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曾有少年时 作者:李浩源 著


引子

长安西市,海内外商贾熙来攘往,四方奇珍异宝辐辏云集,时值正午,人们脚步匆忙,想抓紧有限的开市时间完成今日的采买。

街市当中,有一位胡人就地摆摊。他正在卖一把胡琴,为了展示琴的音色,索性当街演奏起了异域的歌曲,不一会儿周围就围满了人。只可惜好琴虽在,知音难觅,当然钱是一个大问题。很多人给的价格并不符合胡人的预期,他摇摇头:“不卖,不卖!”

“到底多少才卖!”

胡人抬起手指,比了个一:“一百万!”

“一百万买琴?疯了!”人群里虽有不少腰缠万贯的人,但谁也不愿意出这个钱。

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一个年轻人,他连连拍手说:“好琴!好琴!我愿做这个知音,把琴带走。”

胡人眼前一亮,用不纯正的唐音说道:“秀才也懂琴?秀才可知这琴值百万?”

“不错,这琴,我能弹,而且弹得还不错。今天,我要花一千贯买琴,正好百万钱。”

胡人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围观的人一阵惊叹,又小声嘀咕起来:“一百万钱,这该不是个败家子,来花钱找痛快的吧?”

“一百万钱,呜呼,得几辈子花完。”

“那可是一百万钱,”胡人伸出一个手指,怀疑地看着他,“一百万钱,秀才肯定?秀才不是来骗老汉?”

年轻人笑了笑,拍了拍手,背后有几个仆从,已经抬来了一座钱山,围观人群瞠目结舌。

“这是一千贯钱,店家是卖还是不卖?”

胡商见了这堆积如山的钱财,赶紧点点头,替年轻人把琴装好。

年轻人站到人群中间,朗声说道:“各位,我这个知音人寻这把好琴已经很久了,明日我将在宣扬里为各位演奏此琴,还请各位光临捧场。”

第二天,好事的人来到约定的地方,发现这是一处装潢华丽、厅堂宽敞的大宅,年轻人坐在堂上,旁边是胡商。两人早已完成交易,胡商赔笑着与年轻人聊天,年轻人自顾自把玩着手中的琴。

时辰一到,年轻人向众人施礼示意,两边钻出一队仆役,给众人上了好酒好肉。他拿起手中的琴,左右端详、上下打量,又是扭动琴轸,又是拨动琴弦,任由人们怎么屏息凝神、翘首以待,他只顾着自己的事。“好琴!好琴!你尚有知音人为你付百万之资,何时能有明主,千金买骨,赏识我的才华?也罢!”突然,他把琴高高举起,重重摔下。

“咣当!”琴筒崩坏,琴弦断裂。在场人一阵惊呼。

“这是在做什么?”

年轻人朝一旁的仆从招招手,仆从抱着一堆书卷,分发给众人。众人展开一看,是一部抄写精美的文集。年轻人说道:“诸位!我乃梓州射洪陈子昂,此次来京师,乃是报效国家,企望一中高第。恨命运多舛,我未能蟾宫折桂、名扬四海。可惜啊!一把琴,有人识,我的诗,无人赏。诸公,请读一读、看一看吧!我的知音,是否在各位中间?”

一日之内,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名字: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生于四川梓州的富豪家庭,全家十代人安稳地生活在这里,掌握着不大不小的权力,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巨大财富。以此作为后盾,陈家平安度过了南北朝乱世,避开了隋末的动荡。

陈子昂的基因里一定刻着“豪迈”和“博学”。陈子昂的一位叔祖,在隋朝没有做官的机会,就干脆去研究农业生产技术。祖父陈辩是一个有学问的侠客,隋末四海动荡,陈辩以正直刚烈闻名。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家中富有,藏书无数,陈元敬也颇有学识。他有做官的资格,但最后也没有步入仕途,反倒是借着财力和声誉,做起了本地的话事人。在他看来,除了读书,还要读“人”,传承先辈正直刚烈的家风。他常常告诫家人:“你们不仅要读书,还得做正直刚烈的人,咱们家在地方上,人才辈出,都是一等一的豪爽英雄,你们要向他们学习啊!”

