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街

有时候会有人问我，你的老家在哪里？我通常都会说重庆，问者一般都会说：“哦，那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巿，很不错的。”我不禁很惭愧，其实我对重庆一点儿都不熟，我只是偶尔路过市区，即使去市区，也最多待过一两天，我真正来自重庆辖属的一座偏僻的小县城，其实县城都不算，我来自这座县城边上一条名叫兴隆街的小街，我从六岁到十七岁都住在这条街上，这期间我从没出过远门，更没有到过一百多公里外的重庆市区，那里对我来说太遥远，在我内心深处，这条街其实一点儿也不兴隆，相反却很破破烂烂的小街，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欢乐和痛苦，都留在这条街上。

一

我的童年和少年，基本上是和贫困二字连在一起的。

我们家兄弟姊妹多，家里又穷，平常一顿饭只有一两个菜，又要先保证父亲这个家里的主劳力吃饱，我们兄弟姊妹根本就不够吃，基本上是抢着吃，转眼就吃光了。母亲经常只吃咸菜，我有时候居然问她：“妈妈，你怎么不吃菜呢？”她说她不喜欢吃，我真是年少无知，居然信了，只是心里感觉怪怪的。我懂事以后回想起来，感到多么的羞愧啊！我亲爱的母亲，她怎么能够和自己的孩子抢菜吃呢！

那时候，肉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件绝对的奢侈品，平常母亲要大半个月才能去割一点儿猪肉回来给全家打牙祭，也是肥肉居多，鸡鸭鱼肉平常根本见不到影子，只有过年过节才见得到一回。过年的时候，母亲会多割几斤肉，但主要是待客，然后尽量多弄点花样，装在一个大洗脸盆里，锁在我们老家现在还在使用的那个酱色的立柜里，因为我们这些孩子嘴馋，如果被我们偷吃了，她拿什么去招待那些来我们家拜年的亲戚朋友呢？不过防不胜防，我和哥哥还是能够想方设法偷吃到。

记得有一年秋天，刚打过谷子，傍晚时分，我们一些小伙伴在生产队的一块公共的水泥地上玩。其中一个小伙伴端着饭碗在一旁吃饭，他碗里居然有好多肉丝，让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不禁口水直流，我们都央求他分给我们一点儿肉丝，他很慷慨，居然同意了。吃在嘴里，我们觉得味道好极了，也很羡慕他们家，居然有肉吃。回到家，我告诉了母亲，母亲的眼睛湿润了，但她严厉地告诉我不许再吃他们家的肉，我当时还很茫然，后来才知道，那个小伙伴的父亲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里的一家餐馆去挑潲水，回家后把水滤干，得到一点儿肉给嘴馋的孩子们吃。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很大，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那贫穷而又可怜的乡亲们啊！

这就是我幼年关于肉的记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家附近搬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孤身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开了一家副食店，卖一些烟酒、挂面、酱油、白糖之类。有一天，我们突然听到她一个人在她店门口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责怪自己，街坊邻居都去劝她，好一阵子才搞清楚原因，原来是一个路人买了一包烟，她找钱时看错了钱，不小心多找了那个人十元钱，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现，但那个买烟的人早就不见了，她心痛得不得了，忍不住大哭起来。是啊！十元钱在那个年代，对于她这个小本经营的单亲妈妈，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可能是她好多天的利润。那天她仰天痛哭的情景，让我终生难忘。

小时候，如果母亲给我缝了一件新衣服，那简直比过年还高兴。我们家兄弟姊妹多，衣服一般都是大的穿过了再留给小的，我平常都是捡哥哥穿过的衣服，我记得好几年冬天我只有一件棉衣，好像还是哥哥穿过留给我的。

