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路遥说,清涧是我魂牵梦绕的一个地方,也是一块产生英雄和史诗的土地,毛主席在这里写下了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沁园春·雪》……
清涧是革命老区,也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早在1927年10月12日,共产党员唐澍、李象九、谢子长、白明善等人领导的清涧起义,打响了西北地区武装反抗国民党统治的第一枪。1936年2月7日,毛主席带领红军转战陕北,来到清涧县袁家沟,挥毫写下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沁园春·雪》。
路遥回陕北,在子长县同石油钻采公司经理马士斌合影留念(右二为马士斌)
路遥头顶着暖融融的阳光,呼吸着陕北的清新空气,他突然在院子里站住,提跟老马和公司其他人合影留念。路遥的这个提议,让老马受宠若惊,从小到大还没一这样抬举过他,他激动得泪花花直闪。
清涧虽然贫穷,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地方。清涧城西边是笔架山,曲径深幽,青松翠柏,碑宇阁牌,左涧右隘,纵贯南北,是清涧县城的一道绿色天然屏障。
巍巍笔架山,潺潺秀延河。
这天,对于清涧来说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家乡人民的优秀儿子路遥,在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后,带着至高无上的荣誉,回归故里。
很快,路遥乘坐的白色奥迪车拐过子长县马家砭的拐峁,眼前就是清涧辖区的折家坪镇了。在马家砭和折家坪的交叉地带,是延安和榆林地区的分界线,也是两地政府迎来送往的地方。
清涧县委书记尤北海,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把自己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特别给迎接作家路遥的其他县上领导交代,今天迎接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穿新穿旧,一定要穿得精精神神,让路遥看到家乡人的精神风貌,看到清涧的发展希望。
白色奥迪车缓缓驶进清涧地界,老远就看见靠近折家坪公路边上停着不少车,也在两旁站了不少人。我知道,这是清涧县委县政府领导在这里迎接路遥。
可是,不知为什么,路遥乘坐的那辆白色奥迪车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让司机把车开到奥迪车跟前,摇下车窗,问司机怎么了?
司机说,路遥让你的车走前边,他看见有那么多的人站在公路边,不知是什么阵势,有些吓人。
我笑着说,那是清涧领导迎接作家回家。
这时,路遥也把车窗摇下来,笑着给我说,这阵势也太大了,那么多的车那么多人,一满就像是迎接中央首长。这样,你在前面引路,我在后边跟着你。
当然,也不能怪路遥大惊小怪,我在这之前没有给他说清楚清涧还有这么一个环节,眼前突然出现这样隆重的场面,他心里有些接受不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只是小时候路过清涧一次,以后就再没正儿八经走进过清涧县城。因此,他对这里还是有些陌生。
可我不一样,简直就是一个二杆子,什么也不怕,又是回清涧,根本不像路遥那么谨慎,关键是我在这里工作了多年,县里几乎没有我不认识的人,那么路遥让我坐的车走在前面,我就毫不客气地在前边兴高采烈地开路了。
快到延安和榆林的交界处,我看见县委书记尤北海带着县上有关领导,静静地站在公路边等候迎接路遥。
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尤书记跟前,急忙下车拉开路遥乘坐的车门,把尤书记介绍给路遥,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客气地问候了几句,便坐上车朝县城方向驶去。
车队到了清涧县干部招待所,院子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那时路遥回清涧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清涧的大街小巷,人们争先恐后,想尽早目睹著名作家的风采。
家乡人不知道写《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作家路遥是怎样一个人,跟别的人到底在哪些地方不同。当乡亲们看见从车里走下来的路遥,居然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他身上穿的衣服,跟赶集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上衣是一件有点褪色的土黄色夹克,下身穿一条灰不拉叽的休闲裤,脚上穿的是没有光泽的皮凉鞋,这样的穿戴跟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头衔是多么的不协调呀!
