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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孤独感

蒋勋说唐诗(修订版) 作者:蒋勋 著


诗人的孤独感

空间和时间的扩大,使原本定位在稳定的农业田园文化的汉文学忽然被放置到与游牧民族关系较为密切的流浪文化当中。我们从李白身上看到很大的流浪感,不止是李白,唐代诗人最大的特征几乎就是流浪。在流浪的过程中,生命的状态与家、农业家族的牵连被切断了,孤独感有一部分就来源于不再和亲属直接联系在一起的状态。杜甫则又重新回到了田园。

在安史之乱以前,李白与王维都有很大的孤独感,都在面对绝对的自我。在整个汉语文学史上,面对自我的机会非常少,因为我们从小到大的环境,要面对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太太、孩子,其实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人的情感联系的状态里。我们不要忘记人情越丰富,自我就越少。我们读唐诗时,能感受到那种快乐,是因为这一次自我真正跑了出来。李白是彻头彻尾地面对自我,在他的诗里面读不到孩子、太太,甚至连朋友都很少。他描述自己和宇宙的对话:“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的诗里一直讲他在找“仙”,“仙”是什么?其实非常抽象,我觉得这个“仙”是他心目中完美的自我。只有走到山里去,他才比较接近那个完美的自我。到最后他也没有找到,依旧茫然,可是他不要再回到人间。因为回到人间,他觉得离他想要寻找的完美自我更遥远。他宁可是孤独的,因为在孤独里他还有自负;如果他回来,他没有了孤独,他的自负也就会消失。李白一直在天上和人间之间游离。他是从人间出走的一个角色,先是感受到巨大的孤独感,然后去寻找一种属于“仙人”的完美性,可是他并没有说他找到了,大部分时候他有一种茫然。

初唐时期就是在为李白这种诗人的出现做着准备。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边塞诗的发展。

边塞诗非常重要。中国文人很少有机会到塞外去,很少有机会把生命放到旷野上去冒险,去试探自己生命的极限。宋朝以后,文人写诗都是在书房里。我觉得唐诗当中有一个精神是出走和流浪,是以个人去面对自己的孤独感。当时的诗人到塞外是非常特殊的经验,因为有很多危险,可是在危险当中,诗人们同时也激发出自己生命的巨大潜能。今天也是一样。一个在温室般的环境中长大,一直受到很好保护的孩子,与一个不断被带到高山上去行走的孩子,写出来的诗绝对不一样。初唐诗的内在本质,很大一部分是诗人与边塞之间的精神关系。唐朝开国的李家有鲜卑血统,他们通过婚姻促使汉族与游牧民族不断融合,产生了与农业社会不同的生命情调。

农业社会是将种子放到土里,等着它发芽。只要是农业的个性,一定是稳定的个性,稳定同时可能是保守,也可能是封闭,会使人有很多东西无法割除。在农村,人们的道德观念一般是很保守的,因为必须稳定,所以对新事物的接受非常难。只有开始冒险,才能打破农业的固定性与封闭性。唐代很有趣的一点是开国的皇族有意识地去接纳外族,尤其是游牧民族,皇族的母系当中就有少数民族血统。大家回顾一下唐代美术作品中的女性造型,肉体那么饱满,可以暴露出来,放到其他朝代都令人侧目。在汉族的文化伦理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那样大胆的服装。武则天、杨贵妃,她们身体的饱满性根本就是“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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