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张洁(1937—),生于北京,祖籍辽宁。当代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含羞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及散文集《在那绿草地上》、《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等。
梦
现在想起来,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梦见我在溜冰场上大显神通,像陀螺般地旋转,像流星般地飞驰,像燕子掠水般地滑翔。我也梦见过在海浪里嬉戏,跃上浪尖,纵入浪谷。其实我既不会滑冰也不会游泳。我甚至连海也没有见过,而且那个时候我连冰鞋也买不起一双。我还梦见过我既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我是那样的端庄妩媚,仪态万方,完全不像现实生活中那样畏瑟、灰暗……在梦里,我扮演过多少在我醒时渴望着的美好角色,做出过许许多多毕竟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梦见我重又回到少年时代生长过的地方。那山坳、那流水、那树林,宛如我曾爱过的一样。可是,当我张开双臂,扑进那树林里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认识它了。
林木都已长大,再也找不到儿时的痕迹。而那一棵树呢?大概也早已被人砍伐。当然,谁也不会留心我曾在那上面刻过自己的名字。除了我自己,那名字对谁也没有意义。我怅然地在那树林里徘徊,用手掌抚摸着每一棵树的树干,懊悔着自己曾被那许多微不足道的理由所羁绊,而在这样久的时间里,去失了我曾爱过的这山坳、这流水、这树林……我还能追捕回来这许多年里所丢失的欢乐吗?人有时是多么愚蠢、多么迟钝!又是多么地苦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啊!
我喃喃地对那树林低语:看看我,还认得我吗?我是大雁啊!原谅我付了这许多年才飞回来看你,尽管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尽管我翅膀上那些曾经美丽的翎羽已经所剩无几,可我毕竟带着一颗从未忘怀的心回来了!
风儿刮起来了,所有的树木全都摇曳着它们的枝丫。树叶儿飒飒地响起来了,我听懂了它们的絮语:不,我们不认识你,你不是大雁,你不是她!她不是这样长满皱纹的,她的心上也不是这样落满尘埃的!
啊,岁月和生活就是这样地改变了它们和我,我们不再互相认识了。
我感到累极了。我能不累吗?真的,我早已不是那头蹦蹦跳跳的小山羊。于是,长叹一声,我躺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
变幻的云朵,悠悠地从我的头上飘过。我重又看见,在童年的幻觉中出现过的神话:骏马拖着的彩车,飘飘欲仙的美女,富丽堂皇的宫殿……我的心突然变得甜蜜,在那云朵里,我好像看见了童年时代的自己,那曾是可爱的小姑娘,光着脚丫,巴嗒、巴嗒地向我跑来,戴着用毛笔勾画的眼镜,还有毛笔勾画的皱纹和胡须,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巴,嘎嘎地笑着,并且对我说:“你这傻老太婆,为什么要找我呢?我并没有离开你,我一直住在你的心里。不然,你何以有一颗儿童的心呢?”
天呐!天呐!毕竟还有人认得我啊!
她笑着,从我的身旁飞快地跑过。跳过小溪,跑进树林里去。浅蓝色的衣裙在树干后面闪动着,留下了一路天真的笑声。我紧紧地追赶着她,任凭树枝抽打着我的脸颊,灌木丛刮破我的衣衫,可我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笑声渐渐地远去了,树林里重又恢复了沉寂。久已不见的、温存的泪水,涌上了我那干枯的双眼。我哭了。我以为那不过是梦,可是等我醒来,我的枕头却真的湿了一片,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在想,我曾有过许多虚妄的梦,但我为什么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呢?我想追求的究竟又是什么呢?我忽然醒悟:我最想留住的,还是那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没有变老的心啊!只有它,才使我的心里永远充满了诚挚和热爱!只有它,才使我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不只一千次地得到重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拣麦穗
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不熟悉拣麦穗的事呢?
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拣麦穗的那段往事。
月残星疏的清晨,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拣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趟着沾着露水的青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唉,她能想什么呢?!
假如你没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从这一粒粒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收麦子的季节,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也不见她戴。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找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不过当她们把拣麦穗时所伴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去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实在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那种心情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一口气,表示同情。谁也不会关心她们还曾经有过幻想。连她们自己也甚至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象是丢失了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出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拣麦穗了。
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子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我的篮子里再掉到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说:“大雁,告诉姨,你拣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婆们闪了闪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象一群鸭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象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烟锅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
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搭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搭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象个猪肚子。我让我娘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的都是让人害臊的话了。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不过他还是常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的象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