路遥就是这样普通,普通得让人不可思议。
下午七时,在清涧的石板街道上,往常是那么的冷冷清清,现在却突然人山人海。人们都知道曾经轰动清涧县城的电影《人生》的作者路遥回来了,晚上在南坪礼堂里要跟家乡人民一道观看他的《人生》电影,乡亲们早早站在街道两侧,翘首以盼地等待着路遥的出现。
下午七时半,著名作家路遥和县委书记尤北海一同出现在县城红巷口的石板街道上,缓步向清涧南坪礼堂走去,而街道两边早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热情的父老乡亲,一双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作家。
人们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看着路遥,还不住地在街道两边窃窃私语。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人生》电影主题歌《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的优美旋律,通过架设在南坪礼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在县城上空高亢而嘹亮地激荡着。
三十多年前,只有八岁的路遥,跟着他的父亲,一身单薄地行走在清涧石板街道上,满怀忧伤地前往延川。三十三年后的今天,四十一岁的路遥,带着自己沉甸甸的丰硕成果荣归故里,在家乡清涧的大礼堂,重温自己的经典电影《人生》。
此时,路遥走进礼堂,父老乡亲们自发地站起来,向优秀的儿子、著名作家致以雷鸣般最热烈最长久的鼓掌。
实事求是地讲,路遥对这部作品爱不释手,他究竟看了多少遍,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坐在家乡大礼堂中心位置的路遥,再次陶醉在电影主题歌优美的旋律中。忽然间,《人生》中的高加林、巧珍、德顺爷爷、黄亚萍还有李向南……这些跟他同甘共苦的小说人物,又一次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
像当年一样,清涧南坪礼堂里再一次掀起观看电影《人生》的热潮。而不同的是,这部影响了无数年轻人奋斗不息的经典作品的创作者路遥,现在就端坐在他们中间。
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同样是在秋天, 1984年电影《人生》刚刚在全国上映,就在这个礼堂里,观看电影《人生》的人群蜂拥不断,常常是一场刚结束,下一场又紧张地开始,一场接一场,场场爆满。
现在是1991年,同样是在当年的大礼堂,虽然相隔七年之久,然而火爆的场面丝毫不减。
在清涧县城的大街小巷,这几天人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晓得吗?写小说《人生》的路遥回来了。
路遥回清涧(右一为清涧县委书记尤北海,左二为航宇,左三路遥)
清涧县委书记尤北海,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把自己的胡子刮得干干还特别给迎接作家路遥的其他县上领导交代,今天迎接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穿旧,一定要穿得精精神神,让路遥看到家乡人的精神风貌,看到清涧的发展希望。
在这之前,清涧很多人不知道路遥是干什么的,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人?可是,一提起电影《人生》,对主人公高加林和刘巧珍,那绝对是刻骨铭心。
在乡亲们的眼里,高加林毫无疑问地被贴上了“卖良心”的标签,遭到人们的谩骂和诅咒;而对于刘巧珍,人们的评价就完全不同了,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心,觉得她是一个纯朴善良、模样俊俏、心灵手巧、一片痴情的好姑娘。然而这样的好姑娘,却好心没好报,让人看了十分心痛。
路遥根本不知道,乡亲们看了他的《人生》电影,对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不知骂了多少回,甚至在骂得他狗血淋头的同时,也没少骂写这个爱情故事的作家路遥,骂他的心绝对是让狗吃了,怎么就没有一点儿人情味,把巧珍这么好的姑娘写得那么可怜。作家怎么就这样坏呢,到底会不会编故事?怎不叫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吃一包老鼠药死了算了呢?为甚不让两个人相亲相爱好好在一起呢?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安排了这样一个让人心里那么难受的结局,听一听陕北民歌里是怎么深情表达的: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
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
你要是有那心事咱就慢慢交,
你没有那心事就拉倒。
你说拉倒就拉倒,
世上好人有那多少,
你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好,
你卖了那良心叫鸦雀雀掏。
你对我好来我知道,
就像那老羊疼羊羔,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我忘了那娘老子也忘不了你。
想你想成泪人人,
抽签算卦问神神,
山在水在人常在,
咱两人啥时候把天地拜。
在陕北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老百姓对那些卖良心的人绝对是深恶痛绝,谁敢卖了良心,那一定是要遭人骂的。不管是谁,不管是干什么的,不仅这个人会遭到众人的鄙视,就连家里所有的人都会让人看不起。
当然,路遥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在普通老百姓中所产生的影响,要知道陕北老百姓在看了他的《人生》电影不断诅咒高加林的同时,也毫不例外地要把他也美美骂上一顿。
我曾在陕西作协那间屋子里,开玩笑地给他说,你的名气很大,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然而恐怕你以后再不敢回陕北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路遥惊讶地看着我问,是什么原因?
