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做梦的艺术
梦是另一种醒来
作家是做什么的?其实什么都不做,这是一种想事情的职业,大家在忙忙碌碌做事情的时候,作家在想事情,想完就完了,也并不去做。
作家唯一做的一件事,可能就是做梦。
如果把人的一生分为不同的两种状态:睡和醒,通常人或许只注重醒来的时间,认为它是真实的可把握的。而睡着做梦的那段时间往往被忽视,以为梦是假的,睡是无知的。
但是作家不一样。作家相信梦,在睡梦中学习。一个优秀的作家肯定在他生命早期,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糊里糊涂地接受了梦的教育。在那个我们还不会说话、不会做事的幼年,我们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做梦。
一场一场的梦,是开设在人生初年的黑暗课堂,每个人都在这个夜校中不知不觉地学习。只是,大部分人不把这种学习记在心上。只有作家把梦当真,视睡着为另一种醒来,在无知的睡眠中知觉生命,在一个又一个长梦中学会文学表达。
许多天才作家很小就能写出惊人的诗歌和小说,很可能是他们早早在梦中学会了文学写作。
文学,本来就是人类最早的语言,是我们的先人在混沌初开的半醒半睡中创造的语言方式,并以此与天地神灵交流。最好的文学艺术都具有梦幻意味。那些感动过我们的优秀文学作品,仿佛都是一场梦。
文学是做梦的艺术。
一场一场的梦,连接着从童年到老年的全部生命。
作家所做的,只是不断把现实转换成梦,又把梦带回到现实。在睡与醒之间,创造另一种属于文学的真。
站在房顶的老师
我相信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场没睡醒的梦。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每当我回想那些小时候的往事,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早年做过的梦,它们混淆在一起,仿佛另一种现实。童年故事都是文学,半梦半醒。
我上小学时赶上“文革”,一年级上了半年,有一天快中午,被人从课堂上叫出来,说你们家出事了,快回去吧。
那年我八岁,父亲不在了。
紧接着学校的老师也跑了,我辍学在家。邻近的黄渠七队有小学,在三四公里外,我年龄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就说在家长两岁,能走动路了再去上学。
过了一年,我就跟着大哥到七队上学了,还带上了更小的弟弟。学校就一个老师,一年级和二三年级一起教,学识字和加减算数,学生书包外背着算盘,跑起来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七队和我们村隔着一道盐碱梁,从村里出来,上坡,翻过梁,再过一条水渠,就看见了。平常时候只听见那个村子的鸡鸣狗吠隐约传来,人的声音翻不过梁。
学校在村外荒滩上,孤孤一间房子,四周长着芦苇、红柳、碱蒿子和骆驼刺。一条小路穿过盐碱滩隐约通到那里。
多少年后,我还经常梦见自己在那个荒野中的房子里上课,一个人坐在昏暗中,其他孩子都放学走了,我留在那里,好像作业没写完,好多字不认识,数学不会算,心里着急,又担心回去晚了路上遇见鬼。那个我只上过不到一年的荒凉学校,在梦中把我留置了几十年。
记忆最深的是那个老师,我忘了他的名字,每天我们从自己村子出来,翻过盐碱梁,就看见老师站在学校房顶上,远远地看着我们,一直看到我们走近,才从房顶下来。
放学后他又站在房顶上,看我们走过荒滩。我们在白碱梁上总要回头看看站在房顶的老师。过了梁,就看不见了。
一天早晨,我们翻过梁没有看见房顶上的老师,只有孤零零的教室,半截子淹没在荒草中。来到了教室才知道,老师昨天下午从房顶掉下来,把头摔坏,当不成老师了。
见鬼
我小时候喜欢爬房顶、上树梢,可能是跟那个老师学的。大人说爱往高处爬的孩子将来有出息。可是我也喜欢钻地洞,村子里高高低低的地方都被我摸遍了。一个人小的时候,是有可能知道世界的某些秘密的,孩子可以钻到大人到不了的某些地方,那些隐蔽的连通世界的孔道有可能被孩子找见。
