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安提戈涅》是最著名的古希腊悲剧之一,但是被许多人误解了。剧情是这样的:安提戈涅的哥哥波吕涅刻斯借岳父的兵力回国来和他的弟兄厄忒俄克勒斯争夺王位,结果两弟兄自相残杀而死。克瑞翁以舅父资格继承了王位,他宣布波吕涅刻斯为叛徒,不许人埋葬他的尸首。克瑞翁代表城邦,维持社会秩序,他的禁葬令即是国法,任何人不得违反。安提戈涅遵守神律,尽了亲人必尽的义务,把她的哥哥埋葬了,她所维护的是宗教信仰。所以剧中的冲突是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宗教信仰与城邦社会的法治权威之间的冲突。在这个冲突中,是不是双方面都对,或只是一方面对呢?
照柏克,黑格尔一派的说法,这是正义与正义之间的冲突,即是说双方面都是对的:安提戈涅尽宗教的义务,求良心之所安,是对的;克瑞翁执行国法,保社会的秩序,也是对的。这一派又从“永恒的正义”这一观点出发,认为安提戈涅违反国法,克瑞翁违反神律,所以在“永恒的正义”面前,双方面都有不是之处。
上面这一派人认为安提戈涅是对的,克瑞翁有不是之处,这是他们的论点的正确部分;但他们又认为克瑞翁也是对的,安提戈涅也有不是之处,这是他们的论点的错误部分。所谓“永恒的正义”是客观唯心主义的“绝对观念”。这一派人对正义先有一个超时代,超阶级的概念,然后用这个尺度去衡量安提戈涅与克瑞翁的行为,而不考虑具体条件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显然,黑格尔在这个是非问题上所使用的辩证法是唯心的。在我们看来,正义只能在安提戈涅这方面,不可能同时又在克瑞翁那方面。索福克勒斯的爱憎是很分明的,他对安提戈涅的遭遇寄予莫大的同情,对克瑞翁的专横表示强烈的憎恨。诗人在本剧的结尾上,分明是在谴责克瑞翁不小心谨慎。先知忒瑞西阿斯的话最有力量,他说克瑞翁不应当把一个属于下界神祇的尸体“扣留在人间”,这就证明安提戈涅违反禁葬令,埋葬她哥哥波吕涅刻斯是一件正当的行为。歌队对克瑞翁的禁葬令并不热心赞成,克瑞翁的儿子海蒙和全体市民都反对克瑞翁把安提戈涅处死,这也表明正义是在安提戈涅这方面。此外,克瑞翁在“退场”里表示忏悔,他叹道:“哎呀,这邪恶心灵的罪过啊,这顽固性情的罪过啊,害死人啊!……唉,我这不幸的人已经懂得了;仿佛有一位神在我头上重重打了一下,把我赶到残忍行为的道路上,推翻了,践踏了我的幸福!”这些话表明克瑞翁承认错误。
是非的中心问题是禁葬令。早在荷马时代就有了这一规定:战役胜利之后,必须让敌方埋葬他们的战士的尸首。马拉松之役胜利后,雅典人并且把波斯人的尸首埋葬了。阿耳癸努赛(阿吉纽栖)之役(公元前406年)胜利后,因为风浪过大,无法打捞战士的尸首,雅典人竟把战胜的将领们处死。由此可见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依然很重视埋葬的礼仪。这是死者的亲人必尽的义务;因为古希腊人相信,一个人死后,如果没有埋葬,他的阴魂便不能进入冥土;他们并且相信,露尸不葬,会冒犯神明,殃及城邦。所以,从古希腊人传统的宗教观点来看,克瑞翁的禁葬令不但违反风俗,而且会祸及人民,这一点克瑞翁未加考虑;他以为他是在维护城邦,其实他是在危害城邦。他不是从传统的宗教观点来看问题;相反,他认为波吕涅刻斯是城邦的叛徒,把他露尸于野,以警戒后来的效法者,是维持社会秩序所应采取的手段。他的维持社会秩序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他所采取的手段是错误的。在古希腊时代,对待叛徒的最聪明的办法,是不让他们的尸首埋在国境之内。
在古希腊人看来,神律是不能违反的,当人世的法律和神律抵触时,法律应当被撤销。克瑞翁的禁葬令既然触犯神律,违反风俗,而且会祸及人民,殃及城邦,所以这条口头法令根本不能算作国法,而安提戈涅则成了克瑞翁暴政下的牺牲者。安提戈涅反对克瑞翁的专横措施,所以获得人民的赞成。她的行动反映了人民反抗暴君的意志,而专制君主克瑞翁却是在压制人民的意志。既然正义是在安提戈涅这方面,克瑞翁的措施是残暴的行为,那么这剧的历史意义就很明白了,诗人的用意是在借这剧来提倡民主精神,反对僭主专制。诗人反对克瑞翁的残暴行为,也就是反对一切僭主的残暴行为;他肯定安提戈涅的权利,也就是肯定雅典人的权利。这就是《安提戈涅》这剧的进步意义,它反映了伯里克理斯时代的反僭主的精神。