豪迈给了陈家义气纵横的肝胆,博学又赋予了他们经营事业的头脑,在梓州这方小天地里,陈家的富饶到了陈元敬这一代,已是远近闻名。陈元敬二十岁的时候遇上饥荒,便打开自家粮仓,无偿赈济乡里。如此,也并未对家大业大的陈家造成影响。陈子昂不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还是在金摇篮里出生的。

父祖的胆识,一开始在小小陈子昂的身上并没有体现出来。他每天带着几个狐朋狗友,以赌博喝酒为乐。奇人嘛,永远有点儿奇遇。某一日,兴许陈子昂是要去赌博的地方,但走错了路,闯进了本地的学堂。学堂规矩森严,老师学生彬彬有礼、出口成章。陈子昂震惊了,同龄人里还有这样“厚重”的活法,自己每天浪费时间,算怎么回事?他赶紧回家收拾行李,钻到州城东南的金华山里,找了个道观潜心读书。

读了一段时间,天赋被唤醒的陈子昂坐不住了。二十不到的小伙子,感觉身上每个文学细胞都被调动了起来,他打算到更远、更广阔的天地求学。唐高宗仪凤三年(678年),陈子昂离开家乡、北上长安。“灼灼青春仲,悠悠白日升。”他踌躇满志,期待学成之日,名满天下。

来到长安,陈子昂想到国子监上学。陈家虽然富裕,但父祖辈的官职,似乎不太支持陈子昂进入最高一级的学府国子学和次一点的太学。就算过得了背景关,也过不了年龄关。陈子昂已经快二十岁了,很多学科都向他关上了大门。放眼望去,只有教授法律的律学还有录取的可能。律学就律学吧,怎么说也是到首都去深造。

虽然不是去最高级的学堂,但也不是混学历和闲逛。唐人科举,个人实力只是一方面,你还要有一些名利场上的朋友,他们的引荐会对你的前途很有帮助。

陈子昂也懂这些规则。抵达长安后,他就带上自己的诗文,积极同朝贵往来。有时候,他还到洛阳去,与贵胄子弟们拉关系。陈家门第不高,但耐不住有钱,陈子昂又愿意为朋友花钱。在“仗义疏财”的陈子昂身边,很快就围拢了一帮酒肉朋友。一段时间后,在朝贵和朋友们的鼓吹下,这个四川年轻人的名气越来越大,身价水涨船高。

他的名声传到了中书令薛元超那里,薛元超想读一读他的文章,便找人来索要。薛元超出身文学世家,又掌一朝相权,得其赏识,不愁平步青云。陈子昂非常兴奋,他赶紧铺开纸,思索片刻,提笔写道:

一昨恭承显命,垂索拙文,祗奉恩荣,心魂若厉,幸甚幸甚……

星夜写就,文不加点,陈子昂赶紧把文集和这篇书信一起封好,给薛元超送去。信中满是对薛元超的赞美,他希望靠薛元超的力量,能让自己这个“惶恐”的年轻人得到命运的垂青。这年,因唐高宗和武则天移驾洛阳,陈子昂便赶往洛阳,参加考试。

可能是年纪尚轻,也可能是文章没被人看上,陈子昂第一次并没有考中。他心里有点小牢骚,临行前,对着好友魏懔大倒苦水,说了些归隐山林的气话。他一路向西,只想回到那一片富贵温柔乡里。诗人的心都是敏感的,哪怕知道人生没有那么多顺风顺水,还是要就此长吁短叹一番。

但有钱嘛,财富可以抹平很多痛苦。陈子昂在家里吃好喝好,修修仙、访访道。等精神养得差不多了,就重新下山,到红尘中寻觅新的机会。

弘道元年(683年),久病不治的唐高宗去世,朝政大权落到了武则天手中。这个春天,对于陈子昂而言,主题是考试,对于武则天而言则是“掌权”。目前,她还只是李唐的太后,但擅权专政的野心已经尽人皆知。武则天不能做光杆儿太后,管理国家需要一批拥护自己的饱学之士。一方面,武则天打击朝臣中会妨害自己的人;另一方面,她重视选拔寒门士子,打破阶层任用人才。

刚好,陈子昂在梓州取得了解送入京的资格,跟着梓州的土特产一起,到洛阳参加科举。对于时事,陈子昂是有一定了解的,望着悠悠的洛阳道,他踌躇满志,感觉自己的好日子要到了。像陈子昂这样,没有什么关系网络的读书人是武则天心中有才又可靠的栋梁之选。果不其然,文明元年(684年)春,陈子昂进士及第,时年二十六岁。

