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节 南湖诗社的组成与活动

西南联大文学社团研究 作者:李光荣


南湖诗社是西南联大的第一个文学社团,是在闻一多和朱自清指导下开展活动的社团。南湖诗社存在时间不长,因而创作的诗歌数量不多,但其成就则不可谓小:有的是诗人的代表作,有的可以列为中国现代优秀诗歌,更为重要的,它是穆旦、赵瑞蕻、林蒲等优秀诗人成长的摇篮,是后来的许多专家尤其是刘绶松、向长清、刘兆吉等文学研究专家的学艺之所,因此它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不可小视。如果从大学文学社团的角度而论,以南湖诗社的诗歌创作和培养出来的文学人才之质量,完全应该视它为优秀社团。对于西南联大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社团来说,南湖诗社具有开创意义:创作了西南联大的第一批文学作品,培养了西南联大的首批作家,开拓了西南联大文学社团发展的道路,它的许多方面为后来的西南联大文学社团所继承。以创作而论,由于南湖诗社水平起点高,为西南联大文学的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从而促使西南联大的学生创作一直保持着较高水平。所以,谈论西南联大的文学创作或文学社团,必须从南湖诗社说起。

但是,由于年代久远和史料匮乏,这个有重要贡献的文学社团的面目已不甚清晰了。笔者经过多年来的多方采访和资料搜集,终于考察清楚了南湖诗社的历史。

第一节 南湖诗社的组成与活动

1938年,西南联大在云南开学后半个月,南湖诗社即行成立。

然而南湖诗社的酝酿时间却比较长。这得从西南联大师生的“湘黔滇旅行”说起。

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我平津地区,国民政府遂决定将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迁往湖南,组成“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于1937年11月开始上课。文学院师生置身于岳麓山云岚雾霭笼罩下的名胜古迹之中,笳吹弦诵,潜心学问,“以待将来建国之用”。不久,前方战事不利,形势急剧恶化,武汉危急,长沙遭轰炸,学校决定再次播迁昆明。迁徙分三路进行:海路坐火车经香港乘船过安南(越南)回滇,陆路乘汽车经广西出国过安南返滇,另一路步行经贵州入滇。步行入滇者称为“湘黔滇旅行团”。湘黔滇旅行团共有二百五十三名学生,另有十一位教师。旅行团团长是中将参议黄师岳,教师组成旅行团的辅导团,黄钰生教授任团长。学生分两个大队,每大队分为三个中队,每中队再分为三个分队。旅行团于1938年2月20日启程,至4月28日到达昆明,历时六十八天,行程一千六百七十一千米,被称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创举”

湘黔滇旅行团第一大队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的十三人中,有中文系1940级学生向长清和教育系1939级学生刘兆吉。他俩原先并不认识,由于旅行团采取同吃、同住、同行的军事化生活方式,他们成了志趣相投的朋友,更具体地说,是诗友。刘兆吉回忆说:向长清“在行路休息或晚上入睡之前,经常拿着小本子写诗,有时还把得意的诗句读给我听,以后干脆把本子交给我,任我翻阅。我是学教育的,但自中学时代即喜欢文学,每天有记日记的习惯,也爱写不新、不旧、不古、不律的歪诗。由于我承担了在闻一多先生指导下采集民间歌谣的任务,常常与向长清一起写,一起讨论作诗、评论古今诗人的诗。现在想来非常可笑,俨然都以诗人自居了”。这话带有自谦的成分,但表明了向长清和刘兆吉对于写诗的兴趣和投入。众所周知,行军旅行是极为艰苦的,更何况是战乱中的长途跋涉!但旅途劳顿丝毫没有减损师生们的豪情和雅兴,他们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了解社会风俗和民生疾苦,充实自己的思想和胸怀,为将来成就大业打基础,这正是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这两个志趣相投的诗友,一路上不仅写诗和收集民歌,还酝酿着一项宏大的计划——发起成立诗社。旅行不久的一天,向长清同刘兆吉讲述自己到达昆明后,将邀约一些同学成立诗社,出版诗刊的计划,内心充满了憧憬。他征求刘兆吉的意见,刘兆吉完全同意,遂成为第一个响应者和参与发起人。接着他俩商讨了成立诗社的有关细节。作为中文系学生的向长清,早已读过闻一多的著名诗集《红烛》和《死水》,希望能在闻一多的指导下写诗,于是提出成立诗社时要请闻一多当导师。这就是西南联大第一个文学社团最初的酝酿情况。