在是非问题上,我们肯定了安提戈涅,但是安提戈涅维护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风俗习惯,这又表明她是守旧的。诗人赞成她这样作,这就表明诗人自己也是守旧的。这种守旧精神是伯里克理斯时代的精神;伯里克理斯的宗教思想是守旧的,他主张遵守不成文法。
至于本剧中重视人的才智的思想,前面已经谈过了,此处不赘。安提戈涅的反抗精神也反映出伯里克理斯时代的英雄主义思想。这样看来,《安提戈涅》这剧最能代表当日的风尚。
在这出戏中,克瑞翁是个典型的僭主,具有僭主们所有的特点。他口头上要人民说话,但是当歌队长稍稍责备他的时候,他就不高兴。他性情暴躁,歌队长曾暗示波吕涅刻斯的尸首是神们埋葬的,他听了就说歌队长会使他发怒。他疑心很大,不相信朋友,怀疑忒拜人收买了守兵和先知来反对他,怀疑他儿子海蒙支持安提戈涅。他很固执,不听儿子的劝告和先知的警告。他认为城邦归他个人所有;他把人民视为奴隶,要他们绝对服从。他为所欲为,言所欲言,态度十分傲慢。他把城邦的法令摆在神律之上,以自己的意志为城邦的意志。他很残暴,一定要置安提戈涅于死地。这一切跟希罗多德所描写的僭主的特点完全相同。安提戈涅勇敢,倔强,有牺牲精神。她爱她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但因为妹妹不肯帮忙她埋葬哥哥的尸首,她才对她冷酷。她在克瑞翁面前理直气壮,坚决不屈服;只有当她面向死亡,而克瑞翁又不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软下来,她的情感起了变化,她的意志却始终没有动摇。海蒙看出他父亲的专横是自取灭亡,所以他主张统治者应当采纳忠言,顺从民意。他很有忍耐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总是竭力压住自己的情感,苦劝父亲;直到完全绝望的时候,他的遏制得过久的火气才爆发出来,同时动了自杀之念,却又被他父亲误会了,以为要杀他。守兵很幽默,这人物的主要作用不是给这悲惨的戏剧一点轻松气氛,而是嘲笑克瑞翁,以烘托出安提戈涅的勇敢精神。歌队中的长老们本应对克瑞翁尽忠告之责,但因为慑于专制君王的淫威,只好默不作声。他们对安提戈涅的遭遇并不十分同情,当安提戈涅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的时候,他们只说她死后声名不朽。他们所关心的是城邦的安全,甚至在惨剧将要发生的时候,他们所关心的仍然是城邦的安全,不是安提戈涅的命运。
《安提戈涅》的布局相当紧凑,克瑞翁的禁葬,安提戈涅的受审,海蒙的劝告,先知的警告一步步引向悲惨的结局。但结构似乎分成了两半,以安提戈涅之死为分界线。有人认为这是一个缺点,但是如果看出克瑞翁在剧中所占的重要地位,这就不是缺点了;因为安提戈涅之死使克瑞翁受到惩罚,证明安提戈涅的行为是对的。这后一半戏是安提戈涅之死的必然结果,所以这出戏的结构仍然是完整的。我们不应由后人加上的剧名而判断这出戏在结构上有缺点。
《安提戈涅》剧中有许多著名的场面,例如安提戈涅的答辩,克瑞翁和海蒙的争辩。剧中对金钱的诅咒一段也是很著名的,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中引用过。
- 参看黑格尔的《美学》第3卷。
- 见《安提戈涅》第1070行。
- 参看《安提戈涅》注[42]。
- 参看《安提戈涅》第3场。
- 见《安提戈涅》第1261—1275行。
- 参看本文第2部分。
- 参看本文第2部分。
- 参看《安提戈涅》第477—478行;第666(自“凡是”起)—667行。
- 参看《安提戈涅》第806—882行中的哀歌。
- 参看第446—523行。
- 参看第728—765行。
- 参看第295—301行。
- 参看《资本论》第1卷第129页,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