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英雄词
英雄人写英雄词。辛弃疾的词作,是其英雄人格、英雄心态、英雄命运的真实写照。他写词,有着明确而自觉的创作目的,《鹧鸪天·不寐》词说:“人无同处面如心。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他写词,是要写自己的人生行藏出处,写自己的人生经历境遇,写自己的心态情感和世态人情。所以,无论是缘于外在的应酬唱和,还是缘于内心的创作冲动,辛弃疾都用词来写人生理想、人生思考、人生体验、人生感悟、人生苦闷、人生乐趣。辛弃疾的词,是他独特个性的影像记录、生命历程的艺术呈现。
为便于集中了解辛词人格个性、心态情感的不同侧面,本书打破按作品创作年代顺序排列的惯例,而按题材、内容分类排列。编年排列,有点像史书的编年体,便于了解作者的创作历程;分类编排,有点像史书的纪事本末体,便于完整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
本书按词作内容的不同,分为四卷,每卷展示辛弃疾英雄词世界的不同侧面。大体而言,卷一是豪情词,卷二是闲情词,卷三是友情亲情词,卷四是山水乡村词。
卷一诸词,展现的是英雄辛弃疾的豪情、理想、追求、失落、苦闷、怨愤。在这里,可以看到稼轩“壮岁旌旗拥万夫”(《鹧鸪天》)的威武,“沙场秋点兵”(《破阵子》)的帅气,“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一枝花·醉中戏作》)的豪迈,也可以了解他“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孤独,可以领略他“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太常引·建康中秋为吕叔潜赋》)的人间情怀,“布被秋宵梦觉”时眷恋“万里江山”(《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的社会担当。他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时不我待的焦虑,更有像张良那样为帝王师,能够“万里勒燕然”(《菩萨蛮》)的理想。
英雄有苦闷,有怨愤。他有时“半夜一声长啸,悲天地、为予窄”(《霜天晓角·赤壁》);有时像冯谖一样弹铗悲歌:“腰间剑,聊弹铗”(《满江红》“汉水东流”);有时像“落魄”的“故将军”李广,醉饮在“岁晚田间”(《八声甘州》);有时悲愤难平,派遣“酒兵压愁城”,用词“写尽胸中,块磊未全平”(《江神子·和人韵》)。
行伍出身、经过战火洗礼的英雄辛弃疾,善于在词中再现战争场景,《水调歌头》中的“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写绍兴三十一年的宋金大战,如同战争大片,惊心动魄;《满江红·贺王宣子平湖南寇》写湖南安抚使王佐平定陈峒之乱:“笳鼓归来,举鞭问、何如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鼪鼯泣。早红尘、一骑落平冈,捷书急。”也是虎啸风生,气势磅礴。
英雄以天下为己任,有崇高的理想,执着的信念,深沉的家国情怀。故而给友人祝寿,辛弃疾激励友人“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自许“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送友人时,难忘“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木兰花慢·席上呈张仲固帅兴元》),他鼓励友人“待十分做了,诗书勋业”(《满江红·送汤朝美自便归金坛》)。与朋友唱和,相互勉励“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忧虑着山河破碎,“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念念不忘“中州遗恨”(《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登南剑州双溪楼时,憧憬着“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一匡天下;登京口北固亭时,希望像古代的英雄一样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从卷一所选词什,可以领略辛弃疾英雄人格、英雄心态的不同侧面。
卷二诸词,展现的是辛弃疾的闲情逸趣、性情嗜好。辛弃疾23岁南归之后,在仕途上打拼了二十年,43岁(1182)被罢职闲居,除了53—55岁(1192—1194)、63—65岁(1203—1205)两度短暂的东山再起之外,直到68岁去世,在江西上饶、铅山乡间闲居了二十年。英雄辛弃疾被迫做了隐士。闲居期间,他有闲适的快意,更多的是闲而无用的苦闷忧郁。
在这卷词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生活有时随性轻松,“欲行且起行,欲坐重来坐。坐坐行行有倦时,更枕闲书卧”(《卜算子》)。读书、饮酒、闲游,是他中晚年隐居生活的主要内容。他时常坐着竹轿,带着钓车茶具、圆桌坐垫,在溪头村畔闲游,所谓“行李溪头,有钓车茶具,曲几团蒲”(《汉宫春·即事》)是也。
他常常生病:“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卜算子》)“剩欲读书已懒,只因多病长闲。”(《西江月》)“病中留客饮,醉里和人诗。”(《临江仙》)病虽愈,但筋力衰退,“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壮健如虎的英雄,到了老年,却是“头白齿牙缺”:“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卜算子》);老态龙钟:“坐堆豗,行答飒,立龙钟”(《水调歌头》)。
