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明媚如蔷薇般的女子；他，是清朗如明月般的男子。

如同金风玉露，他们相逢于冥冥之中。

他一首情意缱绻的《凤求凰》，深深打动了她那颗芳心。

她就此沦陷于他的绵密情话里。

只是，爱情再美好也有波折，如同带刺的玫瑰，既美好也让人生疼。

还好，她一曲痴绝的《白头吟》令他动容，他终念她情深意重，迷途知返。

从此，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零·白首不相离

最洞晓男女之心的“师太”亦舒曾如此说过：“一个人的心原来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每个人都渴望被爱。”

诚如是，这世上最寂寞的是人心，生而为人，寻一人白首终老是最能温暖熨帖一生的。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这一对白首不相离的人最能印证这一点。

初见彼此，他们便互相爱慕，彼此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慰藉。历经千百个日夜之后，他始终记得她那一双横波目隔着湘帘的凝望，她也永远记得他为自己弹奏的那首《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有生以来，她听过的世间最美妙的乐曲、最美的情话也就是这般了。那一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他们仿佛早就相识，彼此心有灵犀。在他深情款款的琴曲里，她听到了他销魂蚀骨的孤寂，而他亦从她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孤独。所谓懂得，便是如此。

你心知我意，便是爱情里最好的心心相印。

他殷殷给她写情书。起初，她纠结于自己的新寡；他盛情至浓，认定了她就勇敢地展开了追求。终于，她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夜奔他的住处。

她因此演绎了历史上女子最有名的私奔。

其实，除了才情，司马相如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文君投身于他，他断然无法给她安稳的生活。文君不得不放下千金之身，当垆卖酒，却也不觉得苦，能与相爱之人在一起，再苦再累也可如清风朗月。

后来，他凭借早年跟随梁王时所写的《子虚赋》深得汉武帝赏识，随后到京师亲献《上林赋》，更是让好大喜功的汉武帝满心欢喜，被拜为郎官，一时风头无两。

得势男儿总易薄情，他也落了这窠臼，开始眠花宿柳，将她抛诸脑后。

然而，她虽多情却刚烈，无法容忍他有二心。他要纳妾，寄家书如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寥寥十三个数字，唯独无“亿”。

聪慧如她，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对她已然没有“忆”。但她并没有放弃，而是立刻回他一首《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抚弹，八行书无信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言千语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做男。

他玩起隐晦的数字游戏，她比他更胜一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噫（亿）。她写的这封书信首尾连环，成就了一首千古情诗。

在爱情里，她是最聪慧的女子，不隐忍，不悲戚，若一个人无法跟自己白头偕老，强求断然得不到幸福。于是，她决绝表态，不是不爱，而是绝不会迁就，若是不爱了便不再纠缠，就此了断。

这是她为守卫爱情的最后一搏。如果他仍执意纳妾，她就会放手。

他到底还是爱她的，他最终带着歉疚回来，再没有离开，与她白头到老。

他们的情事流传千古，相如抚琴、文君夜奔成为最美的爱情绝唱。

壹·初识

那一日，父亲大摆筵席宴请司马相如。

她因听闻他的才情，心生仰慕，便悄悄躲在帘后，以窥内心仰慕良久的男子。她知晓他的名字，听说了太多关于他的过往。

在他五六岁时，父亲为了能让他到郡守文翁办的官学读书，举家迁往成都。他幼时的名字叫“犬子”，后来他因仰慕赵国名相蔺相如而改名相如。

父亲寄望于他，因而十分重视他的学业。在父亲的督导下，他兼武学文，颇有成就。约二十岁时，家中花钱给他买了一个郎官，让他当了汉景帝的一个武骑常侍。他虽好文又具才情，怎奈汉景帝不好辞赋，他因此一直郁郁不得志。恰逢身边簇拥着一批著名文士的梁孝王入朝，颇怜其才。他便托病辞官，跟随了梁孝王。

一篇《子虚赋》让梁孝王爱不释手，梁孝王遂赠予他“绿绮”琴与鹔鹴裘。

只是好景不长，梁孝王早逝，他只好辞官返乡。无奈家境贫寒，他只得投奔好友临邛县令王吉。他的才情已然让他成为市井流传的才子雅士，加上他那把传闻里的天下之琴，以及高超琴技，让无数人仰慕不已，也包括她在内。