我笑着给他说,你只知道埋头写你的小说,当然不知道这些!其实,有好多耿直的陕北人已经对你非常不满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怎么了,主要是看了你的《人生》电影,他们心里对你产生了很大的看法。有好多陕北老百姓为巧珍鸣不平,也不知替她哭了多少鼻子。当然,别的地方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我不敢给你瞎说,可在陕北有好多人看了《人生》,不断地议论你的长长短短,这些我确实知道一些,他们把《人生》中巧珍的爱情悲剧,全归到了你一个人身上,说是你硬把刘巧珍和高加林的婚姻给日弄成这样。
路遥笑着问我,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敢哄你,你根本听不到这些,你是著名作家,名气越来越大,就是有人听到也不敢在你面前说,害怕你不高兴。而我一直在基层工作,接触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那时我也不认识你,跟你扯不上一点关系,所以能听到一些真实情况。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心实意要骂你,是骂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当然,也有老百姓说写这个故事的人就不是什么好鸟,比高加林还喜新厌旧,不然怎么能知道高加林这么坏,肯定自己有这样的亲身感受。
那时候,路遥还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可他听我这么一说,把牙龇了几龇,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事实上,自己的作品能够让普通老百姓关注,那也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我继续给他说,你根本听不到这些。那时我在清涧县店则沟乡政府工作,距县城有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文化落后,交通闭塞,可是县城里的人在乡政府工作的不少,经常可以得到县城里一些信息。
有天下午,乡政府的干部们正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武装干部惠小平坐着顺风车从县城回到乡政府,他从城里带回一个消息,说清涧大礼堂里正放一部名为《人生》的电影,那场面异常火爆,一票难求。据说电影里好多镜头取自陕北的榆林、绥德、米脂、清涧一带,在下二十里铺老沟里的小桥上,就有高加林和刘巧珍谈恋爱的几个镜头,场面亲切而震撼。在礼堂的售票窗口根本买不到一张电影票,想要看《人生》,必须一个乡一个乡地预订,这个电影《人生》绝对值得一看,不看会后悔一辈子。
惠小平这么一说,一下就把乡政府院子里正吃饭的人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一个个热血沸腾,晚饭也不想吃,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惠小平,觉得人家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知道的事情比我们多,说不定他已经在城里把电影《人生》看过了。
说实在的,我和其他年轻人,都早已经坐不住了。
那时城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乡政府的娱乐活动就更少了。我工作的那个乡政府,一个月能看一场电影已经算比较奢侈的事情,看的还是不知放过多少遍的老电影,好一点的电影根本轮不到。因此乡政府里的年轻人一听县城礼堂放电影《人生》,还打听到别的乡政府已经组织干部们观看了,就缠着乡政府领导也组织大家去看一场。据说,乡政府为预订电影《人生》,还是费了一番周折,通过一些关系,才预订到晚上十一点的放映。尽管时间有些晚,但人人都很兴奋,一吃完晚饭,就坐着乡政府唯一的一辆大卡车,跑了上百里的路,赶到了县城。因为前一场电影还没结束,后一场的观众进不去,全部在礼堂外边排队等候。等到看完电影,已经是半夜了。
尽管夜很深,但大家仍然处于激动和兴奋状态。就在我们坐着大卡车回乡政府的路上,我听见有人在车上骂你,说《人生》这个电影是一个叫路遥的清涧人写的,写的是绝对好着哩,就是没把刘巧珍姑娘写好。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你看把人家巧珍可怜的,闪得我哭了一鼻子又一鼻子,你说作家怎就坏成这样,不能把事情弄好一点,让人看了心里顺畅一些,我不光想骂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还想骂那个作家路遥……
路遥听我说这些,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
我说,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清涧县文化局的局长白生川,他曾是我的顶头上司,有次我回清涧见到了他,他专门请我和文管所的贺阿龙在他家吃了一顿饭。在饭桌上,我不知他是跟我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地对我说,你跟路遥在一起,见面的机会多,你给他捎一句话,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再别那样糟蹋我了,我把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认真地看了几遍,小说确实是一部好小说,就是有一点实在不好,让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路遥笑了笑问我,我的小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白生川,他说你在《平凡的世界》里写的石圪节公社书记白明川,其实写的就是他。
路遥突然来了兴致,急切地问我,他怎么能说我写的白明川就是他,而不是别人呢?他有什么根据?
