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当知出名要趁早
孤独的云
张爱玲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一片孤独的云,飘向何方,全凭自己选择把握。
那些梨花似雪、晨鸟歌唱的日子,就这样不见了。童年的矮墙下,那株梧桐早已高过屋檐。午后阳光下,那只轻盈的粉蝶,是否也会红颜老去?还有萤火虫的夜晚,那个未曾讲完的故事,又该由谁来继续说下去?岁月总是趁人不备的时候,渐渐地爬上了你我的双肩。童年那场惺忪未醒的梦,交给了流年,唯有光阴如影相随,至死不渝。
要相信,世事的安排其实很公平,没有刻意。张爱玲父母离异,也许给她的心灵带来破镜难圆的遗憾,但命运自会给她另一种交代,人生需要用一针一线的日子来修补。母亲搬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姑姑张茂渊。姑姑一向与父亲意见不合,加之她曾和母亲一同留洋,相处十分融洽。
她们住进法租界的一座西式大厦,买了一部白色汽车,雇了一个白俄司机、一个法国厨师,过起了优雅而时尚的生活。父亲也搬到另一处弄堂房子,继续他想要的逍遥日子。父母有了协议,张爱玲可以经常去探看母亲。于是,母亲的居所成了她疲惫之时的港湾。她相信,迷惘的时候,母亲的窗外,总会有一盏灯是为她点亮的。
在母亲的公寓里,张爱玲第一次见到了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那时候,她很高兴,觉得有了安慰,有了寄托。然而这份温暖也只是暂时的,母亲又要出国了,这一次她要去法国学绘画。在家庭和自由之间,黄逸梵曾经选择了自由。当那场悲剧婚姻彻底了断时,她更是如释重负,以后便是一个人的天下,一个人的江湖。
那时张爱玲住校,母亲在临别时到学校看她。这次离别的情景,张爱玲曾有过一段描述:“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这就是张爱玲,尽管这时候的她,也不过十一二岁,却早已懂得坚忍与淡漠。母爱的缺少,给她的性情带来不小的影响与转变。她的作品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冷漠,缺少温情和悲悯。那是因为她把柔情藏在心底深处,试图用无情来掩饰自己。以至于她一生都对外界采取逃避、退缩的态度,其根源是,她怕受伤。
张爱玲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一片孤独的云,飘向何方,全凭自己选择把握。母亲走了,姑姑的家里还留有母亲的气息。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还有许多她不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她认为,她所知道最好的一切,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留在这里。她与姑姑深厚的情感也是从这里开始,并且深刻地维系了一生。在某种程度上,张爱玲在姑姑身上找到了那份遗失的母爱。所以,她珍惜。
而父亲张廷重这边的一切,是她所看不起的。她在《私语》里写道:“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可见张爱玲的心里抵触这种迷乱、锈迹斑斑的生活。但是她内心有时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鸦片的云雾,喜欢雾一样的阳光,还有屋里乱摊着的小报。她知道父亲是寂寞的,只有寂寞的时候他才会生出柔情。
尽管这样,亦不能改变什么,爱的还是爱的,恨的还是恨的。她小小的心里,开始有了许多海阔天空的计划,她渴望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她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要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是的,干脆利落,这就是张爱玲的个性,她讨厌那种没完没了的纠缠。她宁可亲自割断所有的牵挂,纵是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可世事飘忽,人海浮沉,又岂是自己所能做主的。父亲要结婚了,当姑姑告诉张爱玲这则消息后,她哭了。以往她看过太多关于后母的小说,想不到竟然应到了自己身上。而那时张爱玲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这不过是一个孩子任性的玩笑话,无论她是否能够接受,父亲再娶已成抹不去的事实。
这个家再度接受迁徙,这一次,搬去的竟是最初的那所老洋房,也就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之前她没有任何记忆,当她有足够的思想,来重新审视这房子的时候,只觉得这座老宅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印记,重叠了太多的家族故事,连空气都是模糊的。
她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在这里,她时常分辨不出,何时是清醒,何时是迷糊。但有一点很清楚,她不喜欢这个家,因为这个家再没有值得她喜欢的人了。
后母孙用蕃也抽鸦片,她和当时的才女陆小曼是至交,因为两人都有烟瘾,所以被称为一对“芙蓉仙子”。那时候,陆小曼和徐志摩就住在四明村,经常宴请孙用蕃,因此张爱玲也曾有幸出席,但在她后来的文章里从未提过陆小曼。或许她把对后母的厌恶,迁移到了陆小曼的身上。在民国,陆小曼亦是一个如同罂粟的女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妖精。不知道多少人饮下那杯风情又芬芳的毒药,为她穿肠而死,无怨无悔。