旅行团到达沅陵,被雪所阻,大约是3月10日晚饭后,向长清和刘兆吉拜访同行的闻一多先生。天空飘着雪花,没有取暖设备,屋里很冷,大家坐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闻一多先生用被子盖着膝头,和他们畅谈诗社和写诗的问题。原本容易激动的闻一多,听了他俩关于组织诗社并请自己当导师的话,却显得较为平静:“闻先生很谦虚,首先说这些年他‘改行’了,教古书(指《诗经》《楚辞》),不作新诗了。又说明他对于新诗并未‘绝缘’,有时还读读青年人写的诗,觉得比他的旧作《红烛》《死水》还好”,但他并没有拒绝当导师。接着,闻一多谈了他对新诗的见解。两个学生详细地记在笔记本上。闻一多越谈越高兴,一直谈到深夜。由于得到闻一多的肯定和鼓励,向长清和刘兆吉特别高兴,组织诗社的决心更大了。之后,他俩就成立诗社的细节问题又进行了多次商议,关于诗社的骨干,由于文学院在南岳时曾出过壁报,能够写诗的人他们已心中有数。因此,准备一到昆明就立即成立诗社。至于诗社的名称,一时还定不下来。

4月3日,旅行团尚在贵州途中,奉教育部令,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4月28日,旅行团胜利抵达昆明。由于昆明校舍不敷,西南联大设文学院和法商学院于蒙自,称为蒙自分校。两院师生在昆明休整几天后,又乘火车前往蒙自。5月4日,蒙自分校开学上课。一天,向长清和刘兆吉商量实现旅途中筹划的诗社设想,一起拜访了闻一多先生,得到支持。他们同时想到另一位诗人朱自清先生,又一起前往拜访,朱先生也欣然同意当导师。有两位导师的支持和鼓励,他俩精神大振,立即分头邀请“心中有数”的同学入社,这些同学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诗社的名称以“南湖”冠之,也是由两位发起人商量后提出的,得到大家的赞同。

关于“南湖诗社”的名称,有必要作一些解释。当时的蒙自城很小,朱自清说它“像玩具似的”,小城南边有一个较大的湖,称为南湖。南湖是蒙自最优美可爱的风景区,同时还是蒙自历史文化的见证与缩影。湖中有三个好去处:瀛洲(三山)、菘岛、军山。蒙自本是滇南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交通的重镇,历史悠久,文化发达,读书风气浓厚。据说,康熙年间科考,一举中了六人,蒙自人大为高兴,在南湖兴土木予以纪念:建六角亭以类文笔,掘湖中之土垒三山以为笔架,亭山之间的水域喻砚池,象征蒙自文风之盛。所以南湖历来是读书的好地方。闻名遐迩的云南“过桥米线”就产生在南湖,且与读书有关。这类故事还很多。可见,南湖不仅是一湖风景,还是一湖文化。西南联大师生来到蒙自,即与南湖结缘——分校教室设在湖东南岸的海关大院,男生宿舍在湖东北岸的哥胪士洋行,女生宿舍在湖正北的城中,宿舍和教室隔湖相望。每天,学生们沿湖东堤去教室上课,课余则去南湖读书,可以说,他们成天和南湖交道,朝夕与南湖相处。所以,西南联大的文学社团起名为“南湖诗社”,最为恰当。再说,对于这些从战火中漂泊而至,驻足于此的人来说,南湖给予他们心理的慰藉是无以形容的,甚至在他们眼里,蒙自及南湖恍如北平。陈寅恪欣然命笔:“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朱自清“一站在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什刹海”,闻一多干脆把蒙自誉为“世外桃源”,钱穆“每日必至湖上,常坐茶亭中,移晷不厌”。教授的感情和行为如此,学生自然也不例外。这也就是后来南湖诗社的大部分诗作与南湖有关的原因。

准备就绪后,5月20日,南湖诗社在西南联大蒙自分校宣布成立。成员除刘兆吉是教育系的学生外,其他均为学文学的中文系和外文系学生,主要有向长清、穆旦、林蒲、赵瑞蕻、刘绶松、周定一、陈士林、刘重德、李敬亭、陈三苏、周贞一、高亚伟、李鲸石等二十多人。导师为闻一多和朱自清。诗社是一个诗歌爱好者的群众组织,没有以文字拟就明确的宗旨,也没有选举领导机构。社务工作由发起人向长清和刘兆吉负责,又以向长清为主,有事他页。俩找人商量解决。穆旦是最热心的支持者之一,贡献也最大。据刘兆吉回忆,在南湖诗社成立之前,“我首先征求穆旦的意见,他不只同意,而且热情地和我握手,脸笑得那么甜,眼睛睁得那么亮,至今我仍记忆犹新……以后凡大会小会,他都按时参加,而且积极投稿……每次出刊,穆旦都带头交稿,有时也协助张贴等烦琐工作……我和向长清有时也请他帮忙审稿……我们往往都听取他的意见”