我还见过鬼。有一天放学,其他同学翻过梁不见了,我领着弟弟落在后面,弟弟不时回头看,说后面有个人在追我们。我回过头,什么都没有。弟弟肯定地说,就是有一个人。我想起大人说过小孩子能看见鬼的话,吓得浑身发抖,拉着弟弟跑,跑了一截我问弟弟,那人还在吗?说还在,越来越近了。我不敢回头看,连滚带爬蹚过一个水渠,再问,弟弟说人不见了。
我上四年级时转到黄渠大队。去大队学校的路绕过河湾和一片长满芨芨草的坟地。过坟地都结伴而行,不说话,害怕惊醒死人。有一回没等到同学,硬着头皮一个人走,眼睛直直朝前,不看坟堆。走着突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过头,路上空空的,坟地也空空的,头发唰地竖起来,双脚不由得奔跑起来,却怎么也跑不快,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也不敢回头看。
再后来,我们家搬到太平渠村,属于新胜大队了,依旧在玛纳斯河边上,只是朝北迁徙了几十公里,更加荒凉了。我在那个学校跟着上五年级,大队离我们村七公里,同村的十几个孩子,每天早出晚归,步行上下学,路边也有坟,孤孤的,没在野蒿草中。有时独自路过,有意不去看,但总觉得那里有眼睛看过来,脊背生凉。
就这样在穿过荒野坟地的路上,有一年没一年的,有一节课没一节课的,上完了小学中学。
我上四年级时开始写诗歌和童话,现在想起来,写的全是自己的梦和害怕。我小时候胆小,晚上蒙着头睡觉,眼睛露在外面,就能看见荒野上的坟地,好像我的眼睛能穿透墙和房顶,看见黑暗里的一切。
现在想来,一个人小时候若没见过鬼,那是太可惜了。鬼让我觉得不管我走遍村子的多少地方,哪怕熟悉村里所有的人和事,但还是有一个东西不能认识,那就是鬼。小孩能看见鬼。小孩啥都能看见。万物的灵在孩子的眼睛里飘。小孩看见的世界比大人多好多层。人一长大眼光就俗了,看见的全是平常物。不过,人一老,鬼又来了。小时候看见的鬼,老年后又看见了。人生一世,两头见鬼。
作家应该是能跟鬼说话的人。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引魂招鬼的事儿,把那些没有的事、有过却遗忘的事、是人不是人的事、生前死后天上地下的事,都招引来,唤醒来。我是信世上有鬼的,就像我信那个文字里的世界。文学艺术是最古老的招魂术。
一次收到三十多封情书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石河子农机学校,学了三年农业机械,后来有了一份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干了十几年。
乡农机管理员没多少事可做,主要是和拖拉机驾驶员打交道。
每天一到下午,其他干部早早下班回家,整个乡政府大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看大门的老头。晚上那个大铁门只有我一个人进出,我开门关门的声音把守门人惊醒,他喊一声“谁”,我答一声“我”。然后,便是静悄悄的长夜。
乡政府办公室坐西向东,一幢空荡荡的老式建筑,晚上窗户黑洞洞的。我在这个院子住了好多年,后来经常梦见自己走过办公室的长长走廊,去布满尘埃的收发室,在大堆未拆封的书信中,找寄给我的信。这个梦里没找到,下一个梦里又去找。
我在这个大院里一次收到过三十多封情书,一个大学生女孩写的,因为邮递员每星期来一趟,好多书信积攒在一起。那是最幸福的一个星期,我反复读那些情书,每个信封里都装着好多小纸片,可以看出是在课堂、在宿舍、在图书室匆忙写就,字又小又拥挤,像有说不完的话。
过了一个星期,又收到十几封。
这样的好事情持续了一个多月,当我沉浸在上百封炙热情书的阅读中,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去回应,那个女孩的情书就再也不来,没有音信了。
这是我青春期里别人对我的一场恋爱,像花开一样,像一阵风,更像一场梦,那么美好的突然到来,又悄然消失。