我说,这个问题,我也这样问他了。白生川说他说的这些绝对不是胡言乱语,有事实根据。你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那些事情,时间和时代背景,完全跟他在石嘴驿公社当书记时一模一样,因此《平凡的世界》小说里那个白明川,生活原型就是他白生川。
白生川还给我说,石嘴驿公社是你的家乡,他认为你对石嘴驿公社的事比较了解,所以你就把那些事有些夸张地写到《平凡的世界》里了。
路遥一听,一阵哈哈大笑。
那么,白生川到底是不是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石圪节公社书记白明川的生活原型,我搞不清楚,恐怕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说到这里,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想转换一个话题。然而路遥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他笑了一阵又问我,白生川还给你说什么了?
我说,白生川有些埋怨地告诉我,你看路遥,实在有些不像话,都是一个县的人,怎能这样?基本上连名字都没有变一下,让谁看都认为他描写的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只一字之差。其实,我在石嘴驿公社当书记的时候,虽然当得不是很好,也不像他写得那么糟糕。
路遥笑着说,看来白生川对号入座了?
我说,绝对是这样。他还给我说,别人看《平凡的世界》是欢欣鼓舞,而我看《平凡的世界》,连头也抬不起来,好多人说我就是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的那个白明川。唉,我是一满没法活人了。
路遥说,哎呀,白生川是误会我了,我对他确实不了解。今天你不给我说这些,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我给路遥说,其实,白生川说是这样说,可我感觉到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能让你把他写进小说,那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哪怕是你小说里的一个反面人物。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个找你麻烦。他只是在我面前说一说,意思是想让你注意一下他这个人。
现在,路遥回到了清涧,不仅要跟家乡的父老乡亲一起观看由他改编的电影《人生》,还要为家乡的文学爱好者做一场报告,曾担任县文化局局长的白生川,当然也在其中。
事实上,说是路遥给清涧的文学爱好者做报告,清涧县的文学爱好者却寥寥无几,在这样的小县城里,爱好文学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在大礼堂里,听路遥报告的人里面倒是机关干部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尽管好多人不知道文学是啥玩意儿,但他们都想凑这样的热闹,目的是想亲眼目睹著名作家路遥的风采。
说是清涧大礼堂,实际最多也就容纳二三百人的样子。可是这个报告与往常完全不同。以往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地念别人替他写的稿子,好多人不爱听,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而路遥的这个报告,是以作家的角度谈他的创作体会,讲他的人生故事,因此场面就大不一样了。
路遥优美动听的语言,真挚可感的心境,苦难的人生经历,创作的无比艰辛,一下就把家乡人民的心紧紧地抓在一起。乡亲们知道,一个成功的作家,不仅有他光鲜亮丽的一面,同时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因此无论是机关干部,还是普通百姓,都想去听他的报告。
清涧县城人并不多,然而这样的小县城,谁还不认识谁?考虑到秩序和安全,在路遥做报告前,就已经给有关单位发了票。有票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大礼堂,那么没票的人怎么办?他们也要进去,一下就把清涧大礼堂围得严严实实,维持秩序的公安人员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面对这样有些混乱的场面,县委和县政府办公室的领导沟通商量了一下,觉得大家听一次作家的报告也不容易,干脆把大礼堂的门全部打开,让礼堂所有的走道都站满人,尽量满足群众的愿望。虽然这样做存在一定的安全风险,但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路遥这次回清涧,一共做了两场精彩的报告。一场在清涧大礼堂,另一场在清涧中学,绝对是场场爆满,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路遥在清涧县大礼堂做的这场报告,我陪着尤书记坐在礼堂第一排的位置。而在第一排前,也挤满了听路遥报告的群众。这些群众也不管是不是把县委书记的视线给挡住了,统统拥挤在主席台下边的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主席台上的路遥。显然,他们顾不得考虑这样做文明不文明。