闲居期间,更多的是愁肠百结,愁思难解,他常常在词中倾诉:“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鹧鸪天》)“有甚闲愁可皱眉。老怀无绪自伤悲。”(《鹧鸪天·重九席上再赋》)“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丑奴儿》)“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丑奴儿》)
在这卷词作中,还可以看出辛弃疾对官场生活的厌倦。他53岁时重新出山,任福建路提点刑狱,后转任安抚使。到福建不久,他就怀念“瓢泉快活时。长年耽酒更吟诗”(《添字浣溪沙·三山戏作》)。因与上司同僚不睦,他预感到官场危机:“新剑戟,旧风波”(《鹧鸪天·三山道中》),因此准备退隐归山,可儿子以“田产未置”劝阻,辛弃疾作《最高楼》“骂之”。写词骂子,前无古人。他在词中说:“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不如像陶渊明那样,早些辞官归隐,葺个园儿名佚老,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何等自在逍遥。从官场退隐,他有词;从家事抽身,他也有词。《西江月·以家事付儿曹,示之》就是宣布从此不再管家事,只“管竹管山管水”。他吩咐接管家政的儿曹,要依法纳税,要收支平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辛弃疾是超人,同时也是懂得生活、很会生活的平凡人。
辛弃疾好酒,嗜酒,几乎无日不饮,《浪淘沙》宣称“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浣溪沙》自言“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临江仙》自悟“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须过后方知”。他嫌独饮不过瘾,就写词请朋友来共饮:“掀老瓮,拨新醅。客来且尽两三杯。”(《鹧鸪天·寄叶仲洽》)
他每饮必醉,常常在词中自写醉态:“一饮动连宵,一醉长三日。”(《卜算子》)“昨夜山公倒载归。儿童应笑醉如泥。”(《定风波》)“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常常狂饮烂醉,不免伤及健康。于是朋友劝他戒酒,可他回应说:“记从来、人生行乐,休更问、日饮亡何。快斟呵。裁诗未稳,得酒良佳。”(《玉蝴蝶》)等到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他只好听从友人和家人的劝告而戒酒。可理智上想戒,生理上却十分依赖,那份纠结,全表现在《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中。他跟酒杯订立盟约,约好从此不再亲近酒杯,并命令酒杯:“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狡黠的酒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酒杯深知稼轩翁难以真正止酒,于是诙谐地答应:麾之即去,哪天想俺了,一招就来。果不其然,止酒不几天,酒友载酒入山相邀,稼轩翁自感不便以止酒为托辞,于是破戒一醉,并用韵再赋一首《沁园春》以自我解嘲。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偶像,辛弃疾也不例外。退隐后,他特别崇拜陶渊明。他爱读陶诗,有《鹧鸪天·读渊明诗不能去手,戏作小词以送之》词纪事,他赞美陶诗“更无一字不清真”,评价陶渊明的人品,更是常人难以企及。在稼轩心目中,那些豪门望族的王、谢诸郎,连陶渊明脚下的尘土都比不上。前人早就指出,辛弃疾最爱说陶渊明。确实,辛弃疾在词中一再提及陶渊明,时而梦中相见:“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水龙吟》)时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贺新郎》),时而“笑渊明、瓶中储粟,有无能几”(《贺新郎》)。陶渊明真正是辛弃疾的异代知音。
无情未必真豪杰。英雄辛弃疾,也多情深情。卷三诸词,是表现友情、爱情、亲情和幽默的佳作。
友情和亲情,集中体现在赠别词中。赠别,有送别与留别之分。送别,是居人送行人;留别,是行人留赠给居人。卷三所录赠别词,有的是送门下士,如《定风波》送范开。有的是送同僚,如《木兰花慢》是在滁州送通判范昂,《鹧鸪天》是离开南昌时留别司马汉章,《摸鱼儿》是离开武汉前往长沙之前留别同官王正之,《水调歌头》同是在武汉留别湖广总领周武、湖北转运司判官王正之、鄂州知州赵善括。有的是送同宗兄弟,如《菩萨蛮》和《临江仙》送族弟辛祐之,《贺新郎》和《永遇乐》别族弟辛茂嘉。有的是送别女侍者,如《临江仙》和《鹊桥仙》分别送侍者阿钱和粉卿。送别、留别的对象不同,写法也各不相同,但都情深情真。如送门下士范开,安慰他说:“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定风波》)送同僚范昂说:“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等送归船。”(《木兰花慢》)送族弟祐之说:“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临江仙》)其中有两篇最脍炙人口。一是《摸鱼儿》,借送别写人生感慨,借伤春而伤人生,满心的追求、期待与失望、怨愤,表面不着一字,却隐含在字里行间,千回百折,寄慨遥深。二是《贺新郎》送茂嘉弟,精选五个经典的离别故事来编织离别的痛楚,笔法变化多姿,构思新奇,笔法灵活,结构缜密,技巧高超,堪称稼轩“第一离别词”。
