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少女之城
有首台湾诗人的诗常让我感怀:午夜/什么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苏州去/骑匹小毛驴/不要带书僮/七拐八拐的走进/青石弄堂……
回北碚,也是一种解渴。虽然失去了毛驴这个重要道具,也无法扮演穿靛青花衣的田园牧女。要带的东西么,也只能像所有的过客带着一生一世的匆忙与漫不经心。然而,北碚仍是午夜要回的地方,一个叫永远的地方。
想着的并不是走高速路,而是穿过鸡公山下的隧道以及滴水成帘的老鹰岩,望着对岸白庙子一带的峨大山势、烟雨人家发一会儿的呆。嘉陵的水在秋冬明显瘦了,把江中嶙峋的怪石暴露无遗。却原来,碚石便是这样偶尔露出峥嵘。
这是我向往着的回故乡的方式,有些惊心,如同陶渊明的武陵人接近他的桃花源——穿越黑暗、逼仄的狭窄、命运的不可知,那便是归属,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要论气质,北碚与苏州倒真有几分相似,河生雾,雾生烟,烟生树,树生露,多水而多情。只是苏州像沉郁的少年,多有湿漉漉的忧伤;北碚更像少女,老做着水灵灵的梦。
有时候真有点怜悯现代人贫瘠的心灵:想找个地方发发呆,已是奢侈。我也是。这些年,抓住空隙,就满世界找地方发呆去,丽江、夏河、普罗旺斯……然而,发呆,不过是短时逃避,对漫长的人生不见得有多大的修正和建设。而做梦就不同了,它是那种让人眼睛发亮的东西。有梦的人,会化平庸为神奇。
北碚是个让人做梦的地方,小情小调,大爱大恨,几乎成为一种基因,传承于北碚人的骨血里。反哺于斯土,小城便成了梦城——竹海的吐故纳新,梧桐叶的焦脆作响,都是梦呓,说着唐诗宋词般的语言,谁也无法复制的语言,小城人的眼睛就顾盼生辉,性子却淡泊,出诗人,前潮后浪般地涌出,无怨无悔地爱着自然与文学,让小城离乡村很近,离优雅很近,离一切的形而上很近。
我二分之一的人生是属于北碚的。小城,给了我无限宽广的时间做过无限宽广的梦。天知道,北碚的光阴为何比其他地方缓慢了许多,时间在那里很像磨滩河或龙凤河,水波不兴,静若处子,却又是气定神闲的。
那一年也就18岁吧——仲春时节,同学少年一群人沿着温塘峡峡口的小路往上走。西山坪的万丈悬崖间,隐约着的石门和栈道,被凄凄荒草湮没,传说是三国张飞走过的路。而少男少女的我们是前不见古人的,只望得见半山腰的桃花粉色。我们竟是在三月的荒草与桃花间,拉着手跳交谊舞,双双对对,一步一个石梯地跳上山的。或许,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漂亮的一个白日梦。
还有一次,与父亲去缙云后山。父亲带着去走他的“俄罗斯小道”。沿着微波站铁塔向南、舍身崖往南,走过碧云般的矮竹林,叶阔爪密的蕨鸡草,然后是气味浓郁的樟树、柏树、松树组成的植被群落。远近无人,空山静寂,只有遗世而独立的树木清香宛若天籁,洋洋洒洒蜿蜒而去,直抵璧山。八月的璧山正是稻谷熟了的季节,层层叠叠的梯田,层层叠叠的金黄,奢侈而富足的年月。
当年父亲对北碚的忠诚常让我不可思议。他每每到渝中区,第一个动作便是抽动鼻子,滋滋两声,表达对逼仄的一切——空气与空间的拒绝。回到北碚,尘埃落定般地踏实,天真地笑着,说话咂咂有声,并以少女般的情怀为北碚写了几十首长诗短韵。他一直以为会终老在这座自己无比热爱的小城里。但,一生唯一的出国,却让他冤死在异国他乡。
对于父亲的安置家人曾有过争议,都因工作远离了北碚,若把父亲独自安置在那里,会不会孤寂?父亲却托了梦来,让把他的骨灭撒在金刚碑一带的嘉陵江中。
一直知道,那片江水是他最喜欢的——春来,嘉陵的水先从那里碧绿,岸边有豌豆花开得草根却绚烂。上面的金刚碑镇,黄桷古树巨硕的根须盘桓在青石间,像一种传奇,轮回了几生几世,仍伴着吃豆花饭的男女朝朝暮暮。
父命难违。
原来,北碚这地方是让人生死相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