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才不遇的冯衍

东汉文坛点将录 作者:徐公持


高才不遇的冯衍

“冯衍”这个姓名,几乎是古代文士怀才不遇的代名词。陆龟蒙说“冯衍归来,始叹高才不遇”;王安石说“崎岖冯衍才终废,索寞桓谭道不谋”。此外,鲍照、王维、柳宗元、苏轼、宋祁、杨万里等许多人都曾为他鸣不平。冯衍的生平究竟如何“崎岖”?他有多“高才”?他为何“不遇”?“不遇”到什么程度,博得后代这些大作家们为之反复咏叹,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一 崎岖人生

古代皇权体制下,才士能够仕途亨通、实现功名夙愿者,虽然代不乏人,但按比例说,实在不多。西汉时期有位在朝廷当小官“郎”直到七八十岁的“老冯唐”,他以毕生不遇的经历,铸成了一个著名典故,那就是杜甫在诗里咏叹的“冯唐垂白老”(《垂白诗》),而王禹偁也在诗里说“羞杀老冯唐”(《送礼部苏侍郎赴南阳》)。不过这位老冯唐虽然倒霉,却终于遇到了汉文帝,可怜巴巴的他被提升做了车骑都尉。可是东汉另一位姓冯的人物,则没有如此好的运气,他忙碌一生,辛苦一生,而且才华出众,显然比冯唐优秀,却始终未得到显赫的功名前程,反倒最后老病乡里,潦倒终生。此人就是冯衍。

两位都姓冯,出身不相同。其实冯衍家世既有凭藉,本人亦非无能之辈,比老冯唐强得多。冯衍父、祖在西汉后期曾任高官,又封侯;而且他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二十而博通群书,名声鹊起。照说他的前程不可限量,但冯衍的人生难题就出在他遭逢了乱世。年轻时正逢西汉衰亡、王莽建立新朝之际,当时一般士人都存在一个出处的问题,不少人出来表态支持王莽,赫赫有名的学者扬雄就写了一篇文章《剧秦美新》,称颂王莽的新朝;另一位大儒刘歆更加积极,当了新朝的国师。其时王莽朝中一些公卿高官也都荐举冯衍出仕,但冯衍看到时局不稳,隐患甚多,对王莽政权缺乏信心,他不为眼前利益去冒险,坚辞不仕。新莽政权只建立了十几年,由于政策上的一连串失误,弄得国家扰乱,民不聊生,各地百姓相继揭竿而起,赤眉、新市、平林等武装席卷全国,天下大乱。而汉室宗亲也不甘退出历史舞台,纷纷趁乱起兵,群雄角逐的局势再现。当时有王莽的将军廉丹,讨伐山东赤眉军,召辟冯衍为掾。冯衍虽然应召前来,却劝说廉丹脱离王莽,相机行事。他说出四句名言:“期于有成,不问所由;论于大体,不守小节。”这些话就是要廉丹在乱世中不要固执立场,要着重考虑结果能否成功;所谓“论于大体”,就是要看清大形势,“小节”应当是指私人关系。总的意思是不要愚忠于王莽。那廉丹不听,终于战死。

不久,王莽失败被杀,各路实力派人物拥立更始帝刘玄于长安。更始朝的要员鲍永,受任“行大将军事”,奉命前往并州去开拓地盘、稳定局势。这时,冯衍觉得时机成熟了,遂进入鲍永幕中,为他设计献策,被署为立汉将军。他们一路顺利进驻太原,冯衍兼任狼孟县长。鲍、冯与上党太守田邑各拥武装,三人成鼎足之势,联合捍卫并州,安辑乡土,以观时变。几乎与鲍永、冯衍等前往并州同时,从南阳起兵的刘秀,也被更始帝委以破虏将军、行大司马,到河北冀州一带收略地方。刘秀颇能用兵,在河北地区战胜诸多王莽残部、地方军阀和赤眉农民军,连下巨鹿、邯郸等城市,直打到蓟、平谷等地,只用一年多的时间,就占领了冀、幽两州的广大地区,实力迅速壮大。