父亲专门设宴款待他，把他当座上宾，也是想与他这样的名人雅士结为好友。

她最爱他的那一篇《子虚赋》，加上自己又酷爱弹琴，所以当得知他要来的第一时间，便早早和丫鬟一起来到帘后偷看。

其实，对于她，司马相如也早有耳闻。

她这位富家千金，生得眉如远山，目若秋水，面若芙蓉，肤若凝脂，顾盼之间，满是春色。又通晓音律，善于鼓琴，能文善歌，是蜀中有名的四大才女之一，他又怎能不知晓？

除此之外，他也知道她的一些过往。

在她十五岁时，父亲精心为她挑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夫婿，谁知嫁过去不久，那男子就去世了，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然而，她本就没有把这场婚姻放在心上，所以对亡夫之痛并无切身感受。

夫死之后，她便回到了娘家。按照当时的礼教旧规，寡居的女子是不可以再婚的，尤其是卓家这样的显赫之家。于是，她虽不过十六岁却不得不寡居，高高挽起发髻，过起深居简出的清淡日子。

可是，她心有不甘，她才情四溢又冰雪聪明，仍然想谋求一份自己的幸福。所以，她知道他要来，便躲在帘后想一睹他的风采。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直怀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夙愿。

他们仿佛一早就通晓彼此所念，于帘前帘后都惊艳于彼此。她一双妙目盈盈如水，刹那间他便琴心轻盈，顷刻之间，他便弹出了那一曲《凤求凰》。

起指而落，琴声叮咚，一曲《凤求凰》如滚地珠玉、润草泉流。席间，无数人听似仙乐，唯有她知道他在赞自己高贵如凰，听出他在大胆向自己示爱。

一时间，她怦然心动，她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爱意席卷心头。

过往的那个人，已成黄泉陌路。因为对他没有爱，所以她对他的死并不悲伤。而今日不同，她深深感受到了爱为何物。

于是，她情不自禁，深陷于他的爱情里。

贰·私奔

有时，一见倾心只是刹那芳华。

躲在帘后窥探的卓文君，与扬眉轻瞥的司马相如眼眸相对时，彼此的心意便交汇在了一起。诚如司马迁记载的那般：“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

风流多情的司马相如如此大胆表白，对她的寂寞之心无疑是莫大的挑动。王子公主的故事她虽不知道，但是过往书中那些才子佳人的传奇，她读过不少。虽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此时的她仍是少女怀春的年纪，礼教绝然关不住她的心门。

面对如此良人，她开始对过往的自己心生怜悯，又多了几分不甘，她决定将自己的心放逐，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对她，司马相如自是极为倾心。她正如古人歌咏的姣好女子，清婉大方，具备一切美人的气质，所谓“鬓影钗光，桃花旖旎”。所以，经过隔帘相见后，司马相如不断写信给她，表达自己无限的相思。

原本，如果遇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盛开的男子，她宁愿让自己孤寂一生。然而，当看到司马相如这么多炙热情意的文字后，她开始芳心暗动，他这个风流倜傥、才情万千的男子让她心醉神迷。

闻弦歌而知其雅意，继而知自己心意。

于是，她仗着父亲对自己的宠爱，对父亲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然而，即使父亲对她再怎么溺爱，那毕竟是个被世俗禁锢的时代，所以父亲拒绝了她的请求，他情愿将她留在家里养一辈子，也无法答应她再嫁。

可是，爱情就如同滔滔江水，抽刀断水水更流。

在他的热烈追求之下，她认定他就是自己的救赎，她无法沉默，更无法不为所动。

于是，那一晚她装扮一番后，在贴身婢女的掩护下悄悄溜出了家门，径直到了司马相如的草舍，演绎了一场被后世艳羡不已的浪漫私奔。

爱情有时就是这样让人奋不顾身，如同飞蛾，哪怕扑火即亡，只要曾经拥有，就足以无憾一生。

只是，彼时的司马相如十分落魄。梁孝王死后，他的生活便陷入了困顿之中。家徒四壁、寒窗茅舍，是他最真实的现状写照。

然而，对于热恋中的人，这不足为惧。她既然选择了他，就接受他的一切，因此并不苦恼，于是褪却了绫罗绸缎、金钗翠饰，挽袖敛裙，为他们二人的生活操持起来。

大户人家的女儿私奔，比平常人家的女儿私奔更具话题性，也流传得更快。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消息不断传到卓王孙的耳中，让他颜面尽失。曾经最令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与人私奔，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他不由得大怒：“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

