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杨绛先生
马文蔚
我和杨绛先生非同事、非同行;我只是一名小辈读者,从读杨先生的书开始,一点点走近她。后来又幸运地遇到机会,得以面见讨教、书信往来,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持续至今。关于杨先生的话题,可说的实在太多了。
“杨绛”这位作者引起我的兴趣,首先是她的文字。我最先读到的是散文,最喜欢的也是散文。她真是一位以口语为文的高手。
《干校六记》是我读的第一本书。我们这一代都有过干校经历,这样熟悉的题材,她写来就大不一样。每一记都以叙事为主,打井、盖房、种菜、晚上的电影课等等,这在干校生活中再日常不过。而她这些看似拉家常的话语,余意绵长,蕴含深厚,令人回味无穷。有些句子,富含人生哲理:“这些木箱、铁箱,确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炼人比炼钢费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项苦功夫”……一读就不会忘记。对干校的“运动”没有直接描述,它被隐藏在各处,似无还有。
作者与杨绛先生合影
《丙午丁未年纪事》所述事件发生在下干校之前,而写作时间却在《干校六记》之后六七年。80年代中期,社会舆论环境有所好转,写起来自然比《干校六记》放松,文字的味道也就有了差别。《干校六记》弥漫着压抑感。有同亲人离别的凄楚和看不到前景的茫然;有学员自杀的非常事件,折射出“运动”在进行,斗争很残酷;有不能正面描述,不得不做的隐蔽和曲笔。
《干校六记》也让读者透过叙事,发现作者的心灵密码:天性善良,忧世伤生。一位年轻学员的遗体,被草草掩埋。作者自始至终远远注视着。待拉遗体的大车返回后,暮色苍茫、阒无一人时,她走过去,看了那个小小的“土馒头”。第二天嘱咐兼职邮递员默存(钱锺书),往返时“留心不要踩那新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身体”。干校迁移之前,两位老人又到菜园环视一番,权当作别;仍没有忘记那个埋人的地方,而扁扁的小土堆已被拖拉机铲平。几个场景的白描,看出作者对枉死者的同情和哀悼。
“六记”中没有专门记“愧”,但她的“愧”多处可见。愧与阿香的不平等合作;愧比年轻人干得少却工资最高;愧在菜园太过清闲;愧同在客中,人家却尽己所能做出好饭菜送别回京的学员。共同生活、劳动,共同的命运,使她产生“我们感”,就连对不认同干校学员为“我们”的农民,她也怀有深深的同情。看守菜园职责所限,不能把大些的、像样的菜送给他们,她心生愧歉。
“六记”中只“小趋”一章记“情”,其实哪一章没有浓浓的情呢?对这只不吃同类的可爱的小狗,她“只是淡淡的,从不爱抚它”,因为有人说“狗是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玩物”。那么多人里,小趋只认她作主人,对默存也发疯似的蹦跳打滚儿欢迎。它常常到宿舍去寻她,“我感它相念,无以为报”,时常攒些骨头筋皮留给它。
看到村里孩子驱狗围猎野兔,“哈!哈!”地喊叫着,野兔无路可逃,挣命跃起五六尺高,落地还是被群狗咬住,“我代它肝胆俱碎”。她的心这样柔软,怜惜弱小,旁及无辜受害的小动物。
《丙午丁未年纪事》虽同样是记事,“运动”描写就直接很多。抄家、挨斗、剃阴阳头、游街示众、监视居住、集中学习(变相关牛棚)、罚扫厕所,样样不落。但比《干校六记》有了明显的情绪宣泄和个性张扬。作者用看似不动声色的文字,描绘出种种违反人道、极为荒谬滑稽的事,让你发笑,让你思考。这种摧残文化、调动人性恶的“革命”,有何进步意义可言?
