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一根麦秸
有人说人类将葬身于烈火,有人说世界会毁于坚冰。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火与冰》
在稻畈区因盛产水稻,田叫水田,而麦子一般都生长在旱地上。收成很少,每年也就一茬。五月麦黄风时,稻子未熟,乡亲们正好腾出手来将麦子收割起来,送进磨坊磨成白花花的面粉,用以当作长年吃米岁月里的一种调剂——制成面条或干脆做成小麦粑。稻子只有在煮成米饭时才散发出清香,而麦子在黄与乍黄、麦粒未脱下时,那金黄的麦秆就会飘溢出一种成熟的庄稼气息。乡亲们闻到这被风捎过来的诱人馨香,亲昵地说:刮麦黄风呢!
从乡亲们对稻子和麦子的态度上,我后来回想,乡亲们似乎更倾向于麦子。这不知道是不是水稻区人民对别种庄稼的移情别恋,或者根本上就是南方人对北方人本质上的心仪。再简单地说,也是南方的麦子不像生长在广袤的北方土地那样一望无际而稀罕的缘故。在南方,水稻一经收割脱粒之后,那稻草立即就被乡亲们用铡刀铡碎、铡断,还原于稻田,或者在太阳下暴晒一番后烧成“火粪”。大抵是稻草易烂的缘故,归于稻田,没几天它就会腐烂为泥,化作肥料。而麦秸则不,我小时候割过麦子,那麦茬齐扎扎的,如剑刃一般,扎小手和脚窝子,扎得我叽里呱啦地乱叫。南方人一般不把麦茬留在地里。我们小时候早晨上学或下午放学,所要干的活儿就是挖麦茬,然后抖干净,晒干当柴烧锅煮饭。麦秸子性脆,在火炉里烧得噼噼啪啪地响,那声音犹如正月里人家娶新娘子放爆竹,给人一种穿透幽静岁月的幸福感。
麦秸的用途还在于能够晒干、压扁,编织成金黄色的麦草帽和蝈蝈笼、鸟笼子,还可以制成各式各样的花虫鸟兽之类。夏天的时候,我们乡间孩子唯一的游戏就是捉蟋蟀、捉蚂蚱,捉住两只放进麦秸编织的笼子里,然后挂到床头。那小东西就伴随我们过完一个知了声声的夏天。那时,我们村子里最会编织麦秸的是春旺叔,他祖上是学篾匠的,再孬的竹子到了他的手里也会被修理得细如棉线、韧如铁针,所以编织麦秸是他的拿手好戏。农村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那阵子,他就曾偷偷地用麦秸编织过草帽、花鸟虫兽之类,走村串巷地卖过,因而也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过。那些没有压扁的麦秸,可以两头除断,当作吸水用的卫生管。现在市场上流行的饮料管,我想就是人们受麦秸启发的。
“人哪!就像是一根麦秸!你看,折一下就断了,就碎了……”这是我祖母说过的话。祖母说这话时我还小,无法弄懂人和麦秸有什么本质的联系和区别。祖母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她活得健健康康。但那时她说着这话,乡亲们都信,都点着头。他们深有感触的是因为这话直接与春旺叔有关——春旺叔那年由于卖麦秸编织的“玩意儿”(乡亲们语),最后终于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给公社抓起来了。这还不算什么,后来公社开“万人批斗大会”,一直低头的春旺叔在台上不知怎么抬了下头。这下,他看到与自己一同接受批斗的竟是强奸知青的强奸犯、杀人放火犯、偷盗抢劫犯……他心里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批斗会结束,别人被判了刑,他虽然被释放了回来,但当天晚上他就找了根草绳吊死了——我和她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她家里来人要她回家,我们才晓得这事。春旺叔胆子大,脸皮却薄。“人哪!就像一根麦秸!”乡亲们聚在麦场上,边打着麦边这样说,叹息声四处流传……
如果深究起来,稻子和麦子给予我们人类的还有由于地理上的差别而带来的心理上的巨大差异。在南方,人们把米饭当作主食,那种精细、雪白、晶莹而柔和的香喷喷的米饭,赋予南方人的是一种精明、纤细、柔韧的性格。稻子离不开水,人也被水调养得滋滋润润,机智而又未免失之于油滑;而以小麦面粉为主食的整个北方,却也似麦子般坚挺、粗糙,北方人胸怀涌动起来就如麦子般波浪起伏,宽大、深沉,他们的性格也如易断易折的麦秸一样,嘎嘣干脆就是一下,绝不会像踩在南方水田里的拖泥带水——稻子和麦子简直就代表着南人或北相。民以食为天,庄稼天生的骨骼造就了人身体和心理上的区别,但人毕竟是有思想的,正是这思想也让他们看出了自己与植物的殊途同归——人就像一根麦秸,一根有思想的麦秸!想想看,朴素的乡亲说的与洋人帕斯卡尔说的“人只是一根芦苇”有什么两样?
人类一旦深刻起来就以为自己很是哲学,而哲学又从未最终解决人类的千古浮躁。特别是世纪末(人类自知之明地将这叫作世纪末病)——据说不单二十世纪末,十九世纪末的人也很浮躁。但二十世纪末由于“人类大劫难”的大预言,再加上宇宙中的星球要排列出个十字架来,人心于浮躁中又添了些恐惧。真的如此,我想人类应该出现的局面绝不会像面对稻子或麦子那样亲切,其结果可能是两种:一种是人类不断闹出及时行乐的荒唐事,另一种则是涌现出一批“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英雄来。幸好人类的思想并不十分脆弱。脆弱的还是人的肉体——在历史中,我们已经不断“领略”到法西斯对人类的摧残,在电视上我们现在还看到硝烟弥漫的战争,看见正在进行的海湾、科索沃战争中那一具具倒下来的无辜平民的身躯……这时候我陡然想起祖母的这句话,也只有心怀悲愤和无奈。人或许真是一根麦秸,命贱于草或被草菅!
1999年4月16日,北京东城区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