其实后母孙用蕃对张爱玲并不刻薄,更无狠毒之说。在她嫁到张府之前,她听说张爱玲个头身段与她差不多,就带了两箱自己的衣服送给爱玲穿,并且那些料子都是好的。但张爱玲认为是施舍,是侮辱。她一直不肯宽恕,她曾在《童言无忌》里写过:“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地憎恶与羞耻。”
语言何等犀利,竟是那样不依不饶。想来文坛上除了张爱玲,还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笔力,可以将对一件旧衫的感情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那是因为她太过骄傲,太过自尊。张爱玲后来用她的生花妙笔,多次批判过后母孙用蕃的形象。孙用蕃其实也出身于显赫的豪门之家,只因后来家道中落,而张廷重又继承着祖辈殷实的产业,故孙用蕃被人托媒嫁到了这里。
孙用蕃这一生除了与“阿芙蓉”做了知己,并没有犯下别的罪过。倘若不是家境影响,染上烟瘾,她也不用嫁给张廷重做继室,更无须做两个孩子的后母。但张爱玲对她的厌恶想来也是理所当然。这世上应该没有几个孩子可以宽容到真心去喜欢一个后母。她不喜欢回家,是因为她不愿意看到父亲和后母躺在榻上,云里雾里吸着鸦片的堕落模样。在张爱玲眼里,孙用蕃太过轻贱,太不自爱,只顾沉沦贪欢,哪管日月如飞。
最让张爱玲觉得悲哀的是,父亲和后母每日过着放纵奢靡的生活,却舍不得拿钱出来给她缴钢琴学费。张爱玲记得,每次向父亲要学费,遇到的总是拖延:“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这对一个有着极重自尊心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一种不可原谅的伤害。世上再无寻找珍贵事物的地方,她所能做的,是让自己更加干净,更加洒脱。
时光如绣,岁月结茧。记忆里所认为应当的美好,与现实总是南辕北辙。尽管这样,这流云般的日子还是要固执地过下去,哪怕行至山穷水尽处,亦会有一个转弯的路口,让你走出来。只是那一剪挂在窗前的明月,醒时我知,醉后谁解?
青青校园
也许她不够美丽,但是她从来都给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觉。有人说,像她这样的才女,只要有缘与她擦肩,必然会为她回眸。
沉默的时光,在你倚着窗牖听雨,坐在楼阁看云的时候,飘然远去。人在世间行走,必须戴着不同面具。不是因为虚伪,而是很多时候需要遵循自然,顺应环境。如果你不能改变生活,就必然要为生活所改变。
很小的时候,张爱玲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父亲再娶,让她厌倦回到那个阴暗模糊的家。看着弟弟受到虐待,却又无处可逃,她感到伤悲。面对继母对她的冷嘲热讽,她束手无策,只觉得羞辱万分。她曾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哭泣的脸,咬牙发誓:“有一天我要报仇。”
后来张爱玲说过,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她觉得内心压抑,面对无奈的人事,她总是沉默相待。只有离开家里鸦片的云雾,来到姑姑家或者在学校,日子也算是清简如水。
张爱玲的中学时代并非都是愁云惨雾。她也曾有过许多小女生单纯的快乐,有过和春天携手的烂漫时光。的确,她的性格内向,审美天赋又比同龄人要好,并且她一贯不注重生活中的琐事。但是,她亦经常和表姐妹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带着弟弟一起去买零食。
当遇到陌生人的时候,她多半是沉默的。只有和表姐妹们以及要好的同学在一起,她才表现得十分开朗。尤其谈论起她所喜欢的小说、电影和戏剧的时候,她更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那时候,你全然会忘记,她是一个性情淡漠,内心有暗伤的女孩。
所以,每个人都有多重性格,会在不同的环境下,表现不同的自我。或开朗,或冷漠;或单纯,或世故。人也许在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候,才会摘下行走于世俗的面具,看到最真的自我。因为就算和自己执手相依的人在一起,也难免会有疏离和寥落。
张爱玲在中学时期迷上了写作,在趁人不备的时候,独自伏案耕耘。因为太爱看书,所以读中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近视,配了一副眼镜。她个子高,又清瘦,简单的衣着,遮不住她文雅的书卷味。也许她不够美丽,但是她从来都给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觉。有人说,像她这样的才女,只要有缘与她擦肩,必然会为她回眸。
十二岁的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发了她的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虽然只有简短的一千四百多字,情节也比较稚嫩,但是对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种惊艳;对她的写作生涯来说,也是一次美丽且不凡的开端。《不幸的她》描写了一个纯洁美好的女性被毁灭的悲剧历程,面对命运,女主人公只能逃离,在漂泊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多么无奈又清醒的文字,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那时候的张爱玲,早已习惯了人生的离合聚散,并且面对离别,她学会人前淡漠,转身落泪。她知道,万水千山的人生旅程,多半只能是一个人独行。