诗社的主要任务是写诗,但写新诗还是旧诗,大家的意见并不一致。有人主张写旧诗,有人主张写新诗。两种观点曾发生过激烈论争。主张写旧诗的人认为,旧诗是中国文学中最为辉煌的品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就应该继承和发扬它,尤其是学中国文学的学生,有责任和义务写好旧体诗;再说,中国人从小就学习古典文学,在儿童时代已经背熟唐诗三百首,加上后来的学习,已掌握了作诗的技巧,写起旧诗来较为顺利,容易写好,大家不能抛弃所长,舍易求难。这些话从继承传统和发挥专长的角度说,自有其道理。但时代已前进,旧体诗束缚了人们的思想,不能反映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主张写新诗的人一方面从时代与社会的要求立论,从表达思想的缜密与便利立论,另一方面认为,新诗自“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已替代旧诗,取得了确定不移的地位,并已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传统,新时代的人应该继承新时代的传统,写新诗。尽管两种观点相持不下,南湖诗社的主要倾向还是坚持写新诗。两位导师也主张南湖诗社应以研究新诗、写作新诗为主。至于写什么样的新诗,没有明确的目标,但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写抒发爱国之志的抗战诗,二是用艺术的手法反映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这大概可以看作南湖诗社的诗歌主张和追求目标。

诗社办有壁报《南湖诗刊》。这是社员发表习作的唯一园地。当时,云南全省的报纸杂志都很少,何况边陲小邑蒙自。蒙自没有一家报刊,社员发表作品无门。在蒙自,出版的最好办法是石印,但石印成本较高。同学们来自沦陷区,经济困难,没法印行,只能办壁报。壁报《南湖诗刊》的“制版”与“刊出”有其特点:“制版”是把稿件贴在牛皮纸或者旧报纸上;“刊出”是把制好的版面贴在墙上。《南湖诗刊》的负责人仍然是向长清和刘兆吉。社员把诗写好后,交给向长清或刘兆吉,然后由他俩略加修改编排,有时也请其他同学帮助,“有的稿件写得太潦草,或者字写得太大,占篇幅过多,与其他稿子不协调,退回去要作者重抄吧,又怕影响他的积极性,向长清就不厌其烦地代为抄写,有时熬到深夜”。版面制好后,他俩把它张贴在学校教学区原海关大院大门进去不远的墙上,算是公开刊出。由于分校初创,“校内张贴物少,更由于诗作反映出社会现实和师生的心情,并有一定的艺术水准,吸引了不少师生驻足观看,产生了较大共鸣,有的诗很快传诵开了”。《南湖诗刊》共出四期,刊登诗作数十首,多为抒情短诗,也有讽刺诗和长诗。有的社员如刘绶松曾投去旧体诗数首,诗刊没有登载。所登的诗作中,有一部分无论以内容还是以艺术而论,都是上乘之作,例如,穆旦的《我看》和《园》,显示出诗人早期诗作的特色,是诗人成长道路上的重要作品;赵瑞蕻的《永嘉籀园之梦》长二三百行,充满浪漫才情,被朱自清称为“一首力作”;林蒲的《怀远(二章)》《忘题》等具有浓厚的现代主义气息,开西南联大现代主义诗歌之先河;刘重德的《太平在咖啡馆里》等讽刺诗在师生中流行,誉满校园;周定一的《南湖短歌》深得新月派的艺术精髓,传诵蒙自数十年……这些诗代表了南湖诗社的最高成就。其中,《我看》《园》《忘题》《太平在咖啡馆里》《南湖短歌》等,即使放在中国20世纪优秀诗歌行列里也不会逊色。刘兆吉曾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旧联改为“湖浅名气大,社小诗人多”的嬉联以形容南湖诗社。后来,穆旦、林蒲、向长清、刘重德等人的许多诗作发表在各地的报纸杂志上了。这些诗为中国现代文学增添了光彩,同时也奠定了南湖诗社在西南联大文学社团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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