中了进士,陈子昂还要等待分配官职。陈子昂可不想等。青春年少、时间宝贵,如果天天在这里等,岁月都要被消磨尽了!他不愿意等着吏部的指派,去按部就班地生活。当今是武太后掌权,太后鼓励大家积极进言、讨论国事,这不是自己一展抱负的大好时机吗?头铁不怕风险。当年朝廷就唐高宗的葬礼起了争议,有人认为,应该按照制度,把唐高宗的灵驾从洛阳转移到长安。可与此同时,关中粮食歉收。陈子昂认为,花那么多钱把一个驾崩的皇帝转移回去,那不是折腾老百姓吗?于是大胆上书,请求不要让灵驾西迁。

在陈子昂看来,目前国家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国家没有精力和财力来应对这样的活动。同时,他觉得皇帝既然四海为家,在洛阳就地安葬为何不可?况且洛阳不是山清水秀、风水极好的胜地吗?就不要去给关中添乱了。讲完这些,还要谈一谈舍近求远会给国家带来动荡与不安的大道理。整篇文章,写得文采斐然、遍地珠玑。

武则天读着这篇洋洋洒洒的大文,脸上微微一笑。这是获得人才的喜悦,也是对陈子昂泛泛而谈的轻哂。治理丧事是国家的重要活动,高宗百病缠身,朝廷早有准备。陈子昂说的话,虽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就是看起来很吓人,实际上交给有关部门就可以解决。况且,修建陵墓放到哪里都是劳民伤财,难道就地埋葬,就不劳民伤财了吗?

文章虽然又大又空,但陈子昂的文采令武则天激赏。更重要的是,陈子昂在开头旗帜鲜明地表明,有武则天的临朝决断,大唐离盛世也就不远了。这样的支持,令武则天眼前一亮。她让人赶紧把陈子昂找来一见。

陈子昂终于不用站在一堆土特产背后面见至尊了。他来到武成殿,在宫监的导引下,对着一道薄薄的幕帘行礼。

“撤帘。”

御帘卷起,陈子昂终于见到了传说中武太后的尊容:威严、英挺,眉目间犹见当年的风采。他不敢多看,赶紧俯身,把笏板立于面前。武则天也打量了他一会儿,这个年轻人长得清秀质朴。一番交谈,她觉得陈子昂可用,便任命他为麟台正字。官品虽然不高,却可以出入中央,读书学习、了解时事。得此任命,陈子昂心潮澎湃,这可比在吏部等官高效多了!假以时日,成为宰相、安邦定国,还不容易?

大家听说武则天非常欣赏陈子昂的文章,便争相传颂,一时洛阳纸贵,成为全国爆款。洛阳城里,新星陈子昂成了王公大臣的座上宾。宴席聚会,少不了他的身影。

“怀君欲何赠,愿上大臣书。”在洛阳的重点,不是吃喝玩乐,而是报效国家。很快,武则天又有了新的传令。近来,武则天为了巩固权势,诛杀李唐宗室和拥李大臣,一度激起徐敬业等人的兵变,她希望能够调和各方、稳定局面。于是她问道:“我应当怎么同天地万物和谐共处,实现大唐王朝的可持续发展呢?”陈子昂火速上书,又用一篇雄文,发表自己的观点。他大声疾呼,人是国家的根本,无论怎么办,对人的关注都不能丢。这篇政论文采斐然、义理深刻,武则天读完,大呼过瘾。她又把陈子昂找来,请他具体谈谈。陈子昂接过纸笔,坐在中书省内,略一思索,巨制立时而就。在这篇文章中,他就派遣巡视的钦差、选拔地方的官吏、把握天下总体局势,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再次大声疾呼,希望武则天关注百姓,在战争、水旱这些折腾人的事情上,多注意民生,注意民生就有利于国家的稳定:

臣闻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机静则有福,机动则有祸,天下百姓是也。夫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轻其死,则无所不至也。故曰人不可使穷,穷之则奸宄生;人不可数动,动之则灾变起。奸宄不息,灾变日兴,叛逆乘衅,天下乱矣。