第二年,张爱玲又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载了第一篇散文《迟暮》。这篇散文,更是写出了她这个年龄不合时宜的想法。在那色彩缤纷、目不暇接的春天里,她感叹人生韶华稍纵即逝,竟不如朝生暮死的蝴蝶那般令人可羡。在她这样的花样年华,看到的该是青山碧水的葱郁风景。可她怀着百转千回的心事,感叹人生烟云,美人迟暮。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的超脱之处,让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守在花样的黄昏,看流水光阴,缓缓远去,远去。
张爱玲恋上了在学校的时光,她天资聪慧,各科成绩都是甲或A。最为主要的是,在学校她可以自由地写作。听到老师的赞扬,看到同学欣赏的目光,她的心底生出几许人之常情的安慰和骄傲。那种对文字深刻的热爱之情,在许多个月明星疏的夜晚,更加地蠢蠢欲动。
张爱玲喜欢上国文(语文)课,恰好学校来了一位有才华、有见地的汪老师,对国文甚为重视。汪老师最初注意到张爱玲是因为她的一篇自命题作文《看云》。行文潇洒,辞藻华丽。之后汪老师对张爱玲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来。那时候的张爱玲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她总是面无表情,穿着随意。她不美丽,却以一种别样气质让人频频回首。
张爱玲喜好文字,才情出众,除了给学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诗会、歌团,她都不参加。这位特别的女生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是,骄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总是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可是张爱玲这个名字,又仿佛无处不在。
之后,张爱玲在学校的《国光》刊物上,刊载小说《牛》《霸王别姬》及《读书报告叁则》《若馨评》,在《凤藻》刊载《论卡通画之前途》。其中《霸王别姬》深得广大师生的关注和喜爱。汪老师对此文更是赞赏,说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注:应为《楚霸王自杀》)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应该好自为之,将来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
这篇小说里的虞姬,不是在项羽失败之时因为穷途末路被迫而死,她死于鼎盛之后,通往衰落的那个过程。这个叫虞姬的女子,提前预知了结局,趁一切还未到来之际,决绝地了断了自己。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这一年的张爱玲,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竟将人生看得这样透彻。
在圣玛利亚女校的这几年,张爱玲实际最为钟情的是研究《红楼梦》。她甚至用课余的时间,写过一部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分上、下两册。那时候的她,已经知道将古典人物现代化,写得别致新颖,又狠狠地将世态批判一通。她父亲读后,亦是赞赏不已。张爱玲每隔三五年,都要重读一遍《红楼梦》,她曾慨叹:“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这个漫长又短暂的中学时代,在企盼又不经意的时候走至尾声。仿佛还有一场善感的梦,留在某个春天的晨晓,不曾醒转。还有一个温润少年,在校园外的路灯下,不曾牵手,便已错过。曾经想要省略而过的青春时光,就如璀璨烟花那样,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对张爱玲来说,这段中学时光应该是深刻难忘的。多年以后,她还会想起校园里的梅林,想起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还有古老的钟楼。想起她在这座校园里,写下的那些清新又稚嫩的文字。是校园,让她忘记了家庭的许多不快。也是校园,成就了她一生引以为傲的文字梦想。
临别之前,张爱玲在学校的校刊上,给毕业的女同学手绘了卡通画。每个人被她赋予不同的角色,看上去生动传神、趣味盎然。她把自己画成手捧水晶球的占卜师,只是不知道,她能占卜谁的命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还能看到当年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一张老照片。短发女生,浅色旗袍,那么纯净,那么圣洁。尽管照片是黑白的,并且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条年少的河流,已然清可见底。过往的记忆,在水底沉静、安然。看着看着,让人有落泪的冲动。那是因为我们都曾美丽过,只是不再年轻。
别了,朝露纯净的校园。别了,青春做伴的时光。要相信,在岁月的岸口,会有一艘渡河的船,载着我们去另一个未知的远方。掩上过往的重门,在流光依依的巷陌,仿佛总是有声音在问:是否有那么一种青春,叫重来?