《丙午丁未年纪事》同另外三篇回忆文章,1987年结集在香港出版,书名《将饮茶》。此书“代后记”《隐身衣》,也是这一时期的作品。作者特别注明是“废话”。读后可知,不但一点不“废”,还异常精绝、透彻,对于理解钱、杨的人生态度极为重要。可以看作是一个“纲”。
为什么两人一致,都想要仙家的隐身衣?仙家隐身衣不可得,只能要凡间的。凡间隐身衣如何得到?只消“身处卑微”。你成了一个“零”,明明站在那里,人家却视而不见,方得以“万人如海一身藏”(杨引苏东坡句)。
为什么要“隐”?无非是避祸、避扰。人,生来不同;“是什么料,充什么用”,“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杨先生晚年所说“隐忍,是为了自由”,更加直白。他们避名利如避火,只想争取一个稳定、安静的环境,好好做自己的事。无奈这种普通的愿望,也难以达到。待环境稍好时,又老病缠身。尤其是钱先生,本可以给后人留下更多的文化成果,却被打了折扣。令人痛惜!
记得《隐身衣》发表之后,引来一些因不解而不屑的评论。说“虚伪”、说“犬儒主义”等等。一个以诚实劳动立足社会的人,都希望得到承认,没人愿意当“零”。分析杨先生的经历,确是有一个从委屈承受,到主动选择的过程。对这些评论,钱、杨不予置辩,当然还是隐忍、避扰。
隐忍不等于没有是非,没有态度。“六记”写完后,钱先生特意加了“小引”。既是对杨绛的支持,更是借台唱戏,说几句非说不可的话。钱先生开门见山,认为她漏了一记:《运动记愧》。直截了当指出两年多的干校生活,是以“清查五一六分子”的斗争为重要背景的。运动时松时紧,“仿佛间歇疟,疾病始终缠住身体”。运动中少不了三类人,挨批的同志也许会《记屈》《记愤》;而一般人如自己,应该《记愧》,“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特别指出最该记愧的,是明知有误还去充当“旗手”“打手”的人。
不要忘了,这是1980年。那时有几个人能这样清醒地分析,这样不留情面地坦诚自己在运动中的怯懦和愧疚呢?这篇不足八百字的“小引”,提升了《干校六记》的政治品格和道德水准。
《丙午丁未年纪事》中,戴着“反动学术权威”黑牌子的杨绛,敢于在大字报下面贴小字报辩驳;敢于在挨斗时学马睡觉,站着打盹;敢于在“游街示众”时狠命敲锣、嘶声喊叫;敢于借清扫库房之机,谋划“偷”回自己的译稿。她一点不顺从,冒着罪加一等的危险,勇敢抗争。
杨先生在之前之后,各有很多散文作品,有的轻松优美,有的沉静允当,有的尖锐透辟。如“回忆两篇”和《记钱锺书与〈围城〉》《收脚印》《流浪儿》《读书苦乐》《记杨必》《不官不商有书香》《俭为共德》等很多很多。但我以为《干校六记》和《丙午丁未年纪事》最好最重要。因为这是在中国历史乃至人类历史上,非战争年代,发生疯狂内斗,死伤无数、民生凋敝、文化灭绝的巨大灾难时期,一位“陪斗”身份的亲历者,对这段残暴荒唐史的真实记录和抗争呼号。其重千钧,是其他文字不可比的。
喜欢作品,就关注作者。想认识她,进一步了解她。
1988年底,我从广播电台改行到出版公司。感谢老天的眷顾,不久,遇上第二届“彩虹翻译奖”评奖活动。杨先生没有参加这一届,我却从组织者那里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几封书信之后,杨先生邀我“闲时到舍下一谈”。喜出望外呀!
