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刘郎远玉箫——李彭老《祝英台近》散读

读那些伤怀恋旧，别情依依的宋词，你会产生一种感觉，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段美好的爱情，都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不管你事实上是否曾经像词人所叙那样热热烈烈地爱过一场，或是轻描淡写地风雅浪漫一回，你得承认，词人的文字和文字背后美好的情思激活了你沉睡已久的记忆，唤起了你对世间最真最纯爱情的强烈向往。这种向往一旦复活，便会成为你精神生活、情感记忆的美好体验。这份情感不随时光的流逝而淡薄，不随空间的变异而消逝。你会时时想起，细细品味，感悟美好的人生，珍视宝贵的体验。读宋代词人李彭老的词作《祝英台近》，我就感觉到自己似乎与词人一道，老迈苍苍的时候，回忆青春风雅的浪漫。甚至分不清楚，似乎也不愿意区分清楚，词作所写恋情是词人的体验还是自己的经历，反倒乐意将词人的经历与体验自己的经历与体验，一起悲欢，一起喜忧，重温一回人生情意的温馨缠绵，重温一场含愁带怨的爱恋。

杏花初，梅花过，时节又春半。帘影飞梭，轻阴小庭院。旧时月底秋千，吟香醉玉，曾细听、歌珠一串。

忍重见。描金小字题情，生绡合欢扇。老了刘郎，天远玉箫伴。几番莺外斜阳，阑干倚遍，恨杨柳、遮愁不断。

恋爱中的日子总是格外美丽。不管是雨雪纷纷、北风呼啸的隆冬，还是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的春天。只要相爱的双方彼此点燃了青春的烈焰，冬天就变得温暖，夏天就变得清凉，春天就充满诗意，秋天就不再悲伤。词人记得许多年前那个春天，说早不早，梅花已经开过，不见玉洁冰清，不睹高洁芳华；说晚不晚，杏花刚刚开放，一片粉红，一片生机，似乎可以想见粒粒青杏悬挂枝头，叶叶青翠荫凉院落。时光流逝，风物变化，一切如旧，一成不变，年年如此，那年也是一样。只是许多时光，词人和你我一样都不会刻意注意，不会敏锐觉察，那一年春天，词人感觉有点不一样，似乎心中想起了一些什么，感到失落、郁闷、不快。特别留意时光的流逝，特别想起一段情缘。注意词中一个“又”字，貌似平凡，实则含情，明说时光流逝，新春过半，年复一年，春复一春，暗示心中慨叹，有些东西也随春光而去，想挽留也来不及，有些美好记忆浮现，想重温而心情起伏激荡。谁对季节如此敏感，谁对物候如此留意，当然是心事满怀的词人，当然是多愁善感的你我。“又”字下面似乎还有一点孤独与寂寞，一点伤感与甜美。春天从来就是一个花开如画，水绿如天的时节，也是一个绿草遍地，杨柳泛青的季节，这些自然景物很容易触动多情男女的相思爱恋，很容易激发青春萌动的芳心。王昌龄早就写过：“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闺中少妇本来无忧无虑，快乐开心地过日子，但是春天来了，偶然看见道路尽头的青青杨柳枝叶茂盛，生机勃勃，自己的春心也一并萌动，她早已是名花有主，身有所属，可是夫君去哪了，从征服役，杀敌边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真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鼓励夫君远行。小两口相亲相爱，居家度日，不离不弃，远远强过万千功名啊。一绺杨柳春色撩拨少妇悸动的心。同样，李彭老开笔叹咏春花开谢，自然心中春意萌动，心事也一同汹涌。换句话说，浓浓的春意撩拨起浓浓的春思。词人想得很远，想得很多，想得很细。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庭院很寂静，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就连窗外的日影，飞快掠过，摩擦窗棂，似乎也有轻微的咝咝声响。一帘帷幕，轻轻垂挂，似乎也有丝毫动静。小院笼罩一片阴凉，树枝挂满绿叶，日光照射下来，透过层层绿叶，落下斑斑驳驳的暗影，地面好比铺上一层碎银，明暗相宜，动静有声。整个院子幽静冷清到了极点。置身其中的词人，徘徊留恋，神思恍惚，情意汹涌心间。就像一股暗流汹涌于河水之下，而表面上确是出奇的平静。我看见，词人在观察每一缕阳光投下的阴影，我看见词人在注视每一道光影经过窗棂的姿态，我看见词人在聆听庭院的一丝一毫的轻微动静。词人表现得很宁静，很平和，但是内心却是激荡有声，起伏难宁。我在琢磨，词人在想些什么呢？他有雅兴欣赏一院的妩媚光影吗？他有兴趣吟诗风雅一番吗？想起了大唐诗人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那个古老的春山静夜之中，王维多么清静，多么悠闲，又是多么风雅。他听见了桂花飘落的声音，他听见了月亮升起的声音，他听见了春泉流淌的声音，他听见了宿鸟惊飞的声音，最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自己内心需要什么的声音。和王维不一样，词人李彭老却是心潮起伏，情意绵绵。他既孤独、寂寞，又甜蜜、兴奋，想起了过去一段美好的时光，想起自己相伴伊人，卿卿我我的时刻，陶醉不醒，无比幸福。一院的幽深宁静，一窗的日光帘影，一春的轻阴微凉，都没有声响，都不忍心打扰沉思入梦的词人，梦里有太多值得细细品味的情景，梦里有太多牵动词人心魂的情意。