劫后重生
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
如今再看披着锦衣华服的上海滩,高贵而妖娆,绝世独立。这座城,在三十年代,也曾经历了乱世的战火硝烟,掀起过无数江湖风浪。只是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被锁在那座叫过往的城里,早已寂静安然。
那场民国的风,吹拂至上海滩的每个角落。而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在慌乱中寻找人生的归宿。后来在张爱玲的文章里,总能看到“乱世”这个词。回首她一生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故事,确实意乱纷纭。或许是我目光浅薄,总觉得世事风云浩荡,就算在太平盛世,也逃不过血泪交织的人生。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乱世中回国了,这个几度留洋的新时代女性早已习惯动荡,无惧风霜。母亲的回国,张爱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涌动着无尽的欢喜。因为这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浪漫迷人的欧美气息,让她倾倒陶醉。母亲讲述国外的风景、传奇,无不令她神往。那时候张爱玲厌烦了家里的气氛,不可抑制地想要出国。
母亲归来,张爱玲就更加不愿回父亲的家,常常在母亲那儿待到日落黄昏,新月初起,才依依不舍归去。次数久了,父亲很不高兴,觉得这些年养活、教育的女儿,心却在那一边。尤其当张爱玲提出出国留学的要求时,张廷重更是大发脾气,觉得她受到母亲的挑拨。后母趁机大骂起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如此羞辱,令张爱玲对后母的恨意有增无减。张廷重始终是个守旧之人,黄逸梵和张茂渊的留洋让他深刻体会到,一个女子只要踏上新时代的旅途,就再也找不到东方女性传统典雅之美了。更为重要的是,家里两个人抽鸦片已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他连张爱玲学钢琴的钱都舍不得出,又如何情愿拿出这笔钱供她留学?
淞沪会战在人们的意料中爆发了,整个上海滩陷入混乱的硝烟战火之中。有人背井离乡匆匆逃窜,有人忙着享乐坐以待毙。夜间听着炮火声,无法安眠。张爱玲跟父亲提出去姑姑家住几日,张廷重明知她去姑姑家也就是去母亲家,心中虽有不快,但也不好回绝,就答应了。
回到母亲的家,如倦鸟还巢,尽管外面乱世纷繁,她的心却干净似琉璃,不受干扰。奈何流光催人,转眼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当她极不情愿地回到父亲的家时,后母阴沉着脸坐在客厅,对她发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张爱玲无奈,只淡淡回道她跟父亲说过了。后母恼道:“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
话一出口,就啪地打了张爱玲一记巴掌。张爱玲万分屈辱,本能想要还手,被府里的老妈子拉住。此时后母煞有介事地往楼上奔去,大喊:“她打我!她打我!”紧接着,张爱玲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对着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
这是张爱玲在《私语》中,对那段情景的描写。她之所以会如此不惜笔墨,是因为这是她生平最大的一次羞辱。父亲的拳脚相对,彻底粉碎了她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不舍。那一丝原本就薄弱的亲情,在此刻荡然无存。此后,张爱玲将自己内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轻易去爱。因为她知道,这个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与之对抗,甚至连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气。
在镜中,看着自己的累累伤痕,张爱玲欲哭无泪。次日,姑姑闻讯来说情。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吗?”不等姑姑开口,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拿着烟杆对着自己的妹妹劈头打去,把她也打伤了,进了医院。张茂渊想要去报巡捕房,又觉得此事为家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方才作罢。
