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全集 第三卷) 作者:[古希腊] 索福克勒斯 著;罗念生 译


就雅典来说,公元前5世纪是一个充满了战争,充满了政治和经济矛盾的动荡时期。然而,当日的历史大事,例如希腊波斯战争,以雅典为首的得罗斯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富人与贫民,奴隶与奴隶主之间的阶级矛盾,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都没有直接的反映。但是他的作品反映了公元前5世纪中叶的时代风尚,即伯里克理斯时代的风尚。这个风尚,就它的要点来说,就是提倡民主精神,反对僭主专制,鼓吹英雄主义思想,重视人的才智和力量,对某些旧传统加以肯定。

雅典的民主运动开始于公元前6世纪初梭伦执政时期。梭伦废除了土地抵押,禁止土地集中,并且废除了土地贵族世袭的政治特权。公元前6世纪末,克力斯提泥又进行民主改革,把原来按部落划分的四个大区化为十个行政小区,每区的居民包括各部落的成员,他们都享受同等的政治权利,于是民主制度才得以形成。但这种政治权利只有男人(绝大多数是奴隶主)才能享受,妇女是没有分的。至于奴隶则不受法律保护,更谈不上什么政治权利。所以雅典的民主不过是奴隶主的民主罢了。这次的民主改革虽然分散了土地贵族的力量,但没有完全摧毁他们的势力。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土地贵族寡头派与工商业界民主派之间的斗争仍然是很尖锐的。寡头派的领袖是客蒙和修昔的底斯,民主派的领袖是厄菲阿尔忒斯和伯里克理斯。伯里克理斯和修昔的底斯之间的斗争真是如火如荼,胜利终于落到前者手中。伯里克理斯的历史使命是扫除贵族的残余势力,以保障人民既得的权利。巩固民主制度是当时的普遍要求,而提倡民主精神成了一种风尚。

索福克勒斯并不是土地贵族出身,他起初同反动的寡头派接近,后来加入了温和的民主派。从他的剧本里,可以看出他是提倡民主精神的。《俄狄浦斯王》剧中有好几处提到发言权(第408—409行,第574—575行)。海蒙反对他父亲克瑞翁的专制,他认为“只属于一个人的城邦不算城邦”。《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剧中的雅典国王忒修斯认为雅典是“凡事都凭法律断定的城邦”。这些话反映了一定的民主思想。

在古希腊民主运动期中,当平民的力量不够强大,还不能推翻贵族势力的时候,往往有野心家利用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借平民的力量夺取政权,成为僭主。这些僭主是贵族制度过渡到民主制度时期的产物,他们的主要作用是进一步削弱了贵族势力。雅典的庇士特拉妥就是这样于公元前560年成为僭主的。他多少还能照顾人民的利益;他死后,由他两个儿子当权,他们的残暴引起了人民的反抗,次子希帕卡斯被刺死,长子希庇亚斯变本加厉,采取恐怖手段压迫人民,于公元前510年被放逐,他后来参加马拉松之役,企图借波斯兵力进行复辟,没有成功。到了公元前5世纪中叶,仍然有野心家想夺取政权,客蒙就是个危险人物,于公元前461年被放逐。所以伯里克理斯的第二个历史使命即是防止再有僭主出现,以保障人民的民主权利。当日的雅典成了民主的堡垒,反僭主的中心。

索福克勒斯对于僭主深恶痛绝,他曾拒绝西西里僭主和马其顿国王的邀请,他认为:

谁要是进了君王的宫廷,谁就会

成为奴隶,不管去时多么自由。

他竭力攻击暴君,例如《埃阿斯》剧中禁止埋葬埃阿斯的墨涅拉俄斯和阿伽门农,《厄勒克特拉》剧中迫害厄勒克特拉的埃癸斯托斯和克吕泰墨斯特拉,《安提戈涅》剧中的克瑞翁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剧中迫害俄狄浦斯和他的女儿们的克瑞翁,这些暴君无疑是影射雅典的僭主。

