从秦皇岛乘火车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北京(当时叫北平)。由于战争关系,津浦路早已不通,回北京只能走海路,从那里到北京的铁路由美国少爷兵把守,所以还能通车。到了北京以后,一片“落叶满长安”的悲凉气象。我先在沙滩红楼暂住,随即拜见汤用彤先生。按北大当时的规定,从海外得到了博士学位回国的人,只能任副教授,在清华叫作专任讲师,经过几年的时间,才能转向正教授。我当然不能例外,而且心悦诚服,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然而过了大约一周的光景,汤先生告诉我,我已被聘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这真是石破天惊,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这个当一周副教授的纪录,大概也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吧,说自己不高兴,那是谎言,那是矫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老一辈学者对后辈的提携和爱护。
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寅恪师也来到北京,仍然住在清华园,我立即到清华去拜见。当时从北京城到清华是要费一番周折的,宛如一次短途旅行。沿途几十里路全是农田,秋天青纱帐起,还真有绿林人士拦路抢劫的,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了。但是,有寅恪先生在,我绝不会惮于这样的旅行。在三年之内,我到清华园去过多次。我知道先生年老体弱,最喜欢当年住北京的天主教外国神甫亲手酿造的栅栏红葡萄酒,我曾到今天市委党校所在地当年神甫们的静修院的地下室去买过几次栅栏红葡萄酒,又长途跋涉送到清华园,送到先生手中,心里颇觉安慰。几瓶酒放到现在不算什么,但是在当时通货膨胀已经达到了钞票上每天加一个零还跟不上物价飞速提高的速度的情况下,就非同小可了。
有一年春天,中山公园的藤萝开满了紫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气弥漫,招来了众多的游人和蜜蜂。我们一群弟子们,记得有周一良、王永兴、汪篯等,知道先生爱花,现在虽患目疾,几近失明,但据先生自己说,有些东西还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团影子。大片藤萝花的紫光,先生或许还能看到,而且在那种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情况下,我们想请先生散一散心。征询先生的意见,他怡然应允。我们真是大喜过望,在来今雨轩藤萝深处,找到一个茶桌,侍先生观赏紫藤,先生显然兴致极高。我们谈笑风生,尽欢而散。我想,这也许是先生在那样的年头里最愉快的时刻。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在解放前夕,政府经济实已完全崩溃。从法币改为银圆券,又从银圆券改为金圆券,越改越乱,到了后来,到粮店买几斤粮食,携带的这币那券的重量有时要超过粮食本身。学术界的泰斗、德高望重、被著名的史学家郑天挺先生称为“教授的教授”的陈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他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已经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胡先生最尊重、最爱护确有成就的知识分子。当年他介绍王静安先生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去任教,一时传为佳话。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几句诗“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讲的就是这一件事。现在却轮到适之先生再一次“独为神州惜大儒”了,而这个“大儒”不是别人,竟是寅恪先生本人。适之先生想赠寅恪先生一笔数目颇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却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换得适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适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车—顺便说一句,当时北京汽车极为罕见,北大只有校长的一辆—让我到清华陈先生家装了一车西文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书。陈先生只收两千美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的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书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而寅恪师对于金钱的一介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也可见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