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萝卜

民风野趣幽然醉 作者:倪雪君


万物生灵

萝卜

陈子展

“萝卜菜上了街,药王菩萨倒招牌。”

这是长沙市上常常可以听到的一句俗语,只要是在菜场上有萝卜菜可卖的时候。我们那里说的萝卜菜,是指萝卜嫩苗,连根带叶吃的。这种菜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只有秋末冬初种的,除了嫩苗以外,茎叶不做菜吃,仅仅吃它的根,根就叫做萝卜。

长沙最有名的萝卜,出在离东门三十里的榔梨市。此地白萝卜又圆又大,皮薄肉细,含水分很多,味是甜的,稍微带辣,可以生吃,只有皮的味最辣,那是不能生吃的。每当秋末冬初,乡下农民把萝卜种子播在田里山土里,到了残冬腊月,就可以挖萝卜了。通常一个萝卜只有一只饭碗那么大小。“扯个萝卜,只有碗大的眼”,这句乡人俗语常常比喻小事不足奇怪;“扯过萝卜地土宽”,这也是一句俗语,作为稀松了不甚拥挤的比喻。原来萝卜种子虽然撒得稀松,可是萝卜长大了,会要个个相挤。这里的农民每每夸说自己种的萝卜大,或是对外乡人夸说本地的大萝卜,说是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一餐吃不完一只萝卜。可是我在这里住过,只看见十来斤重的萝卜就算顶大的。这种萝卜好吃,价钱却很便宜。我想去年冬天,大约只能买三四角大洋一斤,约合当地双铜元两三千文罢。在从前使用制钱时代,每石萝卜值三百文以上,最低也须三百文,不许还价,所以有“亲戚不亲戚,萝卜三百钱一担”的俗语。

除了“榔梨萝卜”以外,“益阳萝卜”也著名。其实这种萝卜并不一定出在益阳,就是本地出产的,个子虽圆,可是很小,约摸鸭蛋粗细,皮更薄更白,肉更嫩,不过味淡,不甚甜。还有一种白萝卜,生成圆柱形,或者长成头大尾尖的圆锥形,皮厚肉粗,纤维质太硬,不甚好吃,价钱比较最便宜。人家买了它回去,洗净,切开,晒好,拌盐揉擦,就成了“萝卜干”。倘若再加进一些碎辣椒,腌在一种瓦质的吸水坛里,过六七天就可以吃。藏到几个月,年把,也不会坏,而且味道还很好,这是冬春雨季的好菜。《诗经》上说:“我有旨蓄,亦以御冬。”旨蓄就是味道好的干菜。“腌萝卜”,“萝卜干”,“阴萝卜”,“萝卜插菜”,都是我们那里准备过冬的一种好菜哩。

“阴萝卜”的做法,把洗好的萝卜,剖做几块,用小篾丝或用小绳子一串串穿起,挂在当风当太阳的窗前檐下,经过一月两月,风干了,或像腌萝卜一样封在坛子里,或是拌在“腊八豆”里,再过半月一月就好吃了。

“萝卜插菜”虽说是一种便宜货,也可说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菜,不过雅人偶然拿来换换口味,俗人去用做日常小菜,一年四季都吃,只要他有。这种菜的做法也很简单,把没有老的萝卜菜连根带叶的扯出,晒到两三分干,把它洗好,再晒一个冷干,然后用刀剁碎,腌在大桶大缸里,口子用泥封好,经过半月一月,菜已发酵翻黄,晒干便是。这种菜,做汤吃,炒干吃,饭锅里蒸吃,蒸肉吃,悉听尊便。自然在阔人看来不好吃,贫苦朋友不好吃也得吃的。

用萝卜做的菜,我最爱吃的,只有家常制的“泡萝卜”。湖南人做的“泡菜”,又称“浸菜”,实在比四川泡菜好些,不像四川人欢喜顶酸。还有酱园制的“酱萝卜”更好,“五香萝卜”味道稍差。就是号称云南名产的五香萝卜也不及湖南的酱萝卜鲜嫩香脆,这是我最难忘的乡味里的一种。至于把萝卜猪肉或鸡肉都切成小方块,拌豆瓣酱炒成的“酱丁”,也算是一种可口的东西,不过萝卜的味道不大显然了。

