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通人心的世界语
我这辈子去过许多家咖啡厅,可只有一家我怎么也忘不了。这是在巴黎文人名士荟萃之地的蒙马托,由朋友带我去的。那是1945年2月。当时法国刚刚解放,我作为随军记者,一身戎装,路过巴黎,正要出发去寻找已经挺进到法德边境的美军第七军。
那家咖啡厅设在地窖里。我们黑洞洞地下了许多层台阶,好容易才摸到。可是咖啡厅里比楼梯上也亮不了许多。站在入口处朝里一望,两边都是一排排的茶座。我们就捡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唉,那不是桌子,形状是一具黑漆棺材。接着,侍者托着盘子过来了。抬头一望,他身穿教堂神父那种乌鸦式的黑长袍,脸绷得不见一丝笑容。再一看,墙上玻璃框里挂的尽是些各种姿态的骷髅。我初来乍到,不免有些毛骨悚然。这时,扩音器里正在低声奏着马斯奈的《悲歌》。它忽而长吁,忽而短叹:
往日欢乐,美好春光不复回。
在我心中幽暗冰凉,都已凋谢,永远消沉。
忽然间,铃声一响,厅内大放光明,壁上的骷髅都变成一幅幅的裸体女人照片了。这时,台上出现了一位盛装美女。刹那间灯熄灭了。接着一声铃响,灯光再亮时,她已脱得只剩紧身内衣了。再一灭一亮,只见她全裸了。紧跟着灯又灭了,再亮,台上却只剩下一具骷髅架子。正是一场佛教色色空空的表演。
这是快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可是每听到马斯奈的《悲歌》,心幕上就映出那家古怪的咖啡厅。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对它,我注定是个外行。它往往引起我的是视觉上的联想。几乎在所有我熟悉的每支曲调的后面,都有一幅我曾经历过的生活情景。对于我,音乐最大的魔力正在于它能快速地唤起某种联想:有时兴奋、愉快,有时也引起悲伤和痛苦。
音乐还常带我回到往昔的日子,回到某个时期。每逢听到(或自己哼起)苏联的歌曲如《灯光》或《小路》,以及波兰的《小杜鹃》,罗马尼亚的《照镜子》,甚至阿尔巴尼亚的《银笛》,我就总回想起50年代初的社会主义阵营。到了50年代末期开始反修了,到处又唱起亚非拉的歌曲,像墨西哥的《鸽子》或印尼的《梭罗河》和《星星索》。进入60年代,除了《地拉那—北京》,唱什么外国歌曲就都犯忌了。
去年,东欧和苏联的政局先后发生变化后,我有时倒哼起《山楂树》或《纺织姑娘》了。时局不论发生怎样的剧变,多瑙河的河水依然是蓝的,伏尔加河也依然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流。深入人心的歌曲并不随着政治变化而减少其魅力。
当然我更熟悉的还是英伦三岛的民歌。40年代,我曾在那里度过七个不平凡也很不平静的年头。其实,我早年就学过不少他们的歌曲,可是当我在罗梦湖上荡船,或亲眼看到苏格兰高原上一望无际的兰铃花时,那些歌对我就更加亲切了。我尤其喜欢带有淡淡忧思的爱尔兰民歌,像《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威尔士也有许多好听的民歌。每听到英伦三岛的歌曲,我的心就立刻飞回到40年代,特别飞回到我住过的伦敦西北郊的那幢大楼。那是在一座小山脚下,旁边就是一片幽静的树林。遇到不拉警报的时候,饭后我就斜倚在壁炉旁的沙发上。顿时,房东太太那只狸花猫就跳到我膝上,呼噜噜地唱了起来。有时,房东太太的女儿披着一肩金黄的头发,站在壁炉旁,拉起我心爱的曲调——特别是《绿袖子》,多么潇洒自如的调子啊。
有人借着翻画册来旅行。我更喜欢通过音乐去世界上各个角落遨游。我仅仅随军到过意大利北部山区,没去过风光明媚的威尼斯。可是每听到《桑塔?露琪亚》或《我的太阳》,我就好像来到了欧洲的苏杭。每听到《瓦妮塔》那支情歌时,我就仿佛看到地中海西岸少男少女在互吐恋情。
1942年我住在伦敦一家公寓。一天,忽然搬进十几位刚从苏联飞来的客人。他们都是武器专家,到英国来协助指导生产为红军所制造的坦克。听说我是中国人,他们就主动来看我这位反法西斯的盟友。他们不会英语、汉语,我也不会俄语。坐下之后,我就哼起30年代上海流行的几支苏联歌曲,如《生活像泥河一样流》和《快乐的人们》。啊,他们当中的一个叫撒沙的马上就紧紧把我抱住,同时,大家一齐唱了起来,足足唱了半宿。
第二天,周围的邻居都向我抱怨起来。
那时我才懂得:
音乐也是一种语言,一种能直接通往人心的世界语。
(原载1992年6月9日《中国广播报》,
收入《关于死的反思》,台湾业强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