英雄主义思想来自荷马史诗,因为荷马所歌颂的是为民族利益和生存而战斗的英雄人物。经过了希腊波斯战争,这个思想更是深入希腊人的心中。伯里克理斯曾在内战第一年(公元前431年)发表的《葬礼讲演》中称赞雅典过去的英雄们给后人留下一个自由的城邦,称赞人民的勇敢,称赞他们敢于面对危险;换句话说,他是在鼓吹英雄主义思想。索福克勒斯抓住了这个时代风尚,在他的悲剧中描写英雄人物,歌颂勇敢的行为。他的人物具有和仇敌或命运斗争到底的坚强意志,他们相信自己是站在正义的一方,所以临危不惧,明知事之不可为而为之(例如《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和《埃阿斯》剧中的透克洛斯);他们或者自己有了过失行为而勇于负责,自承其咎(例如《俄狄浦斯王》剧中的俄狄浦斯),或者为了保护自己的荣誉而毅然自杀(例如埃阿斯)。索福克勒斯的人物具有坚强的毅力,能忍受一般人不能忍受的苦难。索福克勒斯曾说,他按照人应当是什么样来写,欧里庇得斯则按照人本来是什么样来写;换句话说,他写的多是理想化的人物,欧里庇得斯写的则是现实的普通人。

索福克勒斯是个很乐观的人,但是他也能看到生活中人们遇到的苦难。他剧中的英雄遭遇着莫大的苦难,甚至以孤孑之身与巨大势力作斗争,安提戈涅,俄狄浦斯,厄勒克特拉,菲罗克忒忒斯等人物就是这样。他们之所以遭受苦难,与其说是由于他们自身的过失,毋宁说是由于他们的美德。索福克勒斯的人物都是些无辜的英雄,安提戈涅,俄狄浦斯,菲罗克忒忒斯,《特剌喀斯少女》中的得阿涅拉等人,不论就情理而论,或者就法律而论,都是没有罪的。

希腊人战胜波斯人以后,雅典的政治,经济实力的扩张,引起了文化,艺术的高潮。伯里克理斯重建被波斯人烧毁了的雅典城,重修神殿及各种公共建筑,他的用意是要使雅典成为希腊世界的文化中心,以加强它的政治威望,同时提高人民的享受。当时人才辈出,各显才华,他们的创造和发明才能是很惊人的。伯里克理斯对文学,艺术,哲学等十分重视,许多诗人,艺术家,思想家成为他最好的朋友。当时很重视人的才智和力量。《安提戈涅》第一合唱歌是这样开始的:“奇异的事物虽然多,却没有一件比人更奇异。”歌队随即称赞人会航海,耕种,狩猎,造屋,治病,运用语言和思想。索福克勒斯这样歌颂了英雄时代的人,也等于歌颂了自己时代的雅典人的蓬蓬勃勃的创造精神。

在战胜波斯之后,雅典城邦转入建设时期,旧的宗教观念和伦理观念正在被推翻,而新的尚未建立起来,因此雅典城邦为了维持社会秩序,对于传统的宗教观念和伦理观念不得不保留一些,凡是对于城邦有利的都加以肯定,比如当时雅典奉雅典娜为城邦的守护神,所以在雅典娜的崇拜中,雅典人在精神上有了更有力的团结。这个作法是守旧的,但不是为了恢复氏族制度,而是为了维护城邦制度,使社会秩序得以维持。当时氏族制度已经瓦解,但是家庭在城邦制度下还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所以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某些伦理观念,例如埋葬亲人的权利和义务,对城邦还是有利而且是必要的。因此,这些伦理观念要求在民主的城邦中取得合法地位。伯里克理斯曾在《葬礼讲演》中对这个要求作了肯定的答复,他说雅典人是遵守不成文法的。《安提戈涅》肯定不成文的神律,肯定人人有权利和义务埋葬自己的亲人,所以这剧所反映的正是当日的风尚。

索福克勒斯虽然没有在他的作品中触及当日的历史大事,没有对当日的重大社会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加以批判,但是他的作品反映了当日的风尚,对于他的时代还是有现实意义的。不过,总的说来,索福克勒斯的思想是相当保守和矛盾的。他提倡民主精神,却又主张限制公民的权利。在政治上和宗教上,他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民主派的观点。

  1. 政治家,不是历史学家修昔的底斯。
  2. 见《安提戈涅》第737行。
  3. 见残诗第788段。
  4. “暴君”和“僭主”在希腊文里是同一个字。
  5. 参看亚理斯多德的《诗学》第25章。
  6. 见第332—333行。
  7. 即一个人无论犯了多么大的罪被处死刑,他的亲人有权利,也有义务去埋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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