我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早上吃粥,有酱制的白萝卜和胡萝卜做菜,又咸又臭,简直不能下咽。只有一种红皮白肉、小而圆的萝卜,凉拌生吃,鲜甜可口,那倒是我很欢喜的。南京冬秋两季少雨,天气干燥。我初来此地,嘴唇枯涸,皮坼出血,有时还觉喉咙梗痛。一个江北同学劝我吃小贩出卖的绿萝卜,又称“天津萝卜”,我吃了果然好些。不过起头吃它的时候,味道有点辣,吃不惯,久而久之非吃不可,辣了更舒服。但从回湖南一直到今,看见这种萝卜不吃,也不发瘾了。

湖南人相信萝卜菜是一种“卫生菜”,吃了百病消除。北方人又相信萝卜可以免喉病,避煤毒。我不曾读过中国旧医书,不知道《本草》一类的书上说过萝卜有什么效用。也不曾研究食物化学,对于萝卜作过化学分析,晓得它的成分怎样。我只知道用萝卜解煤炭烟气的毒,这个发明是很古的。记得是在元好问的《续夷坚志》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说是某年冬季,某地有一个石窑,有许多人民逃躲兵灾,藏居里面。后来被乱兵知道了,攻打这座石窑,窑里四五百人通通被烟火熏死。其中有一个老头子从意识迷迷蒙蒙里,摸得一只生萝卜,因为气闷口渴难过,放在口里吃了,刚好把萝卜吃完,人就清醒起来了。他又拿只萝卜给老兄,老兄也活了,再拿许多萝卜给那些同难的人,因此四五百人都活了转来。元老先生还说到北方每每有因炭烟熏死的,但在临睡之前,削萝卜一片投在火里,烟气就不会毒人。又说,倘怕临时找不到生萝卜,预先把萝卜晒干,研成末子,也可投急。

可见萝卜这东西虽然很平凡,使用得当,却可以救人性命,何况它差不多成了平民必需的日常食品呢!

世上果有爱吃萝卜,当做卫生菜的么?我以为总比吃些于人无补的国药党参之类要好。

载第28期(1935年5月20日出版)

相思子

翁克康

“红豆”亦名相思子,学名Abrus Precatoriusl,豆科;本为东印度原产,何时传入中国,则不大明了。现在大多产于岭南一带,木质蔓生,干高丈余,叶为羽状复叶,总状花序,秋日叶腋出花梗,花很小,花冠为蝶形,色白或淡红,雄蕊凡九,实成荚,为长方形,子大如豌豆而微扁,似Ellipsoid,色泽鲜红光艳,但亦有作半黑半红的。

至于其他记载的文字,如左思赋有:“相思之树”。其解曰:“相思大树也,材理坚,邪砍之则成文,可作器,其实如珊瑚,历年不变,东冶有之”。《广东新语》:“相思子,木理似槐,大者斜锯之,有细花云,亦曰鸡翅木,以其纹似也。”徐表的《南州记》云:“海红豆生于南海人家园圃中,大树而生,叶圆有荚,近时蜀中种之亦成。”李时珍《本草纲目》:“海红豆,树高二三丈,叶似梨叶而圆。”宋祈《益郡方物图》云:“红豆如冬青而圆泽,春开花,花白,结荚枝间,其子累累,如缀珠,若大红豆而扁,皮红肉白,以此得名,蜀人用为果订。”冠海字于“红豆”上,大约是形容其种来自海外,虽然不能确定是来自东印度,但总是非中国之原产物。据上面之记载,可将红豆分为两种,一为春日开花的,是为木本;一为秋日开花的,必为草本了。现在岭南所产属于木本者已经绝迹,四川有无,尚未能明知,然草本者亦很稀少了。

自唐以来,诗人骚客,都很喜欢把“红豆”或“相思子”这些名词,运用到诗词上面去,增加它本质的艳丽,或者这亦是使人对于“红豆”格外来得兴奋的原因吧!如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牛希济的《生查子》:“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伍瑞隆的《竹枝词》:“庭前种得相思树,落尽相思人未归”。梁武帝的《欢闻歌》中亦有:“南有相思木,合影复同心”二句。这不过一些例子,别的多得使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对于相思树之传说,可以神话目之。内容所述,大多关于男女间恋爱的故事,都极哀艳:“战国时魏国苦秦之难,有民从征戍秦,久不返,其妻思之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叶皆向其夫所在而倾”。《古今诗话》:“有人殁于边,其妻思之,哭于相思树下而卒”。这两个传说颇相似,可以归为一类。还有一种传说:“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自杀,妻投台而死。里人埋之,冢相望也。宿昔,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有鸳鸯各一,恒栖树上,交颈悲鸣,其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这个故事,很似古诗之《孔雀东南飞》,不过一则投水,一则坠台,不无相异之处。