那时候,张廷重就像一只受伤被激怒的野兽,失去了理性。他把这么多年的抑郁,这么多年的沉沦,以及所有的怅惘,都发泄到张爱玲的身上。也许等到时过境迁,他才会幡然醒悟,追悔莫及。而张爱玲多年以后,再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父亲其实是那么可怜又可悲。一个朝代的更替,让多少人的心灵也随之换去,让他们看不懂陌生的自己。
父亲扬言说要用枪打死她。张爱玲被监禁在空房里。这座她出生于此的房舍,这座承载了百年风霜的老宅,如今竟变得那样生疏,那样不近人情。幽蓝的月光洒在楼板上,隐藏着静静的杀机。张爱玲知道父亲不可能弄死她,但她担忧,就这样被关上几年,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倚着木栏杆,天空湛蓝,炮火依旧。她心里期待,有那么一个炸弹可以落在家中,纵是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
窗外的白玉兰,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张爱玲却说,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邋遢丧气的花。可见一个人的心境是何等重要,此时良辰美景,对张爱玲来说也形同虚设。
张爱玲病了,这一病就是半年。蒙眬地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忘记了年代,忘记了年月。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去许多年,就要这样蒙眬地死去。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逃跑的念头,尽管她早已被囚禁得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隆冬的夜晚,张爱玲终于等来了机会。她巧妙地趁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当真是立在人行道上了,街上寂寂地冷,路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此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只受伤的囚鸟,只要给一双羽翼,就不会忘记该怎样去飞翔。
近半年的囚禁时光,让张爱玲受尽熬煎。这也让她感悟到,在这苍茫的人间剧场,原来独活也不是那么可怕。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
张爱玲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与那座老宅诀别,和父亲那个家进行了了断。后母将她的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只当她死了。张爱玲并不为此而悲伤,他们的淡漠无情对她来说是一种灵魂的解脱。这世上,爱才是债,恨不是。
张爱玲喜好文字,才情出众,除了给学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诗会、歌团,她都不参加。这位特别的女生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是,骄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总是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可是张爱玲这个名字,又仿佛无处不在。
原来,一个人只要内心沉静,无论你处于怎样的繁华闹市,都可以清明简然。没有一段人生,不是风雨相携,也许做不到敬畏,但要尊重。我们还是要走下去,按照俗世的规律,走下去,不偏不倚,不惊不扰。
张爱玲一无所有地投奔,无疑给母亲增添了经济负担。那时候,姑姑因为炒股票出现了巨大的亏损,汽车卖了,司机和用人也都辞退了。当年两位留洋归来的单身女子,香车宝马出入,人前人后伺候的风光就这样一去不返,恍如隔世。
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有写过这样的话:“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她迷惘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母亲如此为她付出。这个自卑又自傲的女孩,常常觉得自己背离光阴,行走在不属于她的红尘陌上。可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你期待日子就这样安静过下去,却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扰。
所幸,失散的人,有一天会在林下重逢。错过的事,终会以另外的方式补偿。世事洪荒,沧溟万里,走过去了,便山青水静,云淡风轻。
港岛岁月
内心的梦想始终不能圆满,她只好在缺憾中简洁度日。整个校园,乃至整座城,都蔓延着那似火的繁花。而她的世界,梨花胜雪,洁如初生。