有一天早上，他居然把我的棉衣和裤子全都藏了起来，自己洋洋洒洒上学去了，我始终找不到，而当时我只有这一身冬衣，没有办法，只好整整一天待在家里。等到他下午放学回家，我才终于发现他把我的衣服藏在一个大钵子里，我根本就没想过那个地方，因为里面放的是一点儿过年吃剩下的腊肉，上面铺了一层报纸，我的棉衣就放在报纸上，然后盖上原来的盖子。快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兄弟相聚的时候，我偶尔笑着对哥哥提起这件事，他一脸的歉然。

说来很奇怪，小时候我和哥哥的关系并不好，不时为了争抢东西而闹得不可开交。但长大之后，我们俩却是我们五个兄弟姊妹中最要好的，那是从内心里的好：他是我的兄弟。前一段时间，我买了一部最新款的iPhone5手机，偷偷地给他寄了过去，想着他收到手机后开心的样子，我就很高兴，他快乐，我也很快乐。

我们家的亲戚，姑姑、舅舅、姨娘等，大都住在县城里，在当时，对我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孩子来说，那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简直就像天堂一样。我们只有在过年时母亲才带我们到县城里的亲戚家去拜年，那时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并且梦想，如果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城里人就好了，像他们一样，有肉吃，有新衣服穿。只怪自己幼时的目标太低，现在这些东西都加倍的变成了现实，并且我和我的孩子都成了成都人。

我小时候从来没有零花钱，自己的零花钱都靠自己去挣。印象深刻的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去捡杏子骨卖，顺便还捡一些饮料瓶子。整整两个月，我们俩捡了一大洗脸盆，然后用锤子把杏子骨锤破，得到里面的杏仁，最后得到满满一大洋瓷碗，我们俩高高兴兴地来到县城一家收杏仁的药店，居然卖了四块五角钱，我分得了两元钱，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巨资，我用这笔来之不易的钱，加上自己平时节攒下来的钱，买了我生平第一副海绵球拍，那是我渴望已久的东西，当时真是快乐无比，觉得这几个月的辛苦真的很值得，我在那一年用这副球拍获得了我们公社小学乒乓球比赛的冠军。

还有就是卖凉水和凉茶。遇到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在路边摆一张小桌子，旁边是一个水桶，里面是加了糖精（不是白糖，白糖太贵）的甜水，水桶旁边是一个装满老鹰茶的茶壶。桌子上面摆几个玻璃杯，倒满糖水和凉茶，然后盖上一块小的玻璃片，凉水每杯一分钱，凉茶每杯两分。赶集的人走累了，渴了，就会来喝水，有钱的会喝一杯凉茶，没钱的会喝一杯凉水。生意有好有坏，我记得最多的一次卖了一角七分。

还有好多关于贫穷的记忆，比如酱油饭，比如自己带米到学校蒸饭，比如几毛的压岁钱等，我就不详加叙述了，这些对现在这些孩子可能不可思议，但它的的确确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当然，除了贫困，其他方面都非常不错，我过得真的很快乐。

二

我们的小学大致坐落在这条街的中央，我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小学时光。

我小学时成绩很好，但好像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名，一般都是在二三名徘徊。自己似乎也没花多大力气，也不太在乎，胸中也没什么大志，因为那时的主要精力都用在玩上了。

教我们数学的赵老师，四十多岁年纪，已经教了二十多年书，特别认真负责，在全校老师中很有威望，她特别喜欢我，可能是我有一些小聪明的缘故吧。

有一次她在课堂上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结果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做出来，我得意扬扬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书写出了解题过程和答案，赵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的崇拜，让我飘然欲仙。其实，这道题如果放到现在，只不过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小学奥数题罢了。

但我也有让她特别生气的时候。每次暑假，我都是耍得昏天黑地，临到要开学了，才发现还有好多暑假作业没做，特别犯愁。那次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暑假的最后几天，我的厚厚一本暑假作业还没打开，还有好多老师布置的其他作业，如多少篇日记，多少篇毛笔字等。要认认真真做完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胡乱地写了一些答案，但心里一直忐忑，因为我知道赵老师特别信任我，经常把我的作业和试卷拿来当作标准答案给全班讲解。但心中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开学后，一次课堂上讲解暑假作业，她果然又把我的暑假作业拿来当作标准答案讲解，结果却发现我的作业简直文不对题，气得她把我叫到讲台上一顿臭骂，还叫我请了家长，我母亲不得不到学校来报道，弄得我颜面扫地，但我自作自受，又能怪谁呢？