我在礼堂第一排,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而在主席台上做报告的路遥,基本上一点也看不见,让走道里的人整个给挡住了。
这时候,县委书记也被拥挤的在前排坐不住了,尽管公安人员竭尽全力维持着礼堂的秩序,但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有些受不了,也害怕尤书记感觉到这样混乱的场面不好意思,就想尽快从这里离开。
我是地道的清涧人,对礼堂出现的这种场面习以为常,所以见怪不怪。然而我得顾忌尤书记的脸面,自己觉得在这里帮不了什么忙,也不给他添乱,所以我给尤书记打了招呼,从礼堂里挤出来,朝县城红巷口走去。
可是,当我刚走到县城东沟桥头,突然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喊我。
我扭头一看,是王天乐和李志强从县城的红巷口往招待所的方向走。于是,我站在县城的街道上,等着天乐和志强走到我跟前,然后一起不紧不慢地朝县城的十字街往前走。
天乐一边走一边给我说,礼堂里怎么有那么多的人。
我说,清涧就是这样,好不容易路遥回来了,家乡人觉得好奇,都想去听他的报告。
清涧人没一点规矩,那些公安人员连个秩序都维持不了。天乐有些不高兴了。
李志强也不管天乐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但什么话也不说。
我说,清涧就这么大点儿县城,都是熟面孔,一个看一个的样,公安人员也没办法,对谁都下不了手,只要不出事,拥挤一点就拥挤一点。
王天乐听我这么一说,他也不再说什么,跟我到了招待所门口,突然站住问我,你知道县里给路遥准备劳务费了没有?
我说,哎呀,这个我还不清楚。
王天乐眉头皱了皱说,这事你都没考虑就把路遥领到这里来了,你看礼堂里拥了那么多人,就不怕出事?你简直太不成熟了。
天乐毫不客气地在大街上把我批评了一顿。
我说,这些跟成熟不成熟没什么关系。其实,你也不要着急,的确是我的疏忽,我根本没想这个事,不知道还有劳务费,我中午问一下尤书记。
王天乐又问我,这个事我没给你交代清楚是我有责任,那我给你说的那个白面粉,你落实得怎样?
我说,这个没问题,我给尤书记交代过了,而且尤书记害怕忘了,还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我觉得他已经安排过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年代买一袋白面粉,确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个国家干部每月三十斤粮,而且是粗细粮搭配。我有这样的体会,因在政府食堂吃饭,每月得给灶上交三十斤白面,常常为交不上而犯愁,否则吃饭都成问题了。那时能买到白面的人,相当有能耐。然而也有一些有门路的人,把粮本上的粮换成粮票,再通过关系买成白面。县政府的通信员,就是一个令我羡慕的人。他经常给县长和副县长买粮,渐渐跟粮站的人熟悉了,隔三岔五就能搞到一张白面的条子,得意地在我跟前显摆。我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他是故意刺激我,让我巴结他。因为我是文化局文书,电影院和剧团都属于文化局管,经常有外地剧团在礼堂演出,他想让我给政府领导送票时,给他也搞一张。或者有什么好的电影上映,文化局取票送领导时,也能有他的一份。
那时候就这么贫穷,我在没到省城的时候,都不知道大米是什么样子,以为比小米大一点的东西就叫大米。我去西安开会,第一次看见饭桌上那一脸盆白花花的东西,才知道这玩意是大米。因此我能理解天乐的心情,害怕没一袋白面拿回家,路遥回去连一顿白面都吃不上,那一家人的脸面就不好看了。
王天乐绝对不能让他哥回家看到这样尴尬的场面。因此他给我说,吃了中午饭,让我哥在房间里休息,我和志强回趟老家,你看白面在哪里,我要送回去。
我说,中午吃饭时,我问问政府办公室主任,可能尤书记交代给他了,肯定让你回家时拿上一袋白面粉。当然我之所以如此扛硬地在天乐跟前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有县委的尤书记,他不可能这个事都解决不了,不就是一袋白面,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午十二点半,路遥在大礼堂的报告结束了。
尤书记陪着路遥从招待所的大门里进来,直接去了招待所的食堂。我赶紧抓住这个机会,把政府办公室主任刘树滋叫到一边,微笑着问他,尤书记答应给路遥一袋白面,不知他给你交代这事了没有?