有一座城,叫香港,又或者说,这不单是一座城,也是一座港岛。曾几何时,这座城离我们很远,山长水远;又离我们很近,只是一朝一夕的距离。而我们都是这座城里游走的微尘,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来来去去,飘零就是最好的归宿。
张爱玲曾经也是这座城的过客,留在这里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而已。从父亲家里逃生出来的张爱玲,在母亲这边每日认真补习,预备考伦敦大学。天资聪慧的张爱玲不负所望,考进了伦敦大学。眼看着多年以来的留学梦就要如愿以偿了,可好事多磨,那场战争激烈得不肯消停,令张爱玲无法前往英国,只好改去香港。
1939年,十九岁的张爱玲来到香港,她要到香港大学专攻文学。这个瘦高的女孩,穿着一袭素布旗袍,拎着母亲出洋时的旧皮箱,就这样只身南下。也许在她的心里会对这个陌生城市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但她早就渴望一个人独行,只要离开上海,她就可以过干净利落的生活,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主。
船靠近香港码头时,张爱玲就领略到这座城那份独有的明媚色彩。后来她把初到香港的印象,写在《倾城之恋》里。“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尽管看惯了海市蜃楼的她,早已对繁华风景不屑一顾,但张爱玲固执地相信,每座城都会有它不可言说的美妙和故事。她知道这座城能留住她的,也只是刹那韶光。纵算她从来都相信,自己是一个绝尘女子,她期待的,也只是简约生活。
张爱玲背井离乡求学,担忧她的人就是母亲和姑姑了。她们安排了一个叫李开第的人在码头等候。李开第是姑姑张茂渊的初恋情人,二人曾在英国的轮船上邂逅,一见钟情。但他们并没有结成连理,李开第后来另有所爱,有了家室。而张茂渊独守空闺五十余年,或许命定情缘,他们在黄昏之龄再度重逢,喜结连理,携手共夕阳。
香港大学,坐落于半山腰的一座法国修道院内。山路两旁盛开着如火的野花,火红的颜色像被点燃一般。后来这里所遇见的许多景致,都成了张爱玲小说里的背景。如果说张爱玲的中学时代如她所说是灰色的,那么她的大学时期,应该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色彩。
港大的学生多来自东南亚,是华侨富商的子女。就算是本地的学生,也是家境十分优越的。这些阔二代,挥金如土,社交活动多如午夜繁星。他们英文都非常好,而中文不过是识字水平。张爱玲因为靠母亲养活,与他们的贵气相比,就显得很清贫。
《小团圆》里写过,“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触目”。为了节约开支,张爱玲不敢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在香港求学三年,她连跳舞都没学会,因为她没有多余的钱来置办跳舞的裙子。
入校不久,张爱玲就遇到一件令她很尴尬的事。宿舍有个叫周妙儿的女生,父亲是巨富,花钱买下整座离岛,盖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她邀请全宿舍的同学去游玩一天,去那里要自租小轮船,来回每人需要摊十几块船钱。张爱玲舍不得这份额外的支出,便向修女请求不去。修女追根究底,张爱玲无奈只好说出实情。
父母离异,她被迫出走。母亲微薄的收入,供养她读大学已经很不易,所以,她没有多余的钱去参加那些繁多的社交活动。说这些的时候,张爱玲自觉十分羞窘。倘若不是迫不得已,她希望这种种遭遇,今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偏生这修女做不了主,又将此事请示给修道院长,最后闹到众所周知的境地。
贫穷不是错,可贫穷在无形之中成了一种耻辱。因为那些娇生惯养的学生根本无法深刻体会生活的艰辛。他们认为,穷让人丢失颜面,甚至丧失尊严。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在人前荣贵,方不负这锦绣华年。
只是一个人的贵贱,又岂是你能选择的?张爱玲算是簪缨世族,豪门之后,可短短数十载,所有的荣华被一场风吹得荡然无存。人生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安稳,困境之中,唯有自救,方能解脱。
张爱玲救赎的方式,就是发愤苦读,洗去贫穷的羞辱。她努力学习英文,最后可以背下整本弥尔顿的《失乐园》。三年里,她给母亲和姑姑都是用英文写信。晚年在美国时,曾有教授说她英文写作比美国人多,并更有文采。
她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每门功课都取得了第一。第二年,她拿下了港大文科二年级的两个奖学金。有一位英国籍教授为此惊叹:“教书十几年,从未有人考过这么高的分数!”因为她的出众,学费、膳宿费全免,据说毕业后还可以免费保送到牛津大学去深造。