——《上军国利害事》节选

这些话,都是陈子昂的心声,当然,武则天有没有听进去又是另一回事了。下班回家,陈子昂又把精力放到了广交朋友、研讨文学上。陈子昂有远大的抱负,他不仅想振兴国家,还要改造文学。所以,武则天每每读到他的文字,都觉得清爽,毫无堆砌典故、卖弄辞藻的酸腐气。

某一日,春风得意的青年在好友解琬处,看到东方虬送来的《咏孤桐篇》,全诗平直典雅、气韵豪迈,一洗扭捏的寻常风气。陈子昂读完,大感痛快。赶紧写诗作和,光有诗不够,陈子昂的重点不是和诗,而是想和知音东方虬分享一下自己的激动与感慨: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节选

“东方虬先生!文章的大道,已经沦落五百年了!”陈子昂对当时沉迷萎靡、被形式所奴役的文学风气感到深深担忧。他更关心诗文能否传达自己的情感,并不以诗文为炫技场。但在当时,引导大家前进的是宫体诗歌的绮靡美学,陈子昂独自走在风骨和格调的“暗路”上。今日看到东方虬的作品,如同看到长夜里有人打着火炬,也与自己同行。“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陈子昂深知,文脉是不会断的,传统的辉光必然穿透压在上面的废墟,进而普照世人,以诗相和既是感谢同道,也是振作精神,给自己和东方虬打打气。

后世有人认为,陈子昂就是每天发表一些奇谈怪论,讲大道理,并没有政治才干。陈子昂性格虽然豪迈不羁,但讲起天下大势来,却真的有两把刷子,眼光独到且长远。唐廷于西面,正为吐蕃和昭武九姓的叛乱而头疼。陈子昂希望朝廷趁着周边刚刚乱起来、事态还可以收拾,赶紧去远在西陲的甘州、凉州屯田和练兵,扩大城市规模,驻扎精锐部队。不过,武则天的重点不在这里,朝廷和李氏的厮杀才是主战场。多年以后,吐蕃果然成了河西地区的大患,反复滋扰,没有宁日。

垂拱二年(686年),金微州都督仆固始叛唐,附近的同罗部响应,双双率军袭扰边疆州郡。武则天命将军刘敬同率领士兵,自今甘肃一带的居延海,北上伐叛。陈子昂的好友乔知之以御史身份参与军事,陈子昂随同。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早就希望有报国机会的陈子昂,激动地跟着大军一路北上,冒着春寒,越过沙漠和群山,抵达大同城,期待建立功勋。江山辽阔、苍凉萧瑟的边塞景象,也给陈子昂的诗歌带来了新的光彩。登上曲折的陇西高原,回头望去是如带的秦川。边疆军情正急,胸中热血沸腾,他来不及在这里感伤,回望片刻,便继续赶路。居延海极远,从春天走到初夏,大军才来到张掖。张掖的郊外,草木萧疏、旷野千里。他和乔知之出门闲逛,忽然发现,这里长着自己爱吃的一种蔬菜——仙人杖。

一丛一丛的仙人杖,让他想起家乡修仙的老爹。老爹说,这个东西吃了有助长生。等进了张掖城,老兵们也把这个当作上等佳肴,极力推荐。陈子昂非常高兴,赶紧带上不少,还推荐给了军中好友乔知之和王无竞。半个月后的某天,乔知之忽然大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抓起饭桌上的仙人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让这位先生给我们看看这是不是仙人杖吧!”原来,乔知之带回一个精于药学的路人,路人看了一眼,说:“这不是仙人杖,这是白棘,各位也太糊涂了吧,这都认错。”王无竞赶紧从席上站起,说道:“哎呀!您说得太对了,我就说这东西有点甜,不像仙人杖。”

虽是小事,陈子昂看在眼里,却想了许多。仙人杖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食物,怎么会有错?乔、王二人偏听偏信,放在其他事情上,不也会如此吗?世人大多容易误判,朋友如此,君臣也如此。想到这里,陈子昂想起了和氏璧的故事,回到自己的屋中,赋诗一首,希望和自己同吃的王无竞能够有所醒悟:

鸱夷双白玉,此玉有缁磷。

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

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

勿信玉工言,徒悲荆国人。

——《观荆玉篇》

诗,应当为真情实感而歌,这也是陈子昂一以贯之的追求。到了五月,大军总算抵达了驻扎地居延古城。望着白日黄云,陈子昂想到的是建立功勋。他勉励乔知之抓住这个机遇一举成名,不要任由岁月蹉跎。但两人并不擅长投机邀功,只是认真观察当地的局势,提出治边之策。他们发现,那些挑动战争的好战分子已经被消灭了,但附近的突厥诸部落困于三载不遇的旱灾中。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一个大好机会,足以一举挫败突厥。他们希望,朝廷能利用甘州到大同城的有利地形,再选派精兵强将,一举解决突厥问题。

很遗憾,两人费时费力写成的报告成了废纸,不仅没有被朝廷采纳,乔知之本人还遭到了诽谤和斥责。陈子昂为朋友遭受的不公而感到愤怒,但他只能写诗安慰。这个四川富家子弟第一次明白,命运,有时候不是自己能把控的。

两人还没有亲历战场,战争就已经结束了。陈子昂也接到了返程的通知。乔知之年近半百,已经没有多少塞上立功的机会,这一次出征,他不仅能协同指挥,还可以与陈子昂这样的才子后生共事,依然踌躇满志。但壮志未酬,战事已息,新朋友还要返回洛阳,这让乔知之有些伤感。泪眼婆娑,二人挥别。

回到洛阳后,陈子昂开始回忆和整理路上的见闻。这一次出塞,他收获良多。战争和军事,不再是纸面上的文字,而是真切存在的帝国大事。真正让他担忧的,并不是同罗和仆固部族,而是吐蕃和河西走廊的十姓回鹘部落。最近,十姓部落民心不稳,吐蕃又挑唆其中九部叛唐,战火在甘州一代蔓延。陈子昂此行路过甘州,他深知甘州的重要性。如果甘州陷落,河西狭长地方的州郡会有断粮无援的危险,当务之急是赶紧充实河西地方的战备,以防万一。这些务实的判断,都写在了《上西蕃边州安危事》中。后来的历史证明,陈子昂的眼光是长远而精准的。年虽未满三十,但在政治思想上,他已经逐渐成熟。

到了洛阳,陈子昂发现武则天的野心空前膨胀,称帝的工作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全国各地的山川,都“特意”为武则天献上了象征天命的祥瑞。朝会的场面一次盛过一次,但这也掩盖不住背后的血雨腥风:八月,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谋反,败亡;九月到十二月,韩王、鲁王、常乐公主、东莞郡公、江都王、霍王相继被杀。

陈子昂也曾与王公贵胄同游,如今风暴降临,人心惶惶,他鼓足勇气,向武则天上书,劝告武则天还是以稳定人心为要,不要滥杀无辜。陈子昂也许明白,武则天的屠刀不举向自己,已经是万幸。但出于正直的本性,还是应当直言不讳。书文递到,武则天并没有降罪于他。

“苍极神功被,青云秘箓开。”陈子昂作为文坛巨星,依旧参加了大酺典礼。昨天还在为被流放打击的人写“谢表”,今天就要来歌颂武则天的功德,着实有些分裂。但今天的优待都是武则天给的,陈子昂有几个脑袋够砍,敢和武则天对着来?他选择低头和自保。

这年三月,武则天又一次召见他,让他写篇文章,谈谈对目前局势的看法。他就刑罚、人才、宗室等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一次他没有走吹捧路线,而是直接批评武则天任用人才只是表面样子,并不真正委以重任,又建议武则天善待宗室,不要让他们惶惶不安。这一次,武则天没有理会他的意见。

四月,又有汝南王等十二位李家宗亲被杀。这似乎是武则天对陈子昂的回应,虽然是春天,陈子昂的心却骤然降到了冰点。“伊人信往矣,感激为谁叹。”在凄风苦雨之中,武则天就快登上帝位了。那些反对的声音,早已被打入地狱,做了亡魂。陈子昂选择闭嘴。

永昌元年(689年),武则天称帝进入倒计时。陈子昂惊讶地看着几个和尚受人指使,编造一部不曾存在的经书,为武则天的神话造势。这一年,酷吏和朝臣的对抗也达到了巅峰,只要是挡了他们的权路,就没有留下活口的余地。陈子昂只敢把这些惊讶和不平写进自己的《感遇》诗里。多年以来,《感遇》组诗已经成了一本小日记,记录陈子昂那些不敢细言、难以明表的心事。次年八月,武则天下令鞭杀了自己的亲孙子,亲人和仇人的血共同染红了郊祭的火焰,也染红了一批趋炎附势者的官袍。九月九日,武则天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周。“天命神凤,降祚我周。”陈子昂小心翼翼地献上自己的礼赞,为武则天的伟业,卖力地歌唱着。