我在那样的环境中写诗。每周来一次的邮递员是我最期盼的,我订阅的诗歌杂志,总是晚两个月到。我在三月的料峭寒风里,收到一月出版的《诗刊》,再把自己一个星期前写的信,交给邮递员捎走。至少半个月后,信才会送达,回复过来,一定是两个月后,天气都由寒转暖了。
我寄出最多的是投稿信,偶尔收到编辑的退稿和用稿信。现在我还记得收到刊登我诗歌的《星星》诗刊、《绿风》诗刊、《诗歌报》时的激动,那时候,在这些刊物上发一首诗,全国的诗人都会读到。我也由此收到许多认识不认识的诗人的来信。
只是,我再没收到过几十封情书。
一笔天上的生意
当乡农机管理员期间,我做了一件改变人生的大事情。
那时正赶上全民下海经商,我没经住诱惑,做起生意来。
我做的是农机配件经销,在县城东郊的路边上,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进了些货,门头拿红油漆刷了“农机配件门市部”七个大字,就开业了。每天坐在街边看拖拉机过来过去。那时的乡村道路上总是尘土飞扬,大坑小坑,住在路边的农民都喜欢这些坑,因为过往的车辆总有些东西被颠下来,他们就有了意外之财。
我也托这些大坑小坑的福,那些过来过去的拖拉机,总有几个会颠坏,车停在路边,拖拉机驾驶员提着摇把子过来(那时候拖拉机都是用摇把子手摇启动),在我们店里买零配件。
几乎每天都有一伙一伙的驾驶员坐在店门口,买不买东西都凑在那闲聊,聊远近路上的事情。我觉得听别人闲聊可能是我生活中一件最大的收获,我有一双非常好的耳朵,可以从旁人闲聊的嘈杂中捕捉到我感兴趣的东西。似乎从小到大,我一直坐在这些闲聊的人群当中,他们说着那些发生在远处近处的真事,也说那些瞎编的像真的一样的假事,我更喜欢听那些瞎编的故事,因为我也喜欢编故事。
这个农机配件门市部只开了一年多就卖了,赚了一万多块钱。在那个万元户时代,我变成了有一万元钱的人。
二十年后,我写了一篇长散文,写的就是我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这段经历。但是,散文的名字变成了《飞机配件门市部》。二十年的时间,是怎么让一段真实生活发生了奇幻般的变化的呢?
《飞机配件门市部》在写什么呢?写的仍然是我开农机配件门市部那时候的经历,一个在乡农机站工作,还写诗歌的乡村青年,不安于现状,也不好好上班,在县城边开了一家农机配件门市部,每天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看着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来往的拖拉机,心想着哪个坑能把哪个拖拉机颠坏,然后卖零配件赚点钱。但是,这样的生意总是不多,总是有没有生意的大块无聊时光。好在配件门市部头顶经常飞过飞机,我就仰头数过来过去的飞机,昨天过去三架过来三架,今天过去三架过来两架,就想那一架去了哪,如果好几天后那架还不过来,就想这一架是不是出事了。
我还认识了一个飞行员,是我们县出去的唯一一个开飞机的驾驶员,叫旦江,他爱人跟我爱人是同学,每次回来探亲都到我家里吃饭喝酒,听他谈飞机的事。那时候我没见过真正的飞机长啥样,只看到过头顶过来过去的飞机。
这个飞行员跟我讲,他每次开飞机路过沙湾县城,都想看见自己家的房顶,想看见站到院子里朝天上望的老父亲,因为在他有数的几次飞过沙湾县城的飞行前,他都给家人打电话,家人会准确地知道时间,他们早早站在院子里等他的飞机过来。他的妻子每次都叫好多女友站在路上,拿着红头巾,她丈夫的飞机飞来时,她们会挥舞红头巾,跳着朝天上喊。
但旦江告诉我,他在天上一次也没有看见过自己家的院子,也没有看见过挥着红头巾往天上招手的他的妻子。
这个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青年,天天看着过往的飞机,有一天突然脑洞大开,他意识到这么多飞机从天上过往,却没有人去做飞机的生意,地上来来往往的拖拉机坏了有农机配件门市部,谁想过为天上的飞机开一个配件门市部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动,买了七块大纤维板,偷偷搬到房顶上,不能让人知道。提着红油漆罐子上房顶,写了七个大字“飞机配件门市部”。他想,过往的飞机驾驶员往下看的时候,一定会看见房顶上写的大红字,知道在沙湾县的城郊有一个飞机配件门市部,如果哪一天飞机在天上出了事,他一定会知道这边有一个修飞机的地方。