相思子的用途,大多可为装饰品及制造玩具。《演繁露》云:“唐世镂骨为窍,朱黑杂涂,数以为采;亦有出意为巧者,取相思子纳置窍中,使其色明现而易见”。故温飞卿艳词云:“玲珑骰子安红豆,人骨相思知未知”?时常所用“入骨相思”之典,大约出之于此。相思子还可以用为保存贵重香料,段公路《北户录》言:“红豆有蔓生,用子收龙脑香相宜,今香不耗也”。

相思子在医药上亦有相当的价值,《本草纲目》:“相思子别名郎君子,苦平有小毒,通九窍,杀三虫,治虫毒”。李“海红豆治人黑皮,花癣,头面游风,宜人面药及澡豆”。《卫生宝鉴》:“红豆丸,功用治诸呕逆吐食膈气反胃”。《证治准绳方》:“红豆散,治头重”。

植物中的相思子知道的人较多,然动物中的相思子,我想一定较少了。当童年时,在街头曾见采山药者,手中拿着一瓷盘,盛以白醋,中置状如螺蛳而扁平的壳类,蠕蠕而动。此物据《本草》所载,即为醋鳖,按:“醋鳖,一名长生螺,亦称相思子,文理特细腻,置之醋中,则蹒跚而行”。周公谨的《云烟过眼录》:“长生螺数置之醋中则活”。陆延灿的《南村随笔》所纪,较为详细:“相思子如杏仁大,两片相合,藏箧中,经入不壤,若入醋中,即旋转如鱼泼水状”。上述各种记载,谅同一物无疑。据采山药者言:“相思子唯一用途,专治妇人难产,产妇将其紧握手心中,胎儿自下”。这动物的相思子,闽粤边海一带,多有产之。

随笔写来,从植物的相思子谈到了动物的相思子。可是这动物的相思子并不曾惹起谁去注意它,或者那赤褐色的贝壳,不如那红得似火的红豆能使人感到特殊的刺激吧?叹赏红豆,除直接以那醒目的色泽激动视觉外,你必当能幻想那全红中嵌上一点的墨斑,那沙沙滚动着光艳的斑痕,是那眼珠儿,那活泼懂人意的眼珠儿。

载第29期(1935年6月5日出版)

白果树

周建人

上海真是热闹的地方,也许特别在热天的时候,牌声、留声机或无线电的声音,有时更有爆仗声,往往闹得人不能睡觉。这实在是很窘的。有时候,譬如灯下写了点东西,看看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赶紧睡下,想望早点睡熟,以便明天起来好做事情。偏偏这边邻舍的牌声还没有停止,那边又开起留声机来了。逢年逢节还要放爆仗,这自然更其挡不住。而且常常这等声音还没有闹了,卖馄饨的又来了。广东馄饨担是敲竹板的,发出必必剥剥尖脆的声音,本地馄饨担是敲竹筒的,发出沉重的钝声。我的故乡也有这样的馄饨担,但是用短木棒敲在竹筒上,声音比较的低些,上海的馄饨担往往用短铁棒来敲,声音也就特别响亮了。有时候刚把思想制止住,正要睡去,接连的被外面闯进来的声浪数次闹醒之后,但会许多时候睡不着。第二天因为睡眠不足,身体觉得不大清爽,就不能好好的做事情了。

近几天来,这等闹人睡眠的声音没有减少,却加添了卖热白果的声音了。白果担子挑来歇下,便发出锅子里炒白果的索朗朗的声音来。卖白果的人一面口中唱道:“糯糯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白果好像鹅蛋大,一个铜板买三颗!”