更始三年即建武元年(25)六月,刘秀自立为帝,进占洛阳,事实上与长安的更始帝刘玄唱起了对台戏。刘秀为扩展势力,派兵攻打上党,被太守田邑击败,后来田邑得知刘玄已在乱中被赤眉杀掉,加之自己老母妻子等被刘秀部下抓去,便即归降刘秀。刘秀乘势叫田邑招降并州“铁三角”的另二位鲍永、冯衍,但遭到鲍、冯二人拒绝。他们的理由是:既然大家(包括当初刘秀在内)已经奉刘玄为帝,自然不应当违反“臣节”,转投新主。当时并州消息阻隔,鲍、冯二人无法确认刘玄的死讯也是一重要原因。不久,刘玄死亡的消息得到证实,鲍、冯二人也就不再坚持,遂前往河内归顺了刘秀。鲍永还为刘秀前往怀县劝说守将一起归降。后来刘秀平定全国,朝廷里文武官员,济济一堂,论功行赏。刘秀对田邑、鲍永也还宽厚,分别委以官职,后来鲍永更做到扬州牧、司隶校尉等高官,颇受重用;但对冯衍,刘秀却怨恨他当初未能及时归顺自己,所以在论功行赏中没有他的份儿。这是冯衍在东汉的第一次“不遇”。

建武六年(30),发生日食,光武帝刘秀号召朝野建言议政,冯衍上书论八件大事,分别是:显文德、褒武烈、修旧功、招俊杰、明好恶、简法令、差秩禄、抚边境。八件大事被他说得样样重要,件件分明。刘秀看后觉得不错,此时对他的怨恨也渐渐消散,就打算召见他面谈。不想有个司徒长史令狐略消息灵通,得知此事后便去对尚书令王护、尚书周生丰说,冯衍要到皇上那里讲你们坏话,你们可得小心。王、周二人一听便很紧张,赶快向刘秀说冯衍如何如何用心不良,于是刘秀便打消了接见他的念头。一个极佳机会失去了。那令狐略为何如此仇恨冯衍?原来冯衍在狼孟长任上时,曾经严厉打击过地方恶势力令狐氏一家,令狐略一家正在其中,所以乘机报复,不遗余力地诽谤他。这是冯衍进入东汉之后遭到的第二次“不遇”了。

第三次挫折与阴兴、阴就有关。这两位是刘秀皇后阴氏之胞弟,当时他们以外戚身份贵重一时,阴兴还任卫尉,肩负警卫宫廷的重任。兄弟俩附庸风雅,很喜欢与才士们结交。他们很欣赏冯衍的才情,所以主动与之交好。冯衍当时也正无事可做,便经常出入阴家兄弟公府。他还通过阴氏兄弟,与刘氏诸王如刘章等有了交往。这一层人脉关系的建立,对冯衍有一定好处,不久他就被推荐任司隶从事,也就是在京城洛阳的地方长官府中任职。但这件事又招来了麻烦。由于京城里外戚门下宾客甚众,其中不免有人狐假虎威,惹是生非,制造事端。有人将这些外戚的宾客作恶之事控告到刘秀那里,而这位皇帝的作风是事无巨细都要亲自管的,所以他决心整治京都秩序,先拿外戚的宾客们开刀。他下令将那些不守规矩的宾客都抓起来治罪,还杀掉一批。冯衍虽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他毕竟平日与那些宾客们常来往,所以他也被视为外戚宾客中的一员,受到怀疑。冯衍一看形势不对,吓得慌了神,就自投监狱,表示拥护当局的治安措施。后来,他虽被无罪释放,但却受到惊吓,从此离开洛阳,西归杜陵故里,闭门自保,不敢再与亲故联系交往了。这一次的挫折,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冯衍自己功名心切,结交不慎了。

此后,冯衍便一直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他寿命不短,活到八十余岁。后半生家庭生活也不愉快,前妻不知何故被他“休”掉了。在这件事上他也犯了错误。娶进来的后妻任氏凶悍异常,不仅虐待前妻之子,而且脾气暴躁,平日对冯衍没有好脸色,动辄詈骂争吵,甚至将他逐出家门。冯衍晚年穷困老病,生活相当凄惨,真是“崎岖”得很哪!