何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她也很喜欢我，一直把我当作重点培养对象，希望我能够考上县里面最好的重点中学，为她和我们学校争光。我小时候很喜欢写作文，不为别的，只因为何老师经常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比较有印象的是一次写我生病后感受的作文，一次写家乡的作文，一次写理想的作文，都让何老师很欣赏。

但有一次作为范文却很特别，让我印象深刻。六年级末，小学快毕业的时候，那时学习很紧张，而我却怎么也紧张不起来，还是耍性极大。当时同学们之间流行一个比较好玩的游戏，就是把三国演义和西游记连环画上的图像剪下来，然后用嘴吹图像来相互比赛，如果武器戳中对方就算赢了。一次下午自习课，我和后面座位的同学偷偷地玩起来，结果被何老师发现了，她警告了我们，然后就出去了，我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又和那个同学玩起来，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何老师又进来检查，看见我们还在玩，她一下子生气得不得了，狠狠地骂了我们，结果我又被罚请家长，我母亲又不得不来学校报道。那一天正好照小学毕业照，我和母亲接受完批评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整整齐齐地在操场上坐好了，我只好站在最边的一个位置，脸上还带着一丝泪花拍照。事情还没有结束，还要写检查，要当着全班同学念。我诚诚恳恳地写了四大页，结果其他班上的老师们觉得写得很好，居然作为写作范文在全校朗读，弄得我尴尬无比。

现在想起来，不禁莞尔，我幼时的师长们，真是对不起了，我年少顽劣，不懂事，让你们费心了。你们应该都和我母亲一个年纪了吧，你们一定要健康长寿。

小学时还有一件事情也特别有趣。大概是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回家吃午饭，之后就在家里睡午觉。待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了，正好是学校快要放学的时间。我大吃一惊，急忙往学校跑。那时旷课是一件特别严重的事，何况是整整一个下午。到了教室门口，见门是关着的，听见里面何老师的声音：“好了，就这样，放学了。”然后就听见里面稀里哗啦地把板凳放在桌子上的声音（以便值日生做扫除）。我鼓起勇气，推开门，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叫了声：“何老师。”大家齐刷刷的目光一起向我射来，让我真是无地自容。何老师关切地问：“怎么啦？生病了吗？”我羞愧地说：“何老师，对不起，我午觉睡晚了。”只听见全班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我尴尬极了，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是呀！我也真是彻底，睡午觉一下子睡到下午刚好下课（真是刚刚好）！没想到何老师想了一下，对大家说：“尽管朱世文现在才来，但是他很诚实，这一点儿值得大家学习。”听了何老师这句话，我才如释重负。谢谢你，何老师，你善解人意的一句话轻轻地化解了一个孩子心中巨大的担忧，让我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还如此的深刻。

三

我有幸生活在这条街上，周围全是一望无垠的田野，让我从小就和大自然亲密地接触。那是怎样一幅美丽的画面啊！夕阳西下，把大地染成一片金黄，四季豆熟了，沉沉地挂在枝头，玉米饱满，骄傲地耸立着，红红的辣椒低垂在枝头上，偶尔几只鸟雀轻轻飞过。附近是一个小小的荷塘，清晨的时候，荷叶上还带着露珠，蜻蜓们好像也没睡醒似的，不太敏捷，这是最容易捕捉到它们的时候。一条蜿蜒的小河缓缓流过，河的对岸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学校，周围很静，只有一个少年轻轻地漫步在河边的小路上。这就是从小生我养我的地方，贫穷而又美丽。