但是我觉得白果担倒并不怎样吵闹的。因为叫唱的声音并不十分高,而且挑来得早,回去也早,有时候倒觉得叫卖声中带给我们秋天来了的消息,使我知道白果卖了之后,将有檀香橄榄卖。荷花已开了,燕子要回到马来、印度等地方去了。上海秋天虽然各处卖热白果,但是白果树却很少见。我的故乡有很大的白果树。它又称银杏,有些讲花木的书上又叫它公孙树,意思是说它的成长很慢,阿公种植的白果树,须到孙子手里才开花结子。日本的植物学书上便常用这名称的。它在科学的名字是叫Ginkgo bilopa。它是植物界中的老古董。它的系统直从中生代的侏罗纪传来,到了现在,只剩了它一种了。中国是它的家乡。普通只见它种在庙宇寺院里,有些植物学者疑心现在已没有自生的白果树了,米耶尔(Meyer)虽说浙江山中还有自生的,但是别有些人却不相信他的话。

植物学者虽觉得白果树已渐将衰亡,但是人工种植的却还很多。它很容易种,只要把种子种在泥土里,大约五十天后便芽出来了。它幼时的树形像座塔,后来枝条散开,成了伞状的大树。据说最大的白果树能高到九丈以上,但普通没有这么大。它的叶子有长柄,叶身很像内地扇炉子用的“火扇”。到了秋季,变成黄颜色,是很好看的。它是落叶树,冬季只剩了枝干。

白果树是雌雄异株的,大约四月间开花。花极简单,没有花萼、花瓣这些东西。雄花只在一条柄上生着些雄蕊,每个雄蕊只生两个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条长柄上生着两个裸出的胚珠。因为它的花太不显明了,一般人从不曾看见过,因此便造下一个靠不住的传说,说白果树的花是“大年夜”(阴历除夕)后半夜开的,而且开的时间又极短,只闪三闪,就不见了。这传说先前曾叫一个长塘乡人上过一次当。他是一个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树下等候它开花,足足等了半夜,不见一点动静,这才使他对于那传说发生了疑惑。

但白果树的确是开花的,不过不在冬末,却在春末生叶的时候。胚珠长大起来后,变成一个种子,形状很像杏子,颜色也是黄的,但皮肤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皮和肉质,里面包着一层白色坚硬的薄壳,这便是普通所卖的白果。长足的白果,连外面的肉大约只有三生的密达大,除去肉质,那核自然更小了,上海担上的白果,似乎特别小,然而卖白果的人偏说“好像鹅蛋大”,未免太夸张,可是比之于有些广告,却要算是老实的了。

我个人呢,虽不爱吃白果,但很爱白果树。它的木材虽不甚坚硬,然而纹理细密,色白微黄,略带丝光,漆上中国的黄漆,颜色极光亮。你只要去问木工,他会告诉你用“银杏板”做书箱之类是很好的。还有,它的叶子上从不见会生虫,因此我想到做“马路树”一定很适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或洋槐,叶上常生一种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或者掉在路旁,行人如不当心,就会碰在面孔上,或者脚下踏成虫酱。上海马路旁种的多是篠悬木,它的掌状的大叶还好看,只是会生一种毛刺虫——雀瓮蛾的幼虫——身上生着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痛的。白果树上不生这等虫,叶子又好看。它也是落叶树,夏季生叶很密,可以遮住太阳,冬季叶子脱落了,不致阻碍阳光,和篠悬木等一样。

载第1卷第1期(1934年9月20日出版)

剪秋罗

王克洵

一 剪秋罗

仿佛并不那么热得像桃花,也不像腊梅那么的冷,似轻烟般的哀愁,和淡淡的怀慕,只是在道旁,寂寞的开着花,开着白的花,和紫的花。

沿着那沙石的道儿走,脚步声,那么清晰地在静寂中踏着拍子,几个人,不都是在静默着吗?

“请给我摘一朵花吧。”指着那道旁的剪秋罗,却转着眸子向了我。

“为什么?”

“为了爱它的原故。”

“爱吗?……”

“是的,它是忆念着的花啊,却淡淡地结着了哀愁。”

“是恋的花吗?”

“虽然,可是善忘的呢,是含有微微悲剧的恋。”

便俯着身子,摘了一朵白的,初夏的风,吹落的花瓣,随着几片叶子;那么地飘在道上,将这受了伤的花。小心地插在鬓上,却感到了微微地凄惘。

“想着什么呢?”

“没有。”轻轻地答着,望着那蓝的天,心却和几片花瓣和叶子,在静寂而微茫的道上,一同地飘着。

二 芦苇

“路途是那么辽远的哟……”曲子,从温和而平静的水面,飘进了还没有开放的玫瑰丛。金色的阳光斜斜地耀射着,两只小木船,相并地轻摇着前进,那荡着桨的人,却在抽着烟,烟圈子雾似地往上腾,不断地夹着了芦苇的气息。

“那是芦苇的烟吗?”不知道问着谁。

“是的。”一个声音在答着。

“我喜欢这气息呢;那么生疏的,却是那么熟稔的气息啊!”轻轻地叹息了。

一转弯,碧绿的,一道满着浮萍的小河,沿岸长着那么深深的芦苇,从芦苇里露出了人家,几间茅屋,却绕着了高高的桑树,叶子茂盛着呢。

农人们正筛着麦子。

“真是一幅画呢。”

“角度应该是斜着的。”

伸过手,想要攀着那芦苇,却被芦苇刺伤了。

“流血了吗?”