二 蚌病成珠

冯衍政治上只是早期有偶尔的灵光一显,后来便再无什么建树。但是在文学上,冯衍可是实实在在的“高才”。冯衍的文学成就在东汉可入一流作者行列。范晔撰写《后汉书》,凡人物纪传,多是数人合一卷,少数重要人物一人设一卷,一人而设上、下两卷者极少。查全书中为之设上下卷的传主,只有开国君主光武帝刘秀一人。此外就是列传中的班固、蔡邕、袁绍,都占有一卷半篇幅。冯衍也占了一卷半(他与桓谭合一卷,再加独自一卷)。可见在范晔心目中,冯衍与班固、蔡邕可作等量齐观。此三人为何占有如许多的篇幅?主要是因为全文引述他们的文学作品较多,如班固传中引《两都赋》等,蔡邕传中引《述行赋》等;至于冯衍,本传中大段引述的有《说廉丹》《上疏自陈》《计说鲍永》《遗田邑书》《与阴就书》,而最长的一篇就是《显志赋》,这些都被视为一代文章佳品。

《显志赋》写于作者生活后期。就性质而言,无疑属于刘勰所说的“序志”一类。关于本篇作意,冯衍自释曰:“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要在昭示本人的心情志尚。赋前有“自论”之文,述本人不遇经历:“……喟然长叹,自伤不遭。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抑心折节,意凄情悲。”又说:“况历位食禄二十余年,而财产益狭,居处益贫。惟夫君子之仕,行其道也。虑时务者不能兴其德,为身求者不能成其功。去而归家,复羁旅于州郡,身愈据职,家弥穷困,卒离饥寒之灾,有丧元子之祸。”这些都说自己为人清正,光明磊落,应当说这些都是冯衍的实话。接着又写尽管自己遭遇诸多不幸,但仍秉持“‘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与物趣舍’。常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此皆敷衍道德之论,申述超世之志,表明作者其时对于功名利禄已经看得开了,心态上能做到淡定从容,与世无争。

赋中为了“显志”,大量引述历史人物和事件,藉以寄托作者的身世悲悼和思想取舍。他的主要意思是强调“忠信”,反对纵横权术,“遘祸”“擅强”,主张弘扬“先王之法则”。在赋中,作者对屈原表示了最高的钦佩和认同,树为立身行事的榜样,说:

披绮季之丽服兮,扬屈原之灵芬。高吾冠之岌岌兮,长吾佩之洋洋;饮六醴之清液兮,食五芝之茂英。

赋中也效仿《离骚》,写周览天地四方上下古今,遭逢众多历代圣贤人物,回顾了不少成败经验,体悟到古今人生真谛,增添了不少反思后的自信,但结果还是回归现实的迷惑和失落。冯衍以屈子自拟,从精神到文字上都在效法他心目中的“前修”,这有助于建立他道德上的制高点,也有助于作品确立感人的悲情格调。《显志赋》还突出写到孔丘和老聃,冯衍晚年服膺的,主要是他们的“知命”学说和“贵玄”思想。看得出来,这些都是作者在无奈中为了“守寂寞”而聊以自慰的做法。赋中说:“岁忽忽而日迈兮,寿冉冉其不与;耻功业之无成兮,赴原野而穷处。”冯衍在这里很坦白,他承认自己穷处是功业无成的无奈结果,不是他的主动选择。《显志赋》写出了穷处的无奈,同时写出了“俶傥而高引”,这里有真诚的态度,也有高洁的境界,因此它是东汉优秀的辞赋代表性作品之一。

冯衍的作品,即使平常小文,亦饱含文采,颇见妙趣。如《与妇弟任武达书》虽为一普通书信,写家庭琐事,但他以整饬的文字诉说了后妻的凶悍可恶之状:

牝鸡之晨,唯家之索,古之大患,今始于衍。醉饱过差,辄为桀纣;房中调戏,布散海外;张目扺掌,以有为无。痛彻苍天,毒流五脏。愁令人不赖生,忿令人不顾祸。

翻译成现代汉语,这段话就是:母鸡清早打鸣,那是家庭的大不幸。古人的大患难,今天让我冯衍遇到了。(她)吃饱喝足了,就要扮演暴君桀、纣那种角色。她在家里拿我寻开心,又到外面宣传我的不是。(她)凶神恶煞般对待我,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痛苦可以向苍天投诉,我受的毒害遍布五脏。我忧愁得都不想活了,我气愤得都愿意去闯大祸!——这些文字,读来既令人同情其“愁”其“忿”,也使人看出这位书生不擅处理家庭关系,以致觉得他滑稽可笑。

