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不觉间,我的同代人也到了送儿女出发的年纪啦。啊,岁月……
看着他们的愁苦,他们的眼泪,他们的奔波,我在一种莫名的怅然中,往往想起那座车站,那座很久很久以前,妈妈送我出发的车站。
这大半生,我到过多少车站!我在成百个车站落过脚。我见过各式各样的车站建筑,高耸雄伟的宫殿式,异国情调的哥特式、城堡式和朴素得像农舍一样的简易式,它们像一幅幅色彩斑斓的风情画,把大城市的喧闹和山涧的清幽,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可是,只有那个车站,只有妈妈曾在那里送我出发的车站,常常激起我亲切的回忆。
那是一座只有一个站台和一排平房的老式车站,可是在那一年,多少彩旗,多少锣鼓,多少歌声,多少悲伤和喜悦的泪水,多少送别和出发,把它装扮得无比辉煌壮丽,使它永远矗立在许多人的心上。
当我乘坐的混合列车,终于从这个车站开出的时候,人们忘情地高唱起来。
人民的战士过长江,
光荣岗位在前方,
打过长江,打过长江,打过长江,
把胜利带到南方……
站台上,棚车内,歌声此起彼伏。
同我一个车厢的几十个年轻人,坐在盐包上,仰着闪光的脸,都在忘情地唱。对我们来说,车轮前面就是胜利,就是英雄业绩,就是人民解放。我也在唱,但我透过小窗口,注视着渐渐离远了的妈妈。
一个月前,我告诉她我要南下,她哭了。哥哥前几天才走;爸爸几年没有回家,早几个月到国统区工作,路经这里停留了一天,又匆匆走了。在战争年代,哥哥和爸爸去的地方,都不是没有危险的。这对一个家庭妇女来说,也许她感到她付出的已经不少了,也许她感到她的心,已经不住再重的负担了。但她没有这样说,她却说:
“你太小,你走了,妈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已经不小了!”在那个年代,孩子可以突然变成大人,可以当战士,可以过长江,可以有种种的壮志与幻想。我确实感到自己已经不小了。
为了准备行军,领导交代棉被不得超过两斤重。称棉花时,明明秤平了,妈妈老絮叨着说秤不足,非要把秤杆弄得溜溜高不可。我急了,同她争了几句。缝被子时,她嘟嘟囔囔地说,她要去找我的领导,要求把我留下。怕她难过,也怕她阻拦,我不告诉她出发日期,临出发前,我也没有回家向她告别。可是当我出发那天,她却赶到车站来了。
她一只手拎一个布包,一只手拉着七岁的妹妹;十一岁的弟弟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走来,同伴们同我开玩笑,要我快藏起来。我怔怔地站着,茫然地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忽然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感到妈妈苍老了。
同我年纪相仿的同伴,都静了下来;连兴高采烈的锣鼓手,也停止了敲打。妈妈低头凝视着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伸手掂了掂我的背包。
“妈送送你,”她说,语调分外平静。看到向这边走来的辅导员,她还笑了,“要不是辅导员托人捎信儿,还真的偷跑了你呢!”她用一个手指捣捣我的脑门。
大家笑了,空气顿时缓和下来。
“给,”妈妈把手中的布包塞给我,“带上这包馍干,路上和同志们匀着吃。”
我没有伸手去接妈妈递过来的布包。我眼前出现了妈妈蒸馍、切馍、晒馍的形影;出现了一个知道儿子即将出征,在默默地为儿子准备一点干粮的母亲的形影。
“拿着。”妈妈催促道。
我还是没有去接。那时候,很少见到白面,我想妈妈做馍干的白面,大约是区上慰问军属的。我望着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猝然,开始了解了战争年代一颗母亲的心。
后来,还是辅导员代我把馍干接下。
“这次出发,去得很远吧?”妈妈同辅导员搭讪。
“远是远,大嫂,你放心。”
“不是不放心,”妈妈拽拽我的帽子,“你看他,又瘦又小,抱不动一根枪,连累你们领导。”
“孩子在妈面前,啥时候都小。”辅导员当过区委书记,很善于同群众拉家常,“当妈的都舍不得……”
“也没啥舍不得,”妈妈望望我的一大群同伴,“看这些半不大孩子,不都是妈心头的肉……舍得,我舍得他去,就是太小……”说着,她摸摸索索把一对金耳环摘下来,递给我。
我急忙推开她的手,我知道为了这事,我将被同伴们取笑;我好像听到了同伴们的笑声。但是谁也没笑,甚至也没有人说话。
静了一会儿,辅导员说:“大嫂,这耳环你还是留着。”
“孩子出远门,这耳环叫他带去。人在外,难免有个三灾六难的,急用时,也可变几个钱。我知道,咱部队上,也没钱……”妈妈轻声说,“自打他爸爸到了解放区,这几年我拉扯几个孩子,日子也很难,就是这双耳环没舍得卖,算是留下了。”
“妈,我不要。”我坚决说。
妈妈叹了口气,又用抖抖索索的手,把耳环戴了回去。这时,要上车了,人群晃动起来。妈妈急忙帮我背上背包,又用手把背包托了几托,自语道:“听说南方也冷,这被子……”我要去站队了,她忽然蹲下身去,不知从哪儿摸出了针线,在我的鞋襻接头处又多钉了几针。“不是老坐火车,还要走路的……”我感到滴落在我脚面上的泪水,热辣辣的;她埋头钉着鞋襻,她不愿儿子看见她哭。
……火车向站外开去,妈妈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停了下来。我倚着车厢的小窗口,望着。站台渐渐离我远了,妈妈渐渐离我远了。
列车还没有出站,敌机来了。这是一列装载大区机关人员和物资的列车,有两门高射炮在最后两节车厢上护卫。敌机俯冲下来,炸弹在空中发出尖厉的嘶叫,高射炮的炮弹在空中爆炸开来,散发出一朵朵小伞般的烟雾。列车加快了速度,我倚着小窗,看到妈妈仍站立在站台上,看到她的一缕鬓发在颤动……
母亲的心啊!
我一直以为妈妈那时已经很老了。许多年过后,我才意识到她那时才三十多岁。
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到了我们这一代人送儿女出发的时候了。看到我的一些同代人为了子女的去留而奔波,我总想起在解放战争时期,在抗美援朝时期,那些似乎还缺乏“高度觉悟”,却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两个、三个……送到血与火的地方的母亲们。虽然她们也流过眼泪,但那眼泪是高洁的。我崇敬这些战争年代的母亲们。
听说那座老车站就要拆了,一座新的气魄宏大的车站,正在它旁边建造。但是,在我的心头,当年母亲送我出发的那座老车站,却是永远拆除不了的。
1981年冬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