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尧山壁(1939—),原名秦陶彬,河北隆尧人。主要著作有诗集《山水新歌》、《渡江曲》、《金翅歌》,散文集《母亲的河》等。
母亲的河
无论走到哪里,我身后总跟着一条河,它像一条带子结结实实系在游子身上。
这就是老家门前那条小河,在县地图上只是条断断续续的蓝线,乡亲们都叫它泥洋河。
我记事时,泥洋河已经变成了一条干河,可乡亲们都说,它曾经是一条水源丰富、四季长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东入大陆泽,虽然全程不足百里,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一方百姓。乡亲们还说,这条河与我家最有缘分,西来之后特意拐了个弯儿,贴近我家门口。抗日战争开始,父亲在上游打仗,常常顺水漂来一些酸枣叶子,柿树叶子,细心的母亲在河边看到了,就猜出是他鞋穿破了,烟叶断了,打点停当,托交通员拐弯抹角送去。父亲在下游打仗,偶尔在河边看到顺水漂来的麻秸杆儿,蔓菁缨儿,就理解奶奶结实,孩子平安,从而放心地去参加战斗。
后来,父亲一次回村执行任务,被敌人包围了。敌人捆绑了十几名乡亲,要他们交出父亲,否则杀头在即。父亲为了解救乡亲,引开敌人,毅然冲出村来,跳进小河,快游到对岸时,突然中弹沉下去了,鲜血染红了河水。那一年泥洋河发了特大洪水,大水涌进村子,涌进院落,涌上乡亲们心头。天连阴不晴,雨绵绵不停,乡亲们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悲恸的思潮。
说也奇怪,第二年泥洋河奇迹般地水断了,河干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实际上是自然气候变化,冀南三年无雨,赤地千里。可乡亲们都说那是母亲泪水流尽了,一个正值芳龄的妻子失去了雨露滋润,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失去了阳光恩泽,母亲心灰意冷了,曾经是芳草如茵的心田与河床一起变成了沙漠。乡亲们盼望英雄归来,在河上搭一座石桥。妻子渴望丈夫归来,常常站在河边凝望。可是逝去的人回不来了,逝去的水回不来了。干干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亲也是故乡土地上永远弥合不了的一道伤痕啊!
敌人扬言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好心的亲友,劝母亲跳出火坑,往前迈一步,那就是改嫁。狠心的族人,为了甩掉包袱,多得一份家产,变卖了属于我们名下的二亩水地,那是绝人后路。母亲抱着我东躲西藏,夜行晓宿,沿街乞讨,多少人看母亲怀抱瘦不成形的我,摇头叹息:“这孩子好难成人啊。”有一天,飘着雪花、母亲迷了路,摸进一个村子,一打听是金提店,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的地方。母亲犯了忌讳,紧紧抱着我一口气跑出十八里,来到了泥洋河边,扑倒在地恸哭起来:“我的人啊,不管千辛万苦,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孩子养大成人,交给你呀。”
在那人吃人的年月,孤儿寡母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剩下的二亩碱地成为我们母子的命根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难死也不求人,耕耩锄耪全是自己来,比别人多下三倍的辛苦,而只得别人三分之一的收成。三五斗粮食哪里够糊口,逢秋过麦,背起我到东泊里拾庄稼,有一年沿河到十里外的东泊拾麦子,母亲把我安放在树荫凉里,自己去拾麦子。母亲只顾拾呀拾,拾了很多,忘记了树荫下的我。等想起跑回来,树荫早转过去几尺远,我被晒在太阳地里,六月的太阳很毒,把我晒成了一根红萝卜。不知哭了多久,哭累睡着了,泪水都蒸发干了,剩下满脸横七竖八的盐霜道道。回家路上,母亲后边背着麦子,前边抱着孩子,沿着泥洋河走,越走越重,哪个也舍不得扔。一步一步挪呀,十里路足足挪了两个时辰,泥洋河滩留下她深深的脚印,到家都鸡叫头遍了。
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成人,母亲送我去尧山上中学,去邢台上高中,去天津上大学,每次我都是沿泥洋河走的,每次母亲都是站在村边那座石桥上,望着我越走越远了。
大学毕业了,本来确定我留在天津工作。天津是九河下梢,有宽阔的海河,还靠近渤海。但是我心里只有一条泥洋河,三次申请回乡工作,批不准就要求“拥军优待”。我终于回来了,可以经常回到泥洋河边,可以经常安慰母亲了。可是好景不长,三年之后,省里又要调我回天津,又是搞专业创作,在别人是求之不得,可我千方百计推辞,理由是照顾母亲。组织部门真下功夫,专门去找了我母亲。母亲一听大为生气,第一次见她对我那样发火,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养鸟为飞,娘好不容易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关在笼子里,娘需要你,国家更需要你,为了我耽误了前程,你死去的爹会埋怨我鼠目寸光。”