辛弃疾也有爱情词。比如在江西赣州平定茶商之乱后写的《菩萨蛮》(西风都是行人恨),就表达了对夫人的深深怀念,想象夫人“试上小红楼,飞鸿字字愁”。《浣溪沙·寿内子》虽是寿词,却也表达了夫妻相濡以沫的真爱和欣慰:“寿酒同斟喜有余。朱颜却对白髭须。两人百岁恰乘除。”古代诗人的爱情诗、爱情词,书写表现的对象大多是婚外的女子,只有少数篇章是为婚内妻室而作。像辛弃疾这样,戎马倥偬之余还能想到给夫人写首词以寄相思,很是不容易呢。写词给夫人祝寿,共享天伦之乐,在词世界里也不多见。还有些词作,也疑似为夫人而作,如《武陵春》写逾约未及时归家,而“鞭个马儿归去也,心急马行迟。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那人”,显然是夫人。只是难以肯定这是为自己的夫人所写,还是像《生查子·有觅词者赋》《鹧鸪天·代人赋》那样为代他人所作。但《念奴娇·书东流村壁》肯定是写辛弃疾本人一段刻骨铭心的艳遇,词中“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的名句,足以体现词人对这段爱情的留恋与遗憾。
沙场秋点兵的英雄硬汉辛弃疾,写起柔情温情爱情,一点也不让小晏、秦郎。如《一剪梅》《恋绣衾》《一络索》诸词,都是用平常语写深情,语浅情深。至于《南歌子》下片:“今夜江头树,船儿系那边。知他热后甚时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写一位妻子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关心体贴,如此温柔贤惠有爱,在两宋词史上很是罕见。
辛弃疾还擅长给女性歌手素描画像,几笔勾勒,就生动传神。如《如梦令·赠歌者》写歌者的气质风韵轻盈曼妙,眼波流转,甚是迷人:“韵胜仙风缥缈。的皪娇波宜笑。”《菩萨蛮》写舞者的舞姿舞态:“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蓦地管弦催。一团红雪飞。”富于动态美和现场感。
有智慧的人通常都很幽默,苏轼和辛弃疾就很幽默。他俩都写了幽默词。不过,苏轼的幽默词,大多是朋友间的戏谑调笑。到了辛弃疾,幽默词则具有了特殊的思想含量和艺术品位。幽默词,是辛词中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类型。
辛弃疾的幽默词,虽然也有玩笑打趣之作,如《寻芳草》调侃友人陈莘叟想老婆,晚上无法成眠,就好玩有趣。但更多的是借友人间的调侃打趣来抒发人生的愤懑,如《行香子·博山戏简昌父仲止》表面上说“由来至乐,总属闲人”,好像很享受这种悠闲。词末说要“把相牛经、种鱼法,教儿孙”,堂堂大英雄,晚年只落得在家中教儿孙如何养牛养鱼,万字平戎策,换来的是东家种树书。内心深处的不平与无奈,人生社会的颠倒错位,自在言外。《卜算子》将“千古李将军”与“为人在下中”的李蔡对比,进而与自己“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的现实处境进行类比,不同命运的对比与相同命运的类比之中,见出古往今来的贤愚错位。《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和《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自我调侃,自我开解,用幽默的态度化解人生的挫折与苦闷,是一种人生智慧。《夜游宫·苦俗客》和《千年调》讽刺追名逐利的俗客和阿谀奉承、圆滑世故的官场风气,颇能见出辛弃疾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人格个性。
辛弃疾一生热爱山水、流连山水,写了大量的山水词。他又长期住在乡村,熟悉乡村,写了许多描绘乡村生活、乡村人物的词作。参照唐代山水田园诗人的称呼,辛弃疾可称为山水词人、乡村词人。卷四选录的就是他的山水词、乡村词。
辛弃疾爱写山。江西上饶一带的山,诸如灵山、南岩、积翠岩、雨岩、西岩等等,他都为之传神写照。辛弃疾写山,常常充满了神奇的想象,有的山,像战马奔腾:“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有的山,则似神仙化出,积翠岩是共工怒触天柱而成:“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归朝欢》)南岩则是仙人洪崖削出:“笑拍洪崖,问千丈、翠岩谁削。”(《满江红》)他欣赏山的雄奇气势,而不爱山的精致玲珑,《临江仙》词就说:“莫笑吾家苍壁小,稜层势欲摩空。相知惟有主人翁。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
他写水,很少写静态的水,而喜欢写动态的水,奔流的水,如《摸鱼儿》写钱塘江潮:“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沁园春》写瀑布:“惊湍直下,跳珠倒溅。”《清平乐》写“清溪奔快。不管青山碍。千里盘盘平世界。更著溪山襟带”,都充满了跳荡的生命力和飞动感。辛弃疾的幽默感,也体现在对山水的描绘中,如《玉楼春》:“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仿佛是天真的儿童看云山,充满了喜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