凤凰已经飞起来了,那么自己什么时候也能乘上这一阵东风?七年以前,还和自己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宗秦客已经成了女皇的心腹,一飞冲天,做了宰相。自己还徘徊八品,看不到“大用”之日。不久,继母去世,陈子昂只好返家守孝。守孝结束,陈子昂终于有了新的职位——右拾遗。

在这个职位上,作为言官的陈子昂把名字留在了中国法制史上。同州下邽县徐元庆为父报仇,杀掉了杀父仇人赵师韫,随后投案自首。武则天认为徐元庆至孝,打算免除徐元庆的死罪。就在案件将要定论之时,陈子昂站了出来,他对武则天说,这个案子,不能免死。武则天很好奇,当然要问一问陈子昂的看法。陈子昂坚定地站在国法的一边,他谈道:“国法专杀者死,元庆宜正国法,然后旌其闾墓,以褒其孝义可也。”

武则天和朝臣一听,确实有道理,杀人当死、尽孝当奖,两个事情是不冲突的。陈子昂的建议,难得有被直接采纳的时候,这一次,武则天按陈子昂所说,判处徐元庆死罪,但为其风光大葬——百余年后,柳宗元却对陈子昂隔空批判,认为这既不合礼,也打了司法的脸,这已经是后话了。

宦海无常,陈子昂任职不久,上司李昭德跋扈自大,触怒了武则天,她干脆把李昭德逮捕拷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下属陈子昂也以“谋逆”之罪,被逮入大狱,活活折磨了半年多。

武则天的气消得也快,所谓“谋逆”被证明是“莫须有”之事,陈子昂也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突遭牢狱之灾,让人生一直平顺的陈子昂有些难过。人已经过三十七岁了,十六年浮沉,细细回望,似乎也没有什么真正改变人生的际遇。他开始同几位道士交往,以求获得心灵的慰藉。

“悠悠何往,白头名利之交;咄咄谁嗟,玄运盛衰之感。”他望着通向名山的归隐之路,送别一位道士朋友,开始反思汲汲多年的名利。

陈子昂出狱半年后,契丹首领李尽忠、孙万荣造反。原因很简单,边疆将领对他们横加侮辱、视如奴婢,二人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李尽忠杀了将领,扯起反旗。女皇大怒,突厥、吐蕃来骚扰也就算了,怎么连契丹也开始不安分?于是召集大军,令武三思统领征讨契丹。临行时,还告诉天下人,从此以后这两人的名字,一个改叫尽灭,另一个改叫万斩。女皇想用诅咒为官军助威。

谁知武周的先锋队遭遇埋伏,全军覆没。几个俘虏听说契丹缺粮,便趁着契丹人防备空虚,逃了出来,回去报信。大部队得到消息,大喜过望,迅速出击。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契丹的计谋,目的就是诱敌深入,在周军不甚熟悉的松漠山陵间,打一场伏击战。不久,大部队进了圈套,死伤惨重。而契丹人顺手用缴获的军印,向增援的武周军队传假情报,又打了一场保卫战。数万人马,在辽西被契丹杀得人仰马翻——这让帝国和女皇的面子往哪儿搁?!武则天火冒三丈,立马任命侄儿武攸宜,募集天下囚犯、死士,率军迎敌。

陈子昂觉得这么做不太合适。虽然打了败仗,但问题不在士兵怯懦无勇,而在主将疏忽大意。国家还有很多正人君子和清白良士可用,把囚犯送上战场岂不是让契丹看笑话?一个契丹就把帝国搞得紧张兮兮,周围虎视眈眈的突厥、吐蕃又怎么想?虽然才从监狱里出来,但陈子昂认为,进言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得不说,并主动请缨,参军北上。

武则天部分采纳了陈子昂的建议,随即任命陈子昂为武攸宜的参谋。参谋官位虽低,但与当年的乔知之一样,都是皇帝在军队中的代表,责任还是相当重大的。如果得胜凯旋,陈子昂的运势可能就此高走。又有了报国和出头的机会,陈子昂非常高兴,和前来送行的朝臣、老友正式告别。旗帜一挥,符节已授,大军浩荡出征。