渐渐地,同学们忘记了她的贫穷,取而代之的是欣赏和赞叹。但这里终究不是圣玛利亚女校,那些年少的心灵单纯而洁净。这些华侨子女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恣意放任自己的人生,如同那些一路燃烧的野火花。他们无法真正走近这个半是古典、半是时尚的女子,更无法读懂她文字背后那份高贵的骄傲与深刻的内蕴。
这些情窦初开的女生,似长在春天枝头的美丽蓓蕾,含苞待放。她们需要和赏花之人相聚在这场青春的盛宴上。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过:“夏夜,男生成群地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着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
尽管,色彩斑斓的港大生活也曾给张爱玲带来喜悦,可在那来来往往的赏花之人中,她总是寻不到想要的那一个。张爱玲晚年回忆道:“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也不在乎。”
不是她抗拒绽放,而是还遇不到一个值得她为之灿烂的人。她看似薄弱的身段,带着一种无言的坚韧。没有人,敢轻易敲叩她的心门。内心的梦想始终不能圆满,她只好在缺憾中简洁度日。整个校园,乃至整座城,都蔓延着那似火的繁花。而她的世界,梨花胜雪,洁如初生。
当别人都在尽情释放自己青春的时候,张爱玲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那就是图书馆。她将感情寄存在这里,忘记自己是多么孤独。图书馆里有着幽静的空气,泛着书卷的冷香,让她情不自禁地喜爱。书架上,摆放着那些大臣的奏章、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的五色图版,给了她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置身于图书馆,犹如站在历史的殿堂,可以往返于各个朝代,收获许多莫名的惊喜。悠长的岁月,在这里缓慢地流淌,真实又虚幻。偶尔抬眉看着窗外,雾雨和青山,她的心,是那么安静,静到连尘埃都不忍下落。
原来,一个人只要内心沉静,无论你处于怎样的繁华闹市,都可以清明简然。没有一段人生,不是风雨相携,也许做不到敬畏,但要尊重。我们还是要走下去,按照俗世的规律,走下去,不偏不倚,不惊不扰。我相信,香港这座城,带给张爱玲的,绝对不只是这么多。
天才梦想
或许张爱玲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往唯美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生是用来宰割,用来修剪的。所以,她从来都不惧怕破碎,春水东流,秋月残缺,多少温情故事会被榨干。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邂逅几段或深或浅的缘分。只是时光长短,萍聚云散,由不得你我做主。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缘分会指引你,找到那个与你心意相通的人。或许这世间没有谁,能够陪你真正走到终点,但我们依然要感恩那些深刻的相逢。
生命是一场漫长不可预知的远行,晓风冷月,杨柳落英,都只是刹那风景。那些结伴同行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不可缺少的亲情和友情。不管是否有一天会成为漠然转身的路人,任何一桩缘分,我们都要珍爱。
原以为张爱玲这般孤傲的女子,应该只和文字做了知己,和寂寞有了偎依。其实我们都明白,一个爱上文字的女子,情感应该比寻常人深邃。张爱玲是那种会将万千柔情隐藏的女子,可以让她为之心动的人,确实不多。她时而冷若寒梅,时而媚似海棠,时而浓似烟霞,时而淡如清风。读过她文字的人都该知道,她这一生邂逅的不仅是两个刻骨相恋的男子,还有风雨相携的朋友。
在港大,这座花团锦簇的校园,张爱玲时常被莫名的孤独砸伤。除了刻苦学习,去图书馆阅读文学书,她的日子甚为简单。然而有这么一个女孩,在不经意间走进了她的生活,使得紧紧相随的孤独,渐行渐远。
她叫炎樱,是个混血儿。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斯里兰卡旧称)人,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那段跨国婚姻,和家里决裂,断绝来往。炎樱皮肤黑,身材娇小丰满,五官轮廓分明。她为人爽朗,说话语速快,又十分野蛮有趣。正是这个热情如火的女同学,改变了张爱玲的冷淡和忧郁,让她在港大的生活多了欢笑与趣味。
如今还可以看到一张她俩在炎樱家屋顶阳台上的合影。因为时光久远,原本黑白的照片更加模糊不清。尽管岁月在照片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两个穿着裙子的年轻女孩的脸上的灿烂笑容。看过张爱玲的许多相片,能够如此会心微笑的又有几张?