“流血呢,可是,并没有受伤。”是一句温婉的回答。

不知在什么时候,船却撞在岸上,是泥和芦苇的岸,船里的一个人,跌落在舱板上。

“唉,怎么的呢?”

摇桨的人笑了。

“是我不会摇。”

轻轻地荡了开去,接着那么快地又撞着了对岸。

“是有心的吗?”才想起了似地。

便把印着蓝花的小手绢,浸在河里,抛在摇桨人的身上,衫子全湿了。

村子里有人立在岸上笑。

三 上弦月

金色的阳光,悄悄地在玫瑰丛中隐没了。淡蓝的天空,浮着了上弦月。

感到了微微的冷。

慢慢儿荡着桨,是归去时候啊,在微波的水面上,生命是那么快的流去了,想说几句孩子话,和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可是,已经靠岸了。

便把遗忘在悲哀后面的一颗心,一颗不能跳跃而痛楚着的心,献给了青的芦苇,和黄昏的上弦月。

路是长长的,平坦而宽阔,青的田野,恬美的茅屋,在天幕下,那么静静地,乡野是睡熟了。

车子飞驰着,渐渐地红的灯耀着了眸子,车外热闹了起来,那么扰攘和忙迫是都市了哩,蓦然地,心便慢慢儿往下沉,觉着肩上是那么的重。

于是,闭上了眼睛。村子渐渐地朦胧了起来。

刚刚到过了什么地方呢,默默地问着自己。

——而且想:那玩着水的人是谁,是我吗?不知道呢,可是,不是我,又是谁呢?

“想着什么呢?”

“没有。”

虽然有点怀慕,可是,善忘的呢,像剪秋罗那么的。

望着车窗外的上弦月,一个声音轻轻地浮上了耳际。

五·卅一,一九三三

载《现代》第3卷第4期(1933年8月出版)

山核桃

傅东华

我没有见过山核桃的树,我可曾吃过山核桃的果。

你要吃山核桃,先就得攻进它的那个铁硬的硬壳。你如果牙齿不行,这第一道防线怕就难破。就算这已攻破了,里面仍有许多曲折迂回的硬隔膜,非经一番辛苦抉剔的功夫,轻易吃不着它的肉。然而吃山核桃的趣味正在这里。

你如果晓得触类旁通,那么类似山核桃的食品还可举出不少。

老年人没有牙齿,却仍不能忘情于香脆的花生。你知道他们怎么办?他们用一具小木磨儿,把赤裸的花生肉磨成细粉,然后拿瓢匙捎了吃。但这不是杀风景的吃法吗!

花生粉不如花生肉,花生肉不如带衣的花生,带衣的花生不如带壳的花生。此其故,在于剥、摸、嚼三种动作不仅是吃花生的手段,却正是吃花生的目的的一部分。

嗑西瓜子的经验大概是人人有过的。据我自己的经验,我觉得嗑西瓜子是一件最迷人的事,因为你不开头嗑则已,一开了头就要下意识地接连嗑下去,直到供给完了为止,或至少到你的舌头感觉麻木为止。有谁喜欢把现成剥好的瓜子肉抓着吃呢?这就可以证明嗑瓜子的意义多半在于“嗑”。

同样吃蟹粉不如吃整蟹,吃虾仁不如吃整虾。

前几天看过一张名为《五十年后》的理想影片,里面形容五十年后的生活,有一点最叫我失望的,就是那时的食物已可用科学方法制成一颗小小的丸药一般,只消吞了一丸就可一天或竟几天不饿,这么一来,原可省不少的事,但是人生之中岂不被剥夺了“吃”的权利吗?

又如科学进步,竟已到了能够人工种胎的程度,那么人生之中不又被剥夺了性爱的权利吗?

好在我反正活不到那个时候去,我也用不着担这样的杞忧。如今且把上面那个“不如”的公式应用到别的人生事实上,我们就又记起一段很流行的警句,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你如嫌这几句警句太不摩登,那么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岂不既摩登而又哲学的吗?