这个青年为自己的大胆想法激动着,不告诉任何人,每天独自看着天上的飞机,独自想着飞机应该用什么样的配件,于是开着拖拉机到处收集各种零配件,储存起来。
就这样,他一个人怀着做天上飞机生意的梦想,在地上的尘土飞扬中默默等待时机。
终于有一天,一架飞机在天上出事了,冒着黑烟,朝这边飞过来,越飞越低。那个青年马上召集了几十辆拖拉机,拉着他几年来储存的一堆堆的古怪铁零件,朝着飞机降落的大片麦田追了过去。
这篇文章到此基本结束了。农机配件门市部卖掉后,写着“飞机配件门市部”的七块纤维板,也在此后的大风中一块块地飞落在地。
我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时候二十多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四十岁。文章的前半部分是真实的,我用了第一人称“我”讲述,我确实开了一家农机配件门市部,也确实有一个飞行员的朋友。但后半部分是文学的虚构,是一场梦,我替换成“他”讲述。
二十年的时间,让这样一个有关农机配件门市部的现实故事,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飞机配件门市部,这就是文学完成的。当我在多年后回想这段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经历时,我想到的是那个青年的我,从马路上的尘土中抬头朝天上的仰望,我想知道那个仰望里到底有什么,后来我看到了。我把那束朝天上望的目光辨认了出来,它成了这篇文章的核心。
就这样,文学让地上的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变成了天上的事情。让一个在农机站当着小差、有一个当站长的梦想却不能实现的小职员,从尘土飞扬的马路边看到了天上,知道了仰望。
文学和现实的关系是什么?可能所有的现实故事都会成为文学的题材。但所有的题材都不见得会成为文学。
文学必定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朝上仰望,是我们清醒生活中的梦幻表达。文学不是现实,是我们想象中应该有的生活,是梦见的生活,是沉淀或遗忘于心,被我们想出来,捡拾回来,重新塑造的生活。
文学是我们做给这个真实世界的梦。
看见另一个世界
农机配件门市部卖掉后,我的兴趣转到另一件更加玄妙的事情上:练气功。那时候全国气功热,我买了大量气功书籍,在沙湾城郊村的院子里研修静坐,聚气炼丹,一度专练开天眼,想看见另一个世界。
其实,那个另一个世界就在文学中,后来真的被我看见并写了出来。
我离开农机站在乌鲁木齐打工期间,用七八年时间,写出了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
到城市后我突然不会写诗了。我尝试着写散文,用我写诗的语言写散文。我这样写作时,慢慢地把我生活多年的村庄生活全想起来了,仿佛我梦见了它们。
是的,我写了我在那个村庄的梦。多少年来我在那个村庄的真实生活,终于化成一场梦。仿佛重回世间,我幽灵般潜回到那个村庄的白天和夜晚,回到她一场一场的大风中,回到她的鸡鸣狗吠和人声中,我看见那时候的我,他也瞪大眼睛,看见长大长老的自己—我的五岁、八岁、十二岁、二十岁和五十岁,在那场写作里相遇。
当我以文学的方式回去时,这个村庄的一切都由我安排了,连太阳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落山,都是我说了算。这就是文学创作,一个人在回忆中获得了重塑时光的机会。
《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人的孤独梦想。那个想事情的人,把一个村庄从泥土里拎起来,悬挂在云上。
2015.12.14
修改于2018.5
新疆师范大学,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