关于冯衍的文学成就,刘勰谓:“敬通雅好辞说,而坎盛世。《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文心雕龙·才略》)一方面肯定他的“辞说”文章,同时也称赞《显志赋》是“蚌病成珠”。所谓“蚌病”,当指冯衍“坎盛世”的生活遭遇。正是“蚌病”,才结出《显志赋》这样的“珠”来。此中原理,盖与司马迁所说的“屈原放逐,乃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史记·太史公自序》)等略同,我们不妨也可以借用司马迁的思路和语气,补充一句:“冯衍不遇,遂有《显志》。”

三 关于“文过其实”

冯衍后期赋闲在家,窘迫之余,曾向光武帝刘秀上书,主动表达忠款,兼以显示文采。刘秀尽管对他的生花妙笔颇为赞赏,却再无起用他之意。刘秀去世之后,老年冯衍也曾再次燃起出山的希望,他上书明帝刘庄,致以拳拳诚意。但朝廷里只要一提起冯衍,不少官员就异口同声说他“文过其实”,好像他只会写文章,做其他事都不行。这种说法形成一种舆论,影响到刘秀、刘庄父子两代皇帝,压得他没有出头之日,只能终老在家,向壁而叹。

冯衍真的是“文过其实”吗?对此需要进行分析。一方面,当时朝廷里确有人在恶意攻击、贬低他。但仔细考察冯衍一生,在冯衍的从政经历中,确实也表现出不少问题,要说“文过其实”也不算大错。首先是他在应对政治事件时,往往从抽象观念出发,这就容易出现差错。尤其在战乱复杂的情势下,他的书生式思维方式会导致严重后果。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当初他在刘玄与刘秀两边的选择问题。其实更始帝刘玄是在新莽末战乱初起时被仓促推上帝座的,其个人品格和政略才具都很平庸。《后汉书》本传载他初称帝时“素懦弱,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后来进入长安,百废待举之际,又“日夜与妇人饮燕后庭,群臣欲言事,辄醉不能见”,当时群臣即有不满议论,说“成败未可知,遽自纵放若此!”如此不成器人物,因一时有了个帝号,冯衍便将他奉为神圣,忠贞不渝。他在给田邑的信中说:“衍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他希望田邑与自己一样“显忠贞之节,立超世之功”。他对时局不作清醒分析,对刘玄缺乏基本的认识了解,便死心塌地当起了“忠臣”和“守道之臣”。他大义凛然地“守道”的结果,就是政治上“站错队”,最后还是情势所迫,不得不投向刘秀。或许由于前面吃了盲目“守道”当“忠臣”的亏,受到事实的严重教训,冯衍后来改变了做法。他不再谨守那些道德信条了,行事多从功利效果出发,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期于有成,不问所由”,做事情主要看结果,于是有了与外戚阴氏之间的密切关系。而事实表明,他在作风上转向实用主义,给自己造成更大的麻烦,以致影响终生。当初他曾教训廉丹说要“论于大体”,实际上他自己就很少做到。这些难道不是“文过其实”吗?

不过平心而论,这样的“文过其实”不是冯衍一人的问题,文人的特长就在于“文”。文章或者文学,与社会政治当然有关联,但毕竟是两码事,我们不能要求优秀文人在实际事务包括政治方面也一定是优秀的、成功的。纵观文学史上,有几个杰出文学家同时又是优秀政治家的?屈原自古以来被确认是伟大文学家,但他在政治上的表现如何?很难说。我们在《离骚》等作品中看到的,也就是一位拥有道德正义的文士,高调咏唱着“美政”理想,他面临现实政治上的节节败退,只好以发泄“牢骚”为能事。曹植、李白、杜甫这些公认的文学天才,他们在政治上几乎也都是失败者,或者谈不上有什么作为。王安石是文学家中政治实干能力最强的一位了,他推行强有力的政治改革,企图治疗并振兴北宋千疮百孔的社会,但也以失败告终,并且加入到咏叹冯衍的队伍中来。至于东汉时期的优秀文学家王充、班固、张衡、蔡邕等人,他们在政治上也都没有什么可歌可颂的成就,有的还犯有过失,其实也都是“文过其实”者。如此说来,对于历史上的文学家,只要他们在大节上说得过去,没有严重的品德污点,我们就只管欣赏他们的“文”就是了,不必多管他们在“实”的方面表现如何。任何作者之“文”与现实生活之间,总会存在若干间离现象,完全做到“文如其实”、“文”“实”相对应、相匹配之人,在文学史上实在少之又少。所以,“文过其实”也不应成为冯衍独有的一条“罪状”,我们对他也就不要求全责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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