词人看见了什么？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那个幽深静谧的庭院，一架秋千静静悬挂空中，支撑秋千的木柱、缆绳缠绕着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花草青藤，你看不出是绳索，分明是翠绿的藤蔓缠上了绳索，鲜艳的花朵点缀了木架。皎洁的月光，静静地将银辉洒在庭院，洒在秋千架上，隐隐可闻淡淡芳香随风吹来。可以想见，相恋的两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皓月当空的时刻，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晃晃悠悠，好不惬意。欢声笑语，像一串串快乐的音符，飞向夜空，久久回荡在院落里。也许玩累了，女子香汗微微，气喘吁吁，想到该歇息一会。男子稳控住晃荡的秋千，女子轻快地跳下。玉手纤纤，梳理如云秀发，整理凌乱衣襟；轻轻碎步，踏碎一地月光，勾勒娇美身影。女子随意坐在院落石凳上，端起早已准备好的香茗，慢慢品味，笑意盈盈。男子也坐在一旁，相依相伴，含情脉脉。不需话语，不需歌赞，坐在男子身边的就是这样一个体貌芳洁，面容娇美的姑娘。面色红润，声气起伏，目光如水，炯炯有神，颈项如凝，洁白似雪。词人沉醉，心旌摇荡，意乱情迷，竟然恍恍惚惚，不知云里雾里。词人回忆这一幕令人眩晕的美丽图景的时候，没有忘记用一个“吟”字，一个“醉”字。吟者，声情激动，不由自主，想说几句赞美的话、陶醉的话，一时却又说不出来，吟哦有声，情意朦胧。醉者，沉醉不醒，不能自拔，烘托女子美貌多情，娇羞动人。不管是谁，遇上词人一般的境况，肯定也会痴迷恍惚，心驰神往。

词人还特别记得，女子的歌声，一串串，一曲曲，如珠似玉，清脆圆润；如雏燕呢喃，软语轻声，娇嫩可爱；如黄莺歌唱，流畅明快，婉转动人。什么都没有写，什么都没看见，只拈出一串歌声，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凸显女子神韵十足，美丽动人。“歌珠一串”，其来有典，白居易诗歌《寄于驸马》云：“何郎小妓歌喉好，严老呼为一串珠。”后人遂用珠玉来形容女子貌美如玉，歌声似珠。词人显然不忘如此美丽，如此动人的歌声，所以，要细细听，专注听，忘情听，以致多少年过去了，还不会忘记，歌声还时时回荡在词人耳畔心间。

如今，天涯已远，伊人不见，多少时光苍老了青春，多少风雨淋湿了心灵，词人不忍心看到眼前的团扇，不忍心听闻过去的歌声，不忍心说起从前的爱恋。因为言语之间，忆念之时，悲喜交织，感慨丛生。有吟香醉玉，轻言细语的温馨与欢悦，也有好景不再，伊人远去的惆怅与揪心；有相亲相爱，甜甜蜜蜜的幸福时光，也有隔山隔水，遥不可及的凄清落寞。特别是看到眼前一把生绡织成的团扇，更是深深刺痛了离人的心。一针一线，一丝一缕，刺绣图案，描绘花样，织进了女子多少深情蜜意，融汇了女子多少美好祝愿。团扇上面，又有泥金小字，诗歌一首，书写女子的爱恋合欢，抒写生活的顺心如愿。字字含情，句句见意。

一把团扇啊，团团圆圆，花好月圆，象征爱情的美满如意，象征日子的幸福快乐。古乐府《怨歌行》云：“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诗词之中，常以团扇表现男女合欢之意。词人随身携带，一路远行，大约是女子当初赠送给他的定情信物吧。自然又不难想见两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情景。当然，“合欢扇”也让人滋生相反的联想。古乐府《怨歌行》又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世易时移，人心冷淡，如同团扇，临夏承欢，逢秋见弃，可谓此一时彼一时，变化无常。团扇的无常隐喻爱情的变化，这又不能不令女子警惕和担忧。封建社会，女子的命运大多与一把团扇一般，变化莫测，起伏无常啊。当然，词人这里描写“合欢扇”主要是反衬现实分离的痛苦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