这些人生的小事实,说起来却很平凡,却是绝少人能够发现那其中隐伏着的一个大原则,即人生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目的。

惟其不懂得这个原则,所以多数人为着妄想去达到他们所假定的目的,以致他们的一生大部分成了空白。我想这是大大犯不着的事。

从前的读书人牺牲了“窗下十年”,为的要一旦“飞黄腾达”。我并非说这“窗下十年”犯不着牺牲,是说这十年辛苦有它的本身的价值,不单是一旦“飞黄腾达”的手段而已。如果单单认为一种手段而不认识它本身的价值,那么这十年生活真是一张空白了。

已经飞黄腾达之后,再去回味窗下的十年,犹之结婚之后再回味恋爱的生活。因有这回味,便足证明当初的生活有它本身的价值,也因有这回味,便足证明你当初未曾充分认识那价值。

在动荡的现代,这个原则的应用似乎尤其重要了。因为在安定的社会里,人的一生还多少可由自己操纵;你所努力奔赴的所谓目的,一旦达到之后,也至少可以暂时的稳定。如今在剧变的潮流中,你能拿着罗盘指定你一生的方向始终不变吗?即使已经达到你的“彼岸”,你能保得住不再被冲击到别处去吗?惟其不能,所以愈加要了解这个原则。

你倘若曾和中年以上的人做朋友,你总曾听见下列的典型的对话:

“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近来混得很好。”

“哪里哪里!还不是连年亏空。听说××很不错。”

“是的,他至少生活是解决了。”

这所谓“生活解决”,无非就是不用做事也可生活的意思。这个“生活解决”,在青年时代或者不是迫切的要求,在中年以上的人,却正是他们所谓“人生的目的”。你说这目的太平凡吗?然而一个社会里究有几人能免俗!而事实上,就是这样平凡的目的也已经是现代生活的一种迷梦了。因为这种“生活解决”和“身后萧条”的比例,你总可以想象得到的。

因生活不解决而苦闷到死,虽属很普遍的现象,实则都由不解人生的本质所致。

人生本是一个过程,它的“解决”就是死。

人生的意义就在这个过程上,你要细细体认和玩味这过程中的每节,无论它是一节黄金或一节铁;你要认识每节的充分价值。人生的丰富就是经验的丰富,而所谓经验,就是人生过程中每个细节之严肃的认识。

宗教家认为整个人生都是到另一生活的手段,原是害人不浅。一般人认为前半世生活是后半世生活的手段,也同样害人不浅。

谁抱着传种的目的而行性交呢?据我所知,这样的性交十九不能传种。

雕塑家和画家的最后目的在于具体的雕像和画图罢?然而倘没有雕塑和绘画过程中所感着的趣味,肯做雕塑家和画家的人恐怕要不多罢。

但是音乐和人生尤其相似。当音乐家演奏时,每个声音的发出时必都伴着他自己的情绪的反应。及待曲终,情绪的反应也就终止。音乐只是一个过程,人生也只是一个过程。哪里有过一个完全机械的音乐家呢?

但是体认过程和“委命”“随他”完全不是一件事,所以过程论的人生观决不是消极的——反之,却是积极的。山核桃要层层的剥才能吃到肉,人要息息的做才能得到经验。

你如不愿吃剥现成的山核桃肉,也就不稀罕人家的“不劳而获”了。

载《现代》第2卷第3期(1933年1月出版)

何章陆

自然本身便是Apollo的化身,所以只要你能神会领略,随时随处可以窥见她的笑容,听见她的清歌;若认识更深一层,那就无异在她的温甜的怀抱中了。

自然景物中占着很大地位的便是山。我们每提到风景,必山水并称。其实没有山那里会有好风景呢?山之惟一的特性便是静,所以玩山便是寻静,爱静趣的人必会发现山是最适口味的食物。

同一座山,她的姿色可随时而不同,更可随领略者的情绪而异。三月时,满山的杜鹃花开得通红。平时的山,最宜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远看法,现在却不同了,这时我们要近看。这样火红的杜鹃便在碧云绿雾中如血花一样地浮现出来了;此时我们如果定神静静注视一刻,呀!真的,由眼花缭乱而迷醉了,因为杜鹃的血红和草叶的鲜绿在深刻的对照中似乎生了一种刺人的锋芒,如香气似的,一直钻入我们的心中。这便是拥着自然吻着陶醉的境界了。

春末夏初,山的神态又换过了,或者说,如女人一样换上一套新的时装了,若与人来比,这正是山的青春时期。那种勃勃的生气,奕奕的精神,饱满得似乎可以在每张树叶上流露出来的,只要我们一走近山麓,必有一种兴奋向上的刺激。有时我们趁着天气晴和的日子,夹了一本书,或者带了一只口琴,慢慢地上山,在山腰检个浓荫处坐下,旁边的太阳正在鲜明地照着,定了神,先看看远处的景物,再来缓缓地翻翻书,或者随意朗诵起来,或者吹一二节小夜曲,这便是活神仙的生活了。这便是天国中的梦境了!