后来,炎樱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张爱玲的笔下,她成了张爱玲一生最重要的知己。也许炎樱不是张爱玲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笔,但她的存在有如雾霭迷蒙的晨晓添了一缕绚丽的云霞。张爱玲本是冷情女子,对于炎樱,她却无法做到淡漠。
张爱玲写过一篇《炎樱语录》,讲述了这个乐观女孩的一些生活逸事,让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读懂这个平凡女孩的人格魅力。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却一本也不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炎樱买东西,付账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即使在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亦这样做。她把皮包的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如此可爱有趣的女孩,让店老板都为她的孩子气所动容。
炎樱聪慧灵敏,亦颇有文学天赋。张爱玲说她也有过当作家的想法,还曾积极学习华文,甚至说过一句诗意且富有哲理的话:“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张爱玲之所以喜欢和炎樱交往,不仅是可以感染她的快乐气息,很多时候,她亦可以看到张爱玲内心深处的柔软和孤独。
她们有着相同的宿命论,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因缘际遇,不是巧合,是注定。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张爱玲初次来到香港,与她同船共渡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炎樱。只是那时候她们还未曾结缘,但真正有缘的人,哪怕转过水复山重,也会相遇。
炎樱有幸,做了张爱玲亲密朋友中的一个。又或许说张爱玲有幸,在她寂寥孤独时,得遇这样一位热情开朗的女孩。在香港求学期间,和张爱玲一起看电影、逛街、买零食的人,是炎樱;和张爱玲漫步校园、说心事的人,也是炎樱。炎樱知道,沉默孤傲的张爱玲,其实内心精致含蓄。所以,她对张爱玲不仅是珍惜,还有许多的怜惜。
而张爱玲对炎樱的友情,亦是非同寻常。都说多情女子爱流泪,但张爱玲很少哭。她后来说过,平生就大哭过两回,其中有一次为的是炎樱。据说有一次放暑假,炎樱原本答应留下来在香港陪张爱玲,但不知为何,不辞而别提前走了。张爱玲为此悲伤不已,大声哭泣,想来是因为她太孤独了。
她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绘画。张爱玲自小喜好绘画,而炎樱也恰好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香港沦陷时,为了消磨光阴,她们经常在一起作画。一个构图,另一个上色,可谓珠联璧合。张爱玲小说集《传奇》的封面,两次都是炎樱所设计,她新巧又灵动的构思,深得张爱玲喜欢。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张爱玲和炎樱的友情虽然深厚,却也一直保持着距离。香港分别后,她们在圣约翰校园有缘再聚。尔后,天涯离散,几经浮沉,亦有过重逢。在一起时,她们惺惺相惜;不在一起时,她们淡淡思念。
在港大,除了和炎樱的这段友谊,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在张爱玲写作史上至关重要。在港大,她唯一一次用中文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她早期作品里最著名、最出色的一篇——《我的天才梦》。相信只要提起张爱玲,都忘不了她的名句:“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这篇《我的天才梦》,是为了参加《西风》杂志创刊三周年的征文比赛而作。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爱玲只有十九岁。然而她斐然的才情令人惊叹,独特别致的文采以及惊世骇俗的结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更让人回味无穷。最后征文结集出版,她的题目“天才梦”被录用。
但张爱玲对《西风》评奖的结果极为不满,并在有生之年多次提及此事。20世纪70年代,她编《张看》时,在《天才梦》的末尾加了一段附记:“《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据张爱玲回忆,征文寄出后不久,《西风》杂志社通知她“得了首奖”,她感觉“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谁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得奖名单时,张爱玲大吃一惊,她回忆道:“我又收到全部得奖名单,首奖题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记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也就等于西方所谓‘有荣誉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张爱玲还说:“《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一年生。”
时过境迁,关于那次征文评奖活动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早已没有人再去翻寻。张爱玲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她重视自己的文字。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她的内心如莲般静谧,如此计较,是因为珍爱。但作为一个真正喜爱她文字的读者,不会在意她是否获过什么奖,而在意其书卷里散发出的无穷韵味。
张爱玲是一个天才,对于一个天才,世人会给予更多的仁慈与宽容。所以,她的乖僻,她的孤冷,以及她与这个世间的疏离,都值得原谅,值得尊重。倘若我们用寻常的眼光来看她,来要求她,那么张爱玲就不是粉黛春秋里的一个传奇了。
或许张爱玲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往唯美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生是用来宰割,用来修剪的。所以她从来都不惧怕破碎,春水东流,秋月残缺,多少温情故事会被榨干。岁月给得起旺盛的记忆,也同样可以掏空一切。
当我们穿上华美的旗袍,在镜前打量柔美的身段,自以为风情万种的时候,张爱玲却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也许有过短暂的沉默,但那句她不忍心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说得那么响亮,那么清脆,那么彻底。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