第一次拜访杨先生,是1990年5月13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骑车从真武庙三条到三里河南沙沟,不过十几分钟,原来这么近。杨先生笑着开门。去之前还想这想那,有些紧张;真正见了面,反而踏实了。她把我让到靠外的单人沙发上,自己或站或坐,很随便地问着说着。大约六点钟,钱先生加入谈话,后来说得很热闹。天渐渐黑下来,屋里没有开灯,三个人都在窗前围站着。钱先生还拿出他得病时记的笔记给我看,大小不一的字,直一行歪一行。杨先生反应灵敏,说话快;只要钱先生一开口,杨先生立刻停下来,抬头望着他。那天大约八点钟才告辞离开。回信说:珍宝倾泻而下,可惜我只是一张浅浅的盘子,不知漏掉了多少好东西。
见面之后,觉得杨先生比照片美。眉毛长长的,在镜框上面高高扬起,像淡淡的远山。细长的眼睛在宽大的镜片后面专注地看着你,一脸笑模样。钱先生和善、风趣,说话急促时,会突然哽住,仿佛千军万马在喉咙口“堵车”了。两人衣着家常,屋里陈设简单朴素。两张书桌占了厅里三分之一的地盘,单人沙发罩着浅驼色布套,已显陈旧。一看就是书房,偶作待客之用。从那时起,她叫我,我才去。《围城》电视剧开播之前,叫我去看剧照,她讲些幕后故事;播出后,又想听听反应。都是80岁的人了,时间宝贵,不可轻易打搅。
恰巧这段时间我接到一位年轻人的书稿,是讲述《管锥编》的。我没读过钱先生的《管锥编》,于是“恶补”。“恶补”也不易,这部大书是文言写成,中间夹着六七种外文。就算把外文略去,文言也读不快,不少古汉字生僻难认。好不容易囫囵着读下来,倒非常长知识、有趣味。杨先生说,读《管锥编》确是需要帮助。谈这部书的很多,但真能领会的极少。“我自己就是不能全部领会的一个。”
这部稿子成书后,拿给杨先生看。过后,她笑着问我:“钱先生是‘书呆子’吗?”我愣在那里,一时难以回答。知道自己失职了。光顾着“恶补”,其他的只想着“文责自负”,这么明显的问题被我漏掉了。杨先生大度,只问了这一次,也没有非等着我作答。钱先生提都没提。我告诫自己不能重犯类似错误。
杨先生问我怎么读的《管锥编》,我实话告诉她,只读了书稿涉及的段落。她说,读书要先通读全部,哪怕粗一点;然后再读局部、细部。有时间可再反复着读,才能掌握总体内容,领会作者用心。读书,没有捷径可走。她告诉我,钱先生说过,有时读到四遍五遍,才发现要害之处,奇怪以前怎么没看到?我牢记两位先生的读书经验,始终奉行。
我很想搜集杨先生分散在各处的旧文。她说,旧文、新文手里有一些,只是在整理,不急于出版。她说,她像老太太翻到年轻时的照片,尽管照得并不如意,对照片也颇宽容。但要拿出来给人看,立刻变得很客观了。她可将这些稿“贿赂”我,不让我到处去找,只想听听批评意见。
后来,她把一摞稿子交给我。手稿啊,一页页稿纸,规规矩矩的小字。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一个多月后,我看完了,很喜欢。可能对其中两篇提了些意见,写下来,一并交给她。她同意,说要改。
再次去见她,她说:“我要给‘花城’出,你不会……”我没有料到。一般来说,把手稿交给一个出版编辑看,意味着有出版意向。要我放手,她知道有点难度。我立时由失落而清醒,肯定地告诉她:“在哪儿出,是作者的权利。”她点头,但还是放心不下:“你不会复印吧?”我摇头:“那样做不合道德。”
这部稿就是后来的《杂忆与杂写》,当时还没有书名。她谢谢我,我说不值一谢,当了您的“第一读者”,我该谢您。她已经口头谢过,满可以了;又在《自序》里谢我为她“细看全稿,提出中肯的意见”。还在信里说“只平平淡淡两句话,远没有道出我心中的感激”。三年后,经增补修订,以同样的书名在三联出版。增补的篇目占很大比例,再用原序中的那两句话就不合适了。杨先生只将新增部分另加序言,原有部分的《自序》“一仍其旧”。杨先生用心太细了,别人的一点点劳动都记着,不愿白白领受。