不幸的是,陈子昂的上司武攸宜并没有什么平定契丹的大略。武攸宜的战略重点就是守。可就在武攸宜坚守不出的时候,孙万荣率兵马直抵幽州,杀害数千百姓而去。河北突然变成前线,百姓一片恐慌。名将王孝杰打算追击,却在东硖石谷遭遇伏击,本人战死,全军覆没。武攸宜看到这个阵仗,吓得没了主意,龟缩不前。若非狄仁杰及时赶到河北安抚,河北恐怕已经乱作一团。

诗人毕竟是诗人,再成熟的头脑,也挡不住天马行空的想法。参谋陈子昂,又一次冲在了最前列,他向武攸宜请命,分出精锐,迎战契丹。武攸宜胆小如鼠,礼貌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战事越发吃紧,武攸宜不仅龟缩不出,甚至自乱阵脚。陈子昂很失望,他又一次冲到了武攸宜的营帐中,争辩起来:“陛下把军队交给您,胜败在此一举,怎么能这么草率呢?希望殿下能够整饬军队,申明军纪,审慎决策,找到契丹的弱点,一举溃敌。目前军心不稳,人人惶恐,一旦有变,后果难以设想。”武攸宜看陈子昂是个知识分子,不愿意接受他的指挥,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建议。陈子昂没有放弃,过了几天,又把同样的内容给武攸宜讲了一遍。这次武攸宜火了,干脆把陈子昂赶去负责文书工作,陈子昂又一次被迫闭上了嘴巴。

六月,就在武周大军压境之时,契丹的军队突袭赵州,屠城之后扬长而去。可笑的是,突厥默啜可汗主动偷袭契丹大营,奚族趁火打劫,背叛契丹。契丹首领孙万荣来不及反应,逃跑时被杀死在途中。首患已除,武周军队“得胜”。武攸宜寸功未立,却自称“得胜还朝”。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深深刺激了陈子昂,更令陈子昂不悦的是,武攸宜加官晋爵,自己反而继续在右拾遗的位置上苟且。

秋天又到,西风生凉,陈子昂依然是洛阳贵胄们的座上宾、大才子。可他们不知道,一场失败的“凯旋”狠狠摧折了陈子昂对政坛的信心。武周一朝,多的是表面文章和盛世把戏,实际上问题丛生、一地鸡毛。自己在这里拼搏十多年,将近四十,还没有看到希望。这个四川富家子弟有些心灰意冷,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坐在这些宴席上,甚至不如关在幽暗的牢狱里。“便便夸毗子,荣耀更相持。”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不禁心生疑问:是我不对还是社会不对?如果是社会不对,那又该如何?如果是我不对,那是不是命不好?想到这里,陈子昂赶紧给京城的严仓曹送去诗歌和礼金,让他算一算自己命里到底有没有“报效国家”这回事。

陈子昂也不巴望官运亨通了。转年夏天,他决定辞去自己的职务,回去奉养老父。临行之前,他还给武则天上书一道,情真意切地讨论了家乡的一些问题。武则天没有太多的回应,但还是欣赏他的才华,特意让他身兼右拾遗的职务,以待将来之用。将来?陈子昂心想,就武周这个现状,还奢谈什么将来?挥一挥衣袖,结束了十四年的宦海沉浮。

返乡这年,陈子昂只有四十岁。他干脆搬出大宅,在射洪县的西山修筑了一个小庄园,种树、采药,修仙度日。“红荣碧艳坐看歇,素华流年不待君。”外界的纷扰,与陈子昂不再有关。青春逝去,他只想珍惜生命,多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射洪乡居比不得洛阳朱门,但这儿有这儿的乐趣,登高有山、养性有水,山水之间,陈子昂获得了久违的宁静。他名满天下,许多仰慕者会来探望,生活倒也不算寂寞。