刘主任说,我已经让人把白面放在招待所了,一共两袋,尤书记特别交代的事,你看什么时候要,我让人给你去拿。
太好了,你快让人把白面拿到奥迪车跟前,我去食堂叫司机,过一会儿路遥弟弟要送回石嘴驿老家。
刘主任说,我给你找人,你去叫司机。
我赶快走进包间,悄悄对天乐说,尤书记把白面已经准备好了,是两袋,你让司机跟我把面装在车上。
王天乐说,太好了。说着,他和我一同从包间里出去,走到食堂的大厅,向延安政协的司机要了小车的钥匙,跟我到招待所的院子,把两袋白面装在小车上,他转身给我说,这事你不要告诉我哥。
我说,你放心,我告诉他有什么意义。
在招待所的包间里吃完中午饭,我从饭堂大门往出走的时候,悄悄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刘树滋又叫到一边,对他说,刘主任,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刘树滋笑着看我说,你小子还有什么事?
我说,路遥做报告,给不给劳务费?
刘主任说,我们研究了,决定给他五百块。
哎呀,我说刘主任你也太小气了,一个县政府,五百块怎能拿得出手,人家路遥可是全国著名作家,给五百块钱是不是太掉价了?我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给他那么一点,我感到尴尬,甚至不好意思,你不觉得?
刘主任说,路遥是清涧人,清涧就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觉得给五百块不少了,而且还有两袋白面,要知道县里这次开支也不小,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为难我,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事,你理解一下。
我问刘主任,尤书记知道不知道?
刘主任说,尤书记不管这些具体的。
我无话可说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个事我不好给路遥和王天乐交代,哪怕县里一分不给也没关系,路遥绝对不会计较,就等于义务给家乡做一场报告。问题是要给报酬就要能拿得出手,这是身份的象征。然而刘主任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因此我让刘主任直接把钱交给路遥的弟弟王天乐,不要沾我的手,免得我面对他们难堪。
刘主任说,没问题,我直接把钱给路遥,都是清涧人,他还能不理解。
下午,清涧中学的一位领导来到招待所,他走进我的房间给我说,学校想邀请路遥给师生们做一场报告,问我行不行?
我说,只要路遥愿意,在清涧任何一个地方做报告都没问题。不过,这个事你最好跟路遥或他弟弟商量。路遥在你们清中做报告,我就不去了,我好长时间没有回清涧,想借这个机会,去宣传部看看邓世荣。我在文化局工作的时候,他是我领导,给了我不少帮助,他还是我小学时的老师,是我特别尊敬的一个人。虽然清涧有一些说法,说他非常有水平也非常高傲,一般人他看不起,但我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尽善尽美,有优点就会有缺点,要看这个人的品德。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有一点那是有目共睹,他的人品相当好,可以说在清涧有他这样水平的人不多。
清中那位领导赞同我的看法,他也认为邓世荣是清涧难得的人才。可惜呀,是人才在清涧也就这样白白地给浪费了。
我说,我好久没见他了,不知他现在怎样,想单独跟他聊聊。
清中那位领导问我,那你决定不去学校了?