有一次她边笑边说,有人看了《流浪儿》,说想不到你们在上海生活那么惨,家里什么都没有,到处流浪。问我:“你怎么看?”我也忍不住笑了。知道她是在考我。答说,那是表现读书的急切、渴望和不急于自成体系的治学态度。
“你不要只编别人的,‘为他人做嫁’。一定要自己写。”杨先生很认真地对我说。做出版编辑后,的确写得少了。与新闻采访不同,题目难选,没情绪也写不出。钱先生一抬下巴,意指杨先生:“你写给她,然后把头尾去掉。慢慢写,有感而发,渐渐就多了。”我开始交作业。最早交的,是我在电台时的最后一篇播出稿。没想到杨先生回信时,认真写了评语。最难得的是钱先生在信尾附了意见。看后感动得心跳加快。后来,杨先生每出新作,我都写一篇读后感(不够格叫“书评”)。理解得对不对,请杨先生指教。她总是鼓励为主,说“是的,是的”;或评说“扎实”,“稳重”,“字斟句酌,认真”。我理解得有偏差,她就直说自己的意图。我写的其他文字,也寄去讨教。有的很长,先给她一部分。她说:“我要看全部。”有时批评“没有开门见山”,“人名太多,乱”,“平铺直叙”,“要懂得‘割爱’”,等等。
一篇稿里用了“亡命他乡”一词,“亡”可以是“死”吗?觉得不对,字典只笼统说是“逃”“避”之意。我急于交稿,只在词后画了个符号,请教杨先生。她回信说,查了《词源》,“亡”,逃也;“命”,户籍也;即逃往他乡,丢户籍而保命。我为自己犯懒而脸红。工具书我都有,反去麻烦杨先生。要像钱先生对钱瑗,一定扔回来:“自己查去!”看来杨先生对我事事宽容,我心里应该有数。
自己多写,才能渐渐提高对文字的感受力和掌控能力。再看别人的文稿、作品,眼力会强一些,能发现着力点在哪里,怎样表现的。钱先生给女儿的信说:“汝平日动笔太少,……驾驭文字,非作不可,如打仗非上战场不可。”(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两位先生教我在实战中学习,大有益处。
杨先生说话诚恳,很有分量,但从不板着脸。她爱说笑话,好像总能发现一些趣事,品出其中的微妙。她读书不是“苦读”,而是“乐在其中”。年岁大了,还在不停地写,说“不累,好玩儿”。写信常常是“咱们先说正经,再说闲话”,“闲话”里就有逗事儿“供你一笑”。有一封信被来客打断,她说此信“猫头鼠尾”,还在落款处画了一只小耗子,尾巴拖得长长的。钱先生健在时,信后常见他签名、“同候”;有一次杨先生代签,学得很像,又特意拉出一条线,注明“冒牌伪劣品”。
小说《洗澡》1988年出版。我曾写过一篇“读后”,又觉得不够明晰。2004年此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作者加了《新版前言》。针对读者容易误解的地方,说:“‘洗澡’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原因是谁都没有自觉自愿。”“只有一两人自觉自愿地试图超拔自己,读者出于喜爱,往往把他们看作主角。”《新版前言》是好向导,使我有了进一步理解。于是又写了一篇“重读”。杨先生却幽默地说笑:“《堂吉诃德》里两次嘲笑一位画家,画了不知什么东西,只好自己注明‘这是一只狗’。我的第二次前言,大有此嫌。”我说,还是我没有细读,愚钝。
出于真心敬爱或礼仪,每逢年节、寿辰,总有人以各种方式向两位先生祝贺。他们称谢之余也颇感负担。有时送花太多,无处摆放,只好分送出去。两位先生不重形式,说“咱们不用这一套”。钱先生曾在信尾附言:“每逢生日,有如受到一次‘余年又减’的警告。”杨先生说:“家里向例不过生日,偶尔吃面,常常连吃面也忘了。以后的日子是偷来的,你我都悄悄只作不知,咱们就是同伙。”我愿听话当“同伙”,省得给惜时如金的老人添麻烦。