卓王孙失望至极，只想断绝父女关系。事实上，凭借他当时的财富、权势，完全有能力棒打鸳鸯，但是他并没有。

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成全。有父如此，对二人的爱情来说，也算是一种幸运。

爱情是甜蜜的，他们吟诗作赋、弹琴论曲，无限惬意；然而，生活是现实的，柴米油盐尤其残酷。

卓文君素来机智果敢，当即跟司马相如提议离开成都，回临邛。在成都，他们举目无亲，临邛则不同，那里有她富甲一方的父亲。

于是，他们回到了临邛。她放下了千金小姐的身段，当垆卖酒起来。

对于这段经历，《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记载道：“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他们私奔以及当垆卖酒之事，成了官宦商人、市井百姓的谈资，他们的小酒馆每天都宾客满座，很多人并不是为了喝酒而来，只是为了见他们一面。

她之所以当垆卖酒，一是谋生，二是故意做给父亲看。她深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于是故意用激将法令父亲接纳自己和司马相如。即便父亲真的不为所动也无妨，毕竟可以糊口养家，对他们的爱情也并无妨碍。

果然，卓王孙按捺不住，加之家里亲族长辈们的劝说，终于接受了他们，并给他们“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这应该是历史上私奔故事里的最好结局。

叁·白首约不离

相如抚琴、文君夜奔，他们这对璧人的传奇，千百年来仍让人不禁莞尔。

他们的故事，到这里或许应该结束了。然而，现实里的日子是需要一分一秒度过的，无法似银幕剧情那般一闪即过。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那时，正值汉武帝即位不久。汉武帝不似汉景帝，他极喜欢辞藻华丽、宏伟壮丽的赋文，偶然看到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时，便惊为天人，于是立即召他进京以示赏识。

那一年，有如是记载：

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

司马相如进京后，奉上一篇《上林赋》，盛赞帝王狩猎时的规模和大汉天子的气势。此赋甚是恢弘，文藻更是华美，深得汉武帝之心。于是，汉武帝命他为郎官。

他亦不负君望，漂亮地完成了汉武帝交给自己的政治任务，汉武帝又赐他中郎将，命他持节出使西蜀，那时的他很是风光。

对于他的荣耀，远在家乡的文君听说之后，无比欣慰，深感幸福。

只是，她一直苦苦等待他荣归故里，谁知等来的却是他夜夜笙歌的消息。他在长安踌躇满志，受到无数人的追捧，于是开始飘飘然起来，落入得志男儿易薄幸的俗套。

司马相如盛名在外，难逃各色女子的投怀送抱。对这样的诱惑，他无力抵抗，于是沉醉在笙歌酒色里，开始冷落起她来。

不久，独守空帏的卓文君，收到了他薄情的书信。

那封只有十三个数字的家书，别人看不懂，但她何等聪敏，一眼就看出这封唯独缺了“亿”（同“忆”）的信的含义。她明白他对自己已经没有思念，不禁悲从中来。

人说，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如今果然应验。然而，她不想就此作罢，不想这场她拼尽心力获得的爱情，在他一闪念的背叛里消失殆尽。

她不仅聪颖，也有勇气。于是，她愤然写下了那一首后世广为流传的《怨郎诗》。

你不是不写亿（同“忆”）吗？我，偏生要写“噫”（同“忆”）！

未了，她又补写一首表明心意，反对他纳妾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她随诗附书道：“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在铿锵的诗句里，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指责了他的负心移情。然而，她知道自己依然爱他，还不想失去他，所以在指责之余，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她是爱情中的聪慧女子，深知鱼死网破并不是生活最好的结局，她想要的不过是白头偕老的不离不弃。

后来，司马相如得此书信，惭愧万分，再不提纳妾之事。

尾语

后来，他们安居林泉，相濡以沫地度过了十年恩爱的岁月。

前118年，司马相如因糖尿病溘然长逝。

或许因为对司马相如爱得过深，他去世之后的冷清孤寂让卓文君无法承受，不久便随他而去。那时，霜降草枯，长空雁鸣，仿佛是为了纪念他们这段美好的爱情。

世传《凤求凰》还有另一首：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其实，无论哪一首，写的都是他们美好的初见。对后世的人而言，都是满满的感动。

在今天的四川邛崃文君井边，还有这样一副名联：

君不见豪富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芳草，空留断井斜阳；天涯知己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头兴怨。

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林秋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

不过百来字，却字字珠玑，道尽了他们爱情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