我说,不去了。我在文化局工作时经常去清中,相当熟悉,因此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事实上,我说这些,完全是给自己找理由。
路遥在清涧礼堂做报告,县政府给他五百块的报酬,给我的思想压力很大,我不知道清中能比县政府高多少?而我知道他在西安做一场报告,人家起码给他一千块,突然到清涧降了这么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当然路遥绝对没有考虑给家乡人民做报告要什么报酬,关键的问题还有他弟弟,王天乐会如何看待这个事情。因此我害怕再出现这样的场面,所以就不想去了。
我把我不去的理由给清中的这位领导一讲,他不勉强我,而且也能理解。随后,他从我住的房间离开,到路遥的屋子里商量去了。
不一会儿,清中的这位领导就从路遥住的屋子里兴高采烈地出来了。他一脸兴奋地走到我的房间,大呼小叫地对我说,这下弄美了,路遥愿意到清中做报告,我得赶紧回去,把这个事弄隆重一些。
我给他点了点头,把他从门里送出去,一直看着他下了招待所的楼,才回到房间。
是啊,不仅是清中这位领导兴奋,就是我也没有想到路遥会这么愉快地接受清中领导的邀请,好在中午两点钟的时候,天乐从石嘴驿老家回到了招待所。
王天乐回来得正是时候。
我走进路遥的房间,对他说,清中我就不去了,有尤书记和天乐陪你。
路遥看了看我问,你还有其他事?
我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有一定的感情,看到县城那些熟悉的楼房,熟悉的石板街道,以及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感到很亲切,有些恋恋不舍。明天就要离开清涧,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要跟自己的恋人分手一样,心里很不好受。因此在走之前,我想去看几个曾经帮助过我的朋友。
路遥站在套间的客厅里,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不管路遥怎么看我,我仍然情不自禁地给他这样说着,说得有些动情,眼眶里含满泪水。
路遥看着我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出面解决的事,你告诉我一声。
我说,再没什么事,就看几个朋友。
两点的时候,县委书记尤北海准时来到招待所。
我赶紧从房间走到楼下的院子里,看着路遥和天乐坐车从招待所门里出去,李志强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好好睡一觉。
我给李志强说,身体不累,主要是心累。
李志强一边走一边说,我去清中听路遥的报告,以前没这样的机会,这次我要把握好,路遥的报告一结束,我就回延安,先跟你打声招呼。
我说,你忙什么,不在这里吃晚饭?
李志强说,晚饭不在这里吃了,我和司机一会儿就到子长,顺便回一趟老家。
我说,那好,路上小心一点,以后到西安联系我。
李志强边从招待所门里往出走,边给我挥手告别。
这天下午,路遥从清中做完报告,还不能安安静静地休息,院子里有不少文学爱好者等着见他。这些热心的文学爱好者,从他回到清涧那天起,基本上一直围绕着他。礼堂里路遥的报告,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在清涧中学的报告,他们也会追过去。路遥是大师级人物,对于清涧文学爱好者来说,是文学教父,能在清涧听他做报告,那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事实上,仅仅听路遥的两场报告,仍不能满足他们近距离接触著名作家的欲望,他们还想跟路遥合影,这机会千载难逢,绝不能留下一点遗憾。
这时,邓世荣走进我房间给我说,县里一些文学爱好者想跟路遥一块照相,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我说,应该没问题,路遥绝对不像你们想的那样高高在上,他非常平易近人。
邓世荣说,你跟他熟悉,把情况给他说一下,看他是什么意见。
我说,领导安排的任务,我想办法去完成。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稍微等一下,刚才看见县广播站的岳静和几个人到他房间里去了,好像是采访他,半路上让我插进去,他们会不高兴。再说,路遥一会儿要跟尤书记照相,我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同意跟尤书记合影,等岳静采访一结束,我就把他叫到楼下跟尤书记照相,你们顺便也就跟他一块拍照吧。
邓世荣笑着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清涧县广播站采访路遥没用多长时间,一行人就从他房间里离开了。我走进他房间,对他说,这一天你一定累得不行了。
路遥笑着说,累是有点累,可是心里高兴,这是回到自己的家了,累一点没关系。
我说,过一会儿就吃饭了,尤书记在一楼的房间里等着陪你,你是不是瞅这个机会,在招待所门口跟尤书记合个影?