的确,山是静的,她竟静得如深夜一样,不,静得如雪天的深夜一样,但并不如夜那样静得一无生气。她还是活活泼泼的,只要你一看见山这种静就可隐隐地感到了。有时我们在山上走,或卧在山腰上看云,耳边偶尔有小虫飞过,那嗡嗡的飞声竟要误为飞机,猛然地惊觉起来。在这样庄严沉静的空气中,若能听得一二声突然而来的强声,确可以使我们感到紧张,甚至更要感到惊恐!所以我们自己在山中高呼,不但只觉到闷气俗尘一逐而尽的清凉的愉快,更可发现自己浸润在孤独绝援的惊趣中。这境界若再深刻一些,那便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荒凉的情景了。我相信一个暴躁如雷的悍夫,如果把他带到如此恬静的景界来,他也只得心平气静下来了。所以静对于人性的感化真是有意想不到之妙,山之能擒住了人们的心,全靠了这种伟大的静。

野花的香味并不减于人工培养的所谓珍贵的名花,尤其是深山冷谷中的野花,其香气之清幽隽逸远非家花所能及其万一的,香气的领略也如欣赏音乐一样,须先把心预备成澄清无尘,然后细味细玩。在山上就很容易有这种心境。所以偶尔被清风送过来的几阵不知来自何处的花香,总是使人兴奋的,总是够人耐味的,总是沁透了肺腑的。

跑山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然而我总觉得比跑平路还有趣,因为费力仅是肉体的,心灵上的陶乐决不致会受肉体的影响,正如内心的创伤决非物质的享乐所能医治的。人事俗务浸倦的我们一看见山的恬静自在早已给心灵上不少的安慰,望着山走,似乎前面就有无限的愉快,仿佛上面便是天国中的乐园。我们确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朋友,你可知道吗?就在这望前走当中还有一个意外的异趣呢!所谓这意外的异趣是什么呢?好,告诉你罢,就是回头看呀。这回头看的意味真是在意料之外的,因为那时我们心中只有前面的希望,而且是非常专一的,谁愿回顾已经过眼的东西呢?其实我们后面的风景虽是刚才看过的,但若作一综合的欣赏,她的情景又大异其趣了。所以回头无意中发现意外的景致,真要喜出望外的,真要惊异赞叹的。现在让我们再继续前进,真的,快乐是努力的代价。我们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居然到了山顶,那时的自傲自安自足自乐的狂喜,真是只有身历其境的才能体验得到。在这样喜得不可自制的心境中,谁再会想着身体的疲劳?谁再会记得内心的隐痛?谁再会念着世事的是是非非?这时的心才算是点尘不染,才算是清明见底。于是我们再平下气来,睁开眼睛向四方远眺,我们的心固然可以随着视线广展到老远的天边,一享心旷神怡的愉快,但苍茫之感却又紧紧地笼罩上来了。

远山所给我们的印象与近山大有差别。我们看见她老是那样安安定定耸耸巍巍地立着,雨天也这样,黑夜也这样,其泰然镇定的态度与雄壮伟大的神气,只要一提到山就深深地感到的。我知道陶渊明“悠然见南山”时的心境气概必与南山一样泰然雄伟,换句话说,这也就是它能感人的地方。山啊,你真伟大!多少漂泊不定的心,只有你才能安慰!多少俗尘浸透了的心,只有你才能洗静!多少凶悍暴躁的心,只有你才能抚平!多少伟丽隽逸的诗情都是你培育起来的!多少英雄的伟业都是你所启迪的!