杨先生曾说,我们和你只有一点不通。我们是研究英美文学的,你们这一代是学俄语的。我深知这一点。越到后来越明白,绝不仅仅是个语种差别而已,那是一扇大门哪。
“女儿是我的支柱”,杨先生多次说到。有一次打电话是钱瑗接的,说妈妈去医院陪爸爸了。“她天天去,就是让我多一点休息时间。”钱瑗从小身体就弱,后来又从教俄语转为教英语,还肩负很多社会工作。“一身而三任”,不愿“偷一点懒”,终于病倒了。杨先生两头跑,回家还要为钱先生准备鼻饲的流食。一直到钱瑗病危、“牛儿不吃草”(不能进食)了,杨先生才知道实情。钱瑗去世,“支柱”倒了。还要考虑分几次透露给钱先生,不致引起他病情波动。她心里有多苦,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她写过两封信告诉我女儿去世,显然有些恍惚。
钱先生也去世了。杨先生一个人回到空空如也的家。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从此一蹶不振。杨先生在独自消化与亲人诀别的巨痛之后,很快振作起来,她知道大量“打扫现场”的工作在等着她。她埋头译《斐多》,哲人灵魂不死,给她安慰。写《我们仨》,重温三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觉得他们仍在不远处陪伴着自己。整理钱先生的大量笔记、遗稿,应付、处理种种后续难题。她多次遭遇著作权被公然侵犯的事件。为钱先生为自己,也为健全法治,她不得不以年高病弱之身,挺身维权。有的被制止了,有的还讲歪理,甚至编造谎言继续侵权。每遇这种事,她就血压升高,走路扶墙摸壁。
从90岁到100多岁,克服“老、病、忙”,又写了三十篇美好而重要的文字。2007年96岁高龄,《走到人生边上》出版了。她将一生想不通的问题做标靶,到书里,到自己和他人的生活经验里寻求答案。“自问自答”,一步步推导,得出结论或继续存疑。“天地生人,人为万物之灵”,在苦难的人世自我修炼,自求完善,也是人活一辈子的价值所在。小个子、孤单单的杨先生,生命不息,探求不止。
尤其是“胡思乱想”两节,回望一生,“一辈子的过错也攒了一大堆”,没有洗净之前,带着一身污垢是不能“回家”的。“回家”的那一刻,自己将以何种形象与亲人相见呢?以现在的老相,父母认不出;以小姑娘时的清秀模样,锺书、圆圆不敢认……种种设想奇妙而合乎情理。近百岁的她,葆有孩子般的天真,感动了无数读者。
她老了,电话里说话慢了,声音苍老了许多。她告诉我:“老人的日子特别短,过得也特别快。这个经验,谅你还不能体会。”“人是一息一息死的。”茶,以前还能喝十片叶子,现在喝了睡不着。听不到柔和的声音,不能听音乐了。剩五颗牙齿,互相对不上。鼻子也闻不到了。下不了楼,只能在屋里活动,“鱼游千里”。
她“随时都可能走”。“传给你什么呢?你要什么?”“只想要您的字。有钱先生画圈的。”她说,有人夸她的字,得意极了。而字是她的“特短”,一辈子写不好的。练,总不至于更坏。每天一篇大字一篇小字,现在没有锺书画圈了。我喜欢她的字,不花哨,看着心里安静。是她内心清凉无欲的外化表现吧。
2010年1月,寄给我一幅字,中楷,抄录钱先生写于1940年的诗:《新岁见萤火》。觉得我会喜欢这首诗。纸是钱先生用剩的半张宣纸。另有十一张毛边纸的习字,每张注有日期,钱先生的红圈依然醒目。两年后,2012年1月,杨先生又将平时用的大圆砚送我,连同一本横格、竖写,抄了多首钱诗的笔记本。“想我了,拿出来看看。”我点头,鞠躬拜谢。——这竟是最后一次见她。
2016年5月25日,杨先生真的走了。我才忽然醒悟到那句话是说她走后的。我只当平常话,未能体认杨先生的告别之情。她走了,想她。她的字就放在那里,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