我又依依惜别泥洋河,回到了省城。二十五、六岁了,我还没有搞过对象,除了想搞一番事业外,我太感激母亲了,不愿意把心里的爱做第二次分配。“文革”开始,我被当做修正主义苗子批判,事业无望了,架不住母亲再三相劝,我草草地结了婚,生了个男孩。不久,我和爱人又都进了学习班、干校,母亲又把我的第二代抱回老家抚养。这孩子又是在泥洋河边长大的,他很乖,天天跟着奶奶在河边玩耍,端着小木枪在桥上走来走去,保卫爷爷。老年人喜欢隔辈人,比当年疼我还疼她的孙子。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不忍心把他领回来,怕伤了奶奶的心。可是村里教育确实糟糕,会耽误孩子的一生,无异又是一次郭巨埋儿的愚孝。我反复考虑了好多天,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用三岁的女儿把她哥哥换回来。妻子是个明白人,掉了两次泪终于答应了。可是转眼间,女儿上学的年龄又到了,我无计可施了,终日愁眉不展。又是妻子亲自跑回去,左说右劝,把母亲接到省城,还把父亲的烈士证书带来挂在墙上,让她天天看着。
一辈子孤苦伶仃,受尽人间苦难的母亲终于享受到天伦之乐。看着进进出出的儿子、媳妇,戏戏闹闹的孙子孙女,她确实高兴。妻子悄悄地说:“看他奶奶发福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还哼两句歌什么的。”我知道,那不是歌,是一种叫做秧歌的地方戏,我从小听惯了的。母亲是苦命人,也只会哼几句苦戏,什么《秦雪梅吊孝》、《三娘教子》、《卷席筒》之类。过去是伤心时以歌当哭的,现在心情不同了,常常哼走了调儿。
住满了一个月,母亲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杨树出神,有时还拣回几片杨树叶子来,妻子说她奶奶饭量小了,皱纹又多起来,琢磨是哪儿惹老人家不痛快。一家三代人生活习惯不同,难免勺子碰锅沿。比如母亲常常埋怨,炒一顿菜放的油够她在家吃一个月的。扔掉的菜帮儿她捡回来包了团子,孩子们嫌没味儿。花四、五百元买那电视干啥?还不如帮你舅舅盖房子,人家过去周济过咱……我知道都不是的。母亲是个开通人,过去的事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又回到家乡,回到泥洋河边了,那石桥才是父亲实实在在的烈士证书。她老人家住在四楼,上学上班的都走了。没有婶子大娘串门说话,怕要憋闷坏了。一天我下班回来,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不管车水马龙,自己在那儿打盹儿,我的心颤动了,终于同意放她回去,回她的泥洋河去了。
母亲走了以后,我放心不下,那条泥洋河整天魂牵梦绕地往回拽我。一天,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一下汽车,我愣住了,生我养我的村庄,生我养我的泥洋河呢?眼前一片树林挡住了视线。我紧走几步,绿树丛中一座石桥,正是父亲的桥啊。树的两边该是泥洋河了,现在绿荫遮天。白沙变成了沃土。一棵棵白杨都有大碗口粗,横竖成行,整整齐齐,挤满了河道,形成了一条防风护村的林带。多年没回来,村里出了能人,有如此高明的心计,真要感谢他啊。正赞叹间,迎面走来一位老人,是我远房伯伯,笑眯眯地说:“愣什么,你猜这树都是谁栽的?是你娘啊,再没有比她对这条河琢磨得透了。那几年县里发给她的抚恤金全都买成了树秧,一棵棵亲手栽,横平竖直,用绳子拉,像纳鞋底一样认真。树苗发芽,一天天守在河边,提防猪羊,哄不懂事的孩子,真比小时候带你们还操心呐。”
我眼睛发热,血往上涌,三步两步跑进家里,大喊一声:“娘!”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忙跑过来,接过背包问寒问暖,忙吃忙喝。她正戴着花镜给一个婴儿扎针,只是停下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扎起来。被扎的孩子哇哇哭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给孩子扎针治病,是姥姥家祖传,用妇女做活的针,按穴位挑筋放血,配以不同药面。我小时候头疼脑热,没少领略过母亲的针法。我凑上跟前,喃喃地说:“都啥时候了,还扎这土针,当心感染了。”母亲拿针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是中医针灸用的银针,一手还捏着酒精棉球。不等母亲开口,候诊的女人们,认识不认识的,朝我说开了。这个说:“你娘的手艺可神了,看孩子老经验,大病小灾都能扎好。不收钱不收礼,积福行好哩。”那个说:“可不能叫你娘走了,咱这一方人离不开她。上次走了一个月,村里好像塌了天,天天有人砸你家的门。你是公家人可不能只顾自呀。二婶子不光是你家孩子的奶奶,还是全村孩子的奶奶哩。”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她们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一次母亲感冒,全村家家都来看望,供销社的罐头、点心都脱销了。可母亲又舍不得吃,和药面一起分给看病的孩子们。
饭后,母亲的义务诊所还是门庭若市,顾不上跟我说话,我一个人溜出门来,钻进林带。树下三五成群的娃正在戏闹,我贪婪地欣赏着这自己不曾有过的幸福童年。枝头鸟儿们叽叽喳喳唱着悦耳的歌,呼唤我心灵深处对人生的种种感受。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儿飞回到诞生的树上,飞翔在熟悉的林中,禁不住要叽叽喳喳地唱。
母亲看来不会再走了,也好,人各有志,让她永远生活在泥洋河边,生活在石桥边,生活在父亲身边吧。她的根在这里,她的土壤在这里,她的苦乐在这里,她的天地在这里。我了解母亲,支撑她艰难一生的力量决不能用贞节二字概括,而是一种生活的信仰,人格的力量,不是么,她养育了我和我的孩子,如今又把爱做了第三次分配,把爱撒向了人间。
几天后我走了,带走了一条河,一条绿色的河,一条母亲的河。它的波涛时时注入我的体内,冲动心的轮机,我的眼睛比过去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