我们家后面有一条小河，沿着这条街蜿蜒而下，那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记得那时河水很清，很干净，人们在河水中淘米、洗菜、洗衣服，河边高处，就是一口水井，我们的饮用水基本上都来自这里。夏天来了，我和小伙伴们在河中摸鱼、打水仗、洗澡，说不出的快乐。但父母都不允许我们在河中洗澡，说是危险，因为几乎每年都有小孩出事，我们只好偷偷地在河中洗澡。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夏天的中午，我们四五个小伙伴不睡午觉（学校规定要午睡），从学校偷偷地溜出来，大家兴高采烈地来到窑罐滩，迫不及待地脱掉衣服，跳入水中，好舒服啊！大家正玩得高兴，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朱世文，你妈来了！”简直如雷轰顶！我根本没想到母亲会从她上班的副食店来抓我。我抬头一看，母亲正气势汹汹地向我们跑来，手上还拿着一根树枝，马上就要“杀”到我们面前。我大吃一惊，想上岸穿好衣服再逃走，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赤身裸体地撒腿就跑，母亲在后面猛追，不知不觉地跑到了街上，引得路人好奇地观看，现在想起来就好笑，那一年我十岁，正好和母亲跑得一样快，好几次她的小树枝从我背后轻轻擦过，就快打在我的背上了，却促使我跑得更快。追了好长一段路，现在算来大概有一公里吧，我才好不容易地从一条小路逃脱。但这样赤身裸体地待在外面也不是个办法，下午还要上课哩！最后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晚上挨了一顿打，那自不用细说。

可惜现在那条小河被污染了，孩子们再也没有机会在河里洗澡摸鱼了，真可惜了。

小时候的玩具五花八门，烟盒板、掉扣子、滚铁环、滑轮车、打陀螺，打弹弓、放风筝……每一样我们玩得都是那样的开心，由于没钱，大部分都自己做。我小时候手巧得很，每一样在小伙伴中都算玩得比较溜的。有一段时间迷上了链条枪。就是先用粗铁丝做一个手枪的骨架，再装上几颗自行车的链条，最前面装上钻有小孔的子弹壳，一根粗铁丝穿过链条，尖的一端正好砸在小孔上，再连以橡皮筋和扳机，一把威力十足的链条枪就算做成了。这么复杂的工艺，小伙伴中会的没几个，我算是其中一个。

记得有一次，我做了一把链条枪，然后得意扬扬地和几个小伙伴来到小河边。我先把一根火柴头的药刮下来，放在子弹孔，然后在子弹壳中装入火药，再用纸把火药塞住，压紧，扣动扳机，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我的手一麻，链条枪散架了，原来火药装得过多，用纸压得太紧，子弹壳裂开了。正暗自庆幸没有伤到人，自己也没受伤，垂头丧气地准备打道回府，却看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人向我们走来，是个卖菜的农民，一只手抱着头，手上满是血。原来一块“弹片”正好打中了他的头。我一下慌了神，赶紧领着他到母亲的小卖部，母亲叫我在店里看着，自己带着他去附近的医院包扎了头，又是补偿又是道歉，好不容易才把人家安抚住。晚上，我自然挨了一顿打，链条枪的残骸也被没收了。

那时的文化生活很匮乏，看电影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当时有两部影片特别火，一部是电影《少林寺》，一部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当时觉得好看得不得了，弄得我现在一把年纪了还喜欢看武打片。看完影片后，我们这帮小伙伴成天拿着一根竹棍，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打打杀杀，闹得家里和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看着电影里的高手飞檐走壁，身轻如燕，我们羡慕极了，要是自己也会轻功那该多好啊！为了练习轻功，我找来两个沙袋，绑在小腿上，连睡觉也不脱下，隔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能飞了，终于脱下来。但脱下之后，除了小腿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不了了之，看来武林高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哟！其实我还算是小伙伴中比较温柔的一个，我记得我的一个好朋友，是个老师的孩子，他居然跑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去了，急得他父母跟什么似的，最后好歹终于回来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