如果你以为山是难看的粗汉,那你就大错了。它如美妙的少女一样,也有笑容,也有曲线。它的艳丽婀娜并不弱于你的爱人。远在天际的山峰与乳峰一样富有够人耐思的意味;隐隐约约中的重峦叠嶂的轮廓与女人的裸体一样富有细腻的曲线;半藏半露在云雾里的高山总是妩媚多情的;红叶满树的秋山总是多姿多色的;金色阳光下的小山总是鲜艳夺目的;雨后的近山又有梳洗新罢的风趣。啊,山的姿色真非言语所能尽述的,若要勉强都写出来,那便是一部最伟丽的“百美图”。其实这“百美图”也决非人力所能写的,谁敢说斐多汶的《月光曲》已奏尽了一切月下的幽趣,自然诗人华兹华斯尽毕生之力不曾描就自然面部的一个粗略的草图。文字只能作一启迪的引子,只能写出个人情绪的一部分,无尽藏的美与最伟大的静仍是原封未动的埋在山里,让读者自己去发现吧!

载《现代》第3卷第5期(1933年9月出版)

晚山

孔另境

生平曾经过一次最美丽最富诗意的境界,使我永不能忘记的,常常引起似梦般的回忆的,这是一次因偶然的机会而得看的晚山。

事情是在前年的夏秋之交了。

我为着生活的逼迫,要到温州的一个省立中学去教书,这条路对我是全陌生的,但为了时间的忽促,也来不及仔细去打听,就匆匆上了轮船。轮船走一夜到了北波,换乘一个较小而十分肮脏的“永安轮”。我被堆进在一间极狭小的所谓“房舱”里,几件破行李堆得转不过身来,这一切都是由茶房们安排。他们的说话可不容易懂,我也不知道是那一处的方言,好似带着些福建音腔的,我就冒昧地决定他们是“温州话”。

船走在海水里,随时都可望见些小岛屿,风浪也不大,海水冲激在岛沿上泛跃出一线白沫,远望去仿佛是女夏帽上扎着一条白缎带。我是走过海洋的,而且不止一二次,所以海洋生活于我也并不如初出门者的那种惊奇浩叹,有时看见些海兽海鸟,也不过是一刹那就过去的事情,视界的十分之九都是在水天一色里。这次的海行可有些不同,也许是轮船小的原故,连海也变小了起来,船一直航行在两行长列的岛屿之中,它仿佛是一只“穿山甲”似的,有时它从一个小岛的岩石边擦过,使我发出一身冷汗,幸而结果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它却停靠在一个海边的埠头上了。

所谓海边其实并不当真是海之边沿,只是靠海口的一条江里。这条江的阔度颇有些像曹娥江,不过她的水道比曹娥更来得澄净,不类是去海极近的;而且因这江的两背面都是一带层峦叠峰的山脉,所以江水也平静如镜。这条江的姿势很优美,逆望上流看不见一个曲折,颇似一个英国风的君子,虽然有些狷介,但也可引起人们的崇敬之心的。

时间是向晚了,远山之上不住地在吐着白雾,我立在江心的轮船上,趿着拖鞋,衔着烟卷,隔着半条江去看这快近黄昏的晚山。山色可以粗粗分成三级,愈近则绿,稍远则青,最远的则与晚云同色。山形类似覆钵,一个接着一个连绵地蜿蜒到我们视线以外,若把宇宙当作一爿百货商店,那么这些山脉犹似百货商店里的瓷器部了。人类只是它上面黏附的一点尘埃,无论你借它来作战场,作屠场,作狗盗钻营的巢穴,和这瓷器的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人生顿觉渺茫起来了。我此刻仅仅为了一点生活,要背乡离井到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设使这轮船不幸而触礁,我这小躯壳就此了结,而对这瓷器曾未损及丝毫呀!人类往往自夸为万物之灵,但你倘使把这大江山也作为万物之一,则人类只是一种最愚蠢的东西,无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奔走经营,结果徒然给这大江山添一点肥料而已。

这一带山是雄伟的,和我们浙北诸山的纤巧另有一般风姿,在浙北的山上可以看见人类经营的痕迹,有别墅山庄,有桃林果棚,然而在这里所能见到的,只是朴质的自然,原始的林木,仿佛尚未经人类的涉足。不久,天似乎更黯淡了一些,晚霞把东向的山巅照的通红,原是披着翠绿大氅的骑士,这时忽似一位红色的狙击手,傲岸地向着万物微笑了。

炊烟渐渐从山坳里袅袅上升,这证明在这朴质的石块间,也已经有生物在经营他们的衣食住和斗争了。

这短短时间的停泊,给了我一个欣赏晚山的良缘,我虽然终不知这山脉的名儿,但这又何碍于我的欣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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