这年的一个冬夜,突然有敲门声。这么晚、这么冷,谁会来访呢?僮仆迎入,陈子昂又惊又喜,原来是荆州仓曹马择,赶紧让人添灯,备上好酒好菜,款待故人。

“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陈子昂借着醉意,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心灰意冷,其实是可以养热的,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回到朝堂,一展拳脚。但除了做个写文章的“工具人”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自己写的文章,在这个时代,有人明白它们背后的意义吗?可能有,这个名单,陈子昂背得清清楚楚,他趁着醉意,在空中比画着指头:“毕大拾遗、陆六侍御、崔议司、崔兵曹、鲜于晋、崔湎子、怀一道人……”马择看着他,点点头,说道:“陈君的文章,不独感遇名篇,心迹明白;还有寄托抱负,蕴含深意的风骨,建安七子,望之也会如同道的。”

陈子昂双脸微红,他笑了,笑了数声:“孺子!马择!你是我的……知己!独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潜居。时岁忽兮,孤愤遐吟。谁知我心?孺子孺子,其可与理分。”说罢,温暖的厅堂里流淌着一股清气,那是蜀中历代才子的文气。轻轻一触,热血萦躯。

好友王无竞也来探望陈子昂,二人千里相逢,又是一场欢聚。欢聚结束,却是噩耗,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驾鹤西去。家,是陈子昂的精神靠山。父亲,是这座靠山的高峰。方才跨入中年门槛的陈子昂,才洗去宦海风尘,正想感受天伦之乐,却与父亲天人两隔。在葬礼上,陈子昂整个人为丧事哭得死去活来,不吃不喝,人都变了样。

真正的灾难,正在向陈子昂袭来。射洪县令段简,为人卑劣,曾为了自己的前途,将爱妾送给来俊臣。如今他投靠了诸武,武三思等人早已授意,让段简盯着陈子昂,最好能找个机会,让陈子昂再也回不到洛阳。段简本与陈元敬不和,此时得命,更是鞍前马后、急于报效。他素来贪羡陈家的家产,心生毒计,到陈子昂家中搜检陈子昂的著作。他贪婪地翻着,终于在陈子昂给父亲写的墓志铭中,找到了“大运不济,贤圣罔象”的句子。他恶狠狠地说:“右拾遗,你这可是在影射陛下?麻烦走一趟!”

诽谤朝廷乃是十恶之一,陈子昂见识过武则天的恐怖,他纵有满腹牢骚,也不敢乱来。如今段简振振有词、张牙舞爪,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那个力量是自己无法对抗的。陈子昂气得浑身发抖,本就虚弱的人,如今更是力不能支。段简没有可怜这个孝子,反而让人抬了肩舆,把陈子昂送进大狱。家人赶紧给段简送了二十万缗钱,那是段简当一辈子县令都未必拿得到的巨款。尽管如此,段简还是扣着陈子昂不放。

在监狱中,陈子昂给自己卜了一卦。占卜完毕,他想,自己也许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不久,远在洛阳的宋之问做了一个梦,他忽然梦见几个老朋友来看自己,其中就有陈子昂。他把梦告诉他和陈子昂的共同好友卢藏用,卢藏用听到陈子昂的名字,痛哭起来。宋之问这才知道,陈子昂已经去世。宋之问、卢藏用同为诗人,在他们心中,陈子昂是诗坛新纪元的领袖。他不应该这样落幕,一个在诗坛上前无古人的人,怎么能默默无闻地死在蜀中的偏僻小县?

然而,陈子昂就是这样死在了段简的威慑之下。在段简那里,陈子昂就是一个不识相的富书生罢了,没有什么稀奇的。

两年后,卢藏用出面整理陈子昂的文集,他专门把陈子昂寄给自己的七首诗找到。来自幽州的信纸把卢藏用带进了陈子昂的记忆宫殿。

那是幽州郊外,一处不知名的荒丘。放眼望去,衰草萋萋,雁阵低鸣,兵马徐行。闭上眼睛,却又是燕王筑黄金台,荆轲辞别易水的情景。英雄壮士,都在这里。再睁开眼,英雄都被风吹散了,只有自己孤零零的想象,在被人误会与轻视中去想象——陈子昂的自尊充塞于天地之间,与古今相连。这个名为“自尊”的存在,与世界同广大,但比沙石还脆弱,它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却能托举天空。他仰天长叹,大声吟唱: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唱完,甚至都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留下。陈子昂把眼泪一擦,转身离开。

卢藏用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在自己的记忆中,这是五百年才能出的一个人,是五百年不遇的浪漫。他郑重地提笔,写下这么几个字:“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

出自后晋刘昫等著《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

出自唐陈子昂《喜马参军相遇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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