路遥问我,尤书记还在招待所没走?
我说,没走,他要一直陪你离开清涧。
路遥说,那咱赶紧下楼,别让尤书记等得时间太长。
就这样,我和路遥从招待所的二楼下来,尤书记也从一楼的房间里走到东楼大厅,在招待所大厅门外的台阶上,路遥和尤书记合了影。接着,清涧文学爱好者们围在路遥跟前,留下了一个美好而难忘的画面。
路遥在院子里跟清涧一些领导和文学爱好者照相一结束,就跟着尤书记往招待所食堂走。我走到他跟前悄悄说,刚才跟你照相的这些人中,就有文化局的白生川,戴着一副眼镜,瘦高个子。
路遥转身看了一眼,就从食堂走进去了。
路遥在清涧的活动就要告一段落了。
这是路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清涧人民优秀儿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回家乡。清涧县委和县政府领导对路遥回家乡高度重视,总体上来说,把他在清涧的一些活动安排得井然有序,县委书记尤北海自始至终陪着他,使他非常感动。
晚上,尤书记陪路遥在房间里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简短的告别。
离开路遥的房间,尤书记到我房间给我说,以前不认识路遥,以为他这样一位著名作家,一般人不容易接近,觉得名人都有些高傲。可是这次跟他接触,没想到他这么平易近人,没一点儿名人架子,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说,路遥一贯是这样,劳动人民本色一点没变,他现在穿的这些衣服,在西安也是这样,去北京领茅盾文学奖也是这样,回到家乡清涧还是这样。从西安走的时候我还建议他买一套新衣服,他的那些衣服也该换一换了。可你听他怎给我说的,他说他的衣服颜色深,耐脏,就是再穿几年也没问题,别人也看不出他穿的是旧衣裳,现在商店里卖的那些衣服好看不好穿,他根本不喜欢。
尤书记笑着说,路遥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人。
我说,路遥是劳动人民的典型代表。
尤书记说,明天你们就要离开清涧,不知道你和路遥还有什么事?
我说,再没什么事了,你给他两袋白面,解决了大问题,而且你一直陪着他,非常感谢你的盛情款待。
尤书记说,路遥能回清涧,那是清涧人民的荣幸,也是给我面子。幸亏你,要不然请不回来他。走时要不要带点红枣,给路遥拿一些,清涧再没什么,就红枣还有点名气。
路遥和清涧文学爱好者合影留念(路遥左边为县委书记尤北海,路遥前边为邓世荣)
路遥在家乡延川县的文学讲座现场
我和路遥从招待所的二楼里下来,尤书记也从一楼的房间里走到东楼大厅,在招待所大厅门外的台阶上,路遥和尤书记合了影。接着,清涧文学爱好者围在路遥跟前,留下了一个美好而难忘的画面。
我说,什么也不要,清涧人不缺这些。路遥明天一早回石嘴驿看他的父母,你就别操心了。
尤书记说,我让邓世荣把你们送到绥德,明天早上我来招待所陪他吃早饭,上午还有一个会议。
我说,如果你太忙,就别到招待所来了,我们一吃完早饭就走。
尤书记说,早饭我还是陪一下。
我问尤书记,不知明天谁的车送路遥?
尤书记说,县政府的刘振前,考虑到你们几个人,让政府办公室安排一辆大一点的车就可以了。
我说,我和路遥商量过了,明天把他送到石嘴驿的王家堡,听说他父母几天前就准备上了,又是炸油糕,又是做豆腐,路遥回家,家里一样隆重。到时把他送到家,我跟车回县里,多给他留一些时间,让一家人一起好好说会儿话,他回次家也不容易。下午再把他从家里接上,送到绥德。
尤书记说,那尊重路遥的意见。
那夜,我睡得非常香甜,一觉就睡到太阳很红,才漫不经心地爬起来,坐在窗前,有鸟在窗前飞来飞去,一缕阳光带着小城的细细清风,透过那层玻璃窗,不经意飘洒